一个当地的机务人员笑着问他:“你没事儿吧?下次还会飞来吗?”
“当然要来!”乔兴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还要飞十次八次呢!”
“运十”商载成功,飞越天险,创造了我国民航工业史上的又一奇迹,也标志着“运十”的设计已达到相当水平。此后乔兴剑又驾着“运十”在成都与拉萨之间往返飞行六次,共运物资46吨。西藏自治区领导给机组送锦旗,藏族人民拍手高呼,欢迎“神鹰”。
眼看“运十”取得辉煌成绩,设计人员欢欣鼓舞,觉得中国大飞机前程似锦,试飞员也感到光荣和骄傲。方强却从北京败兴而归,说03号样机的生产需要三千万元,但徐温华从中作梗,拖了很久,各方面都没有明确答复。飞机厂原本给上面打报告,希望五年内生产20架“运十”,用于国内干线运输,也未获批准。因为民航态度不积极。陆天放从妻子那里得知,民航客机大多是从美国进口,波音就占了60%。至此,“运十”不得不停产。
项目停产,飞机厂没有生产任务,职工情绪波动,都很失望。生产不景气,资金短缺,工资发放困难,各方面都陷入困境。飞机设计师更是无事可做,凌丽和陆天放、江树森等主要技术骨干,面对一幢幢消失机器轰鸣的车间心急如焚。厂领导为了安抚他们,不断让他们设计一些没用的飞机图纸和论证技术,如今也无计可施了!
厂领导召开全厂大会,要求大家一起想办法,共渡难关。陆天放和江树森经常凑在方强家商量,陆天放提出应该找上级部门,调一些军品来生产,包括维修飞机,飞机厂都有这个能力。江树森却说,应该开发民品,天上飞的,陆地跑的,家里用的,五花八门都能生产。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方强赞赏他们这种主人翁态度,但高层建瓴地说:不管大饼油条还是麻花,只要能填饱肚子,让我们这个六千人的国企发得起工资,都可以上马!
全厂职工也纷纷行动,访亲问友,四处奔波。江树森通过中学同学找来一项生产金鱼缸的任务,陆天放气得跟江树森大吵,说我们是生产飞机的大厂!你搞什么呀?江树森理直气壮地说:工人要吃饭,养家糊口呀!陆天放气得不想理他,去找方强。方强却不在厂里,他为了找话儿干四处奔波,请客吃饭,终于找来一些军品任务。陆天放这才高兴起来,干劲十足地带着设计师绘制图纸。江树森说,我知道你不情愿小打小闹,但工人不能没活儿干,机器不能停下来,这是最重要的!陆天放承认江树森说的对,比自己更接地气。
厂里大上民品,生产电风扇、绞肉机,面包箱……还搞了一条螺帽标准件的生产线,暂时解决了经济困难。大家干得不亦乐乎,凌丽却不以为然,她对父亲说,中国飞机设计师真是命苦,怎么想搞大飞机就是没出路?凌大志安慰女儿说,我们在做技术准备,机会来了就大干快上。凌丽说,这些民品让厂里缓了口气,但我们的航空事业不能停止脚步!同事们都觉得她这是在钻牛角尖,凌丽却固执地说:我的热情只为大飞机而点燃!
甘素芬终于怀孕了。厂里办了幼儿园,两个男孩都被送进去。凌翔跟陆云飞一直是好朋友,但其他小朋友却不爱跟陆云飞玩,骂他是“野种”,陆云飞气得跟他们打起来。甘素芬生下一对乖巧可爱的双胞胎女儿,江胜田大喜,给小姐妹取名江小凤和江小妹。
飞机厂的民品生产逐渐走上正规,又生产出液压自动升降楼梯、干洗机、沐浴房等大型系列产品。但一个六千人大厂仅靠生产民品仍然吃不饱,方强还是经常发愁。
这天早晨上班,他走进办公室,发现凌丽正等着,便惊讶地问:“你有事找我?”
“是啊,咱们都是西工大校友,你进步最快,现在是厂领导了,”凌丽爽快地说,“我来问你,我们飞机厂不造飞机,生产民品再好有啥用?何况还只是权宜之计!”
“可我有啥办法,就算我是巧媳妇,也无米下锅啊!”方强带气地抱怨道,“如果你有本事,就去北京跑跑,找个大飞机项目来我们厂,我给你发奖金!”
凌丽确实有备而来。她跟夏青一直保持联系,知道一些内部消息:最近国务院成立了民用飞机领导小组,几位国家领导人都对发展支线飞机有明确意见,说我们的旅客怕国内飞机不安全,可以先搞货运。我们这么大国家,不能长期靠买飞机来发展航空事业。尤其是民航的一个领导因贪腐被抓,继任者也改变了对国产飞机的态度。而西安飞机厂也有所行动,给了凌丽新的希望。西安飞机厂也位于“中国西雅图”的阎良,我国最早的大型运输机和远程轰炸机以及“运七”都在那里起步。最近西飞厂和西飞研究所正在跟韩国大宇公司合作,探讨开发一种新型支线飞机AF-100,又名“亚洲空中快车”。国家领导人与韩国总统也在互访中达成共识,要加强在商用飞机领域的合作,由双方提供资金,划入同一帐号,共同研制。目前西飞正在高歌猛进,招兵买马,与上海厂的不景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听凌丽说起这些近况,方强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哎,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厂和西安飞机厂长期以来,就存在东西之争和项目之争!你现在说这个,又打算如何?”
凌丽干脆地说:“如果咱们厂再不搞大飞机,我就请调到西安去!”
正巧一个技术员张鸿奎走进来,听见了这句话。他跟方强是同学好友,却在厂里不得志,最喜欢发牢骚,而且口无遮拦,胡说八道,跟凌丽又不太对付,便冷笑起来:
“好啊!咱们厂,不,是咱们国家终于出了一个航空界的花木兰,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方厂长,既然人家有这凌云壮志,我看你也别拦着,就让她如愿吧!虽然咱们厂少了个人才,可西飞那边多了个人才啊!也许中国大飞机就在她手里产生,也未可知啊!”
“你!”凌丽气愤地瞪着他,“少说风凉话,我是不想在咱们厂没事干,丢了专业。”
“瞧瞧!听听!”张鸿奎又对方强说,“人家前途无量,咱可别挡了她的道!”
方强正值气头上,在此人居心不良的煽动下,就对凌丽说:“如果那边要人,我们就放!”
“好,咱们一言为定!”凌丽不看张鸿奎一眼,昂然出门。
她早有准备,立刻通过夏青联系西飞厂。那边很快有了答复,说项目上马,正需要飞机设计师。方强也痛快地同意了凌丽的请调,她立刻交待工作,准备离开上海。凌大志退休后,一直在为出版自己的《柳暗花明集》而奔忙,听说女儿要调走未加阻拦,只说你不能带走凌翔,让他跟我做伴,他在上海读书也好些。凌翔快要上小学了,凌丽舍不得离开儿子,但想想自己单身一人去阎良,也不方便带孩子,只好答应父亲。
众多同事听说凌丽要调走都很惊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西安都不如上海,上海人也绝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大城市。江树森约了陆天放去劝阻凌丽,他们到了凌家,凌丽正在收拾东西,衣物摆了一地。五岁的凌翔就坐在地上独自玩,他是个安静的孩子,几乎从不哭闹。凌大志则坐在一边看报纸,事不关己,若无其事。
“瞧这一家子!”陆天放先自笑起来。他对凌家父女一直是尊重和欣赏的。
江树森却感到一种离别的怅惘,跟凌丽相处这么多年,令他有无数值得回忆的时光。他也深深知道凌丽是个喜欢打硬仗的女人,具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和顽强作战的性格。目前本厂的情况不尽如人意,她怎能不转移战场?她那颗仍然年轻的心,还在幻想着一飞冲天呢!但他还是想劝阻这个战友离开,他觉得本厂也有那么一天,又会冲上云霄。
“别走了,丽丽,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干吧?”他说,“中国已成为最大的民机市场,世界航空企业都想来占领。听说我们飞机厂,就要跟美国麦道公司合作了……”
“我也听说了。”凌丽摇摇头,“这些谈判都很难,何时才能谈成?我等不及了!”
“可西安比上海的生活差远了!”江树森说,“你又是单身一人去,何必呢?”
凌丽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上海,不想离开。我也同样,但为了大飞机却可以。”
江树森只好叹道:“丽丽,你就是为大飞机而生!”
凌丽的心在激烈跳动着,朋友对她的挽留是多么温暖人心,让她感动啊!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牢固地跟大飞机紧密相连,就像树根长在岩石上,血肉长在骨头上,钢铁焊在铁架上,即使强烈的地震也不能震裂,百年一遇的洪水也不能冲垮。何况人生苦短,来日无多,她必须全力以赴,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西北——在那个飞机城,现在有多少人正在为中国大飞机而努力奋斗,谁能说,那不是未来航空业的希望呢?
“我必须去!”她郑重地说,“就算我是到西安取经吧,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回来。”
“对!”陆天放豁达地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也相信我们会重聚。”
江树森也豁然开朗了,笑道:“好吧,我们也许还会走到一起。”
屋里的气氛变得热烈而活跃,凌大志也参加了谈话,激**的心潮在众人心里起伏,谈笑风声中,他们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阎良——那里是否又一个中国大飞机的基地?
“运十”的试飞停止,乔兴剑只好回试飞站。他先去河北老家探望父母,父母都提出孩子问题,说你结婚几年早该生了,我们也想抱孙子!乔兴剑事业心很重,总想为中国大飞机再努力,眼前却使不上劲。他只好答应父母,回去就跟钱忆宁商量,尽快产子。不料遭到钱忆宁拒绝,她已转业到外贸部门,只想出国留学,暂时不能要孩子。夫妻俩争吵起来,双方都意志坚决,谁也不能勉强谁。最后达成协议,钱忆宁出国三年,回来再生。钱忆宁不久便办好手续出国,临走时也给乔兴剑留下一封信,说:你我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乔兴剑跟妻子不和谐,试飞站的任务也不多,他觉得挺郁闷。有个周末他请假外出,去试飞员的墓地悼念战友。那是一座雄伟的烈士陵园,座落在郊外的一座小山坡上,有两头威武的狮子雕像守卫着墓群。进门后,迎面是一座高大的纪念碑,上书“中国飞行试验研究站烈士公墓”,纪念碑的顶部是一只雄鹰的雕塑,在它身后,几十名为中国航空工业发展而在试飞中献出宝贵生命的英烈,静静地安眠在这里。乔兴剑在门外的野地采摘了一束小小的黄花,沿着陵园的青砖小路往里走,两边一排排的松柏肃穆静立,除了风吹树响的声音,这里悄无一人。但乔兴剑每次来这里,总觉得能看见战友们的身影。他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从碧蓝如洗的天空上,从郁郁葱葱的松柏后面凝视着他……
他沿着一个一个的烈士墓走去,不时虔诚地停下来,摸摸战友的坟头,再读读那些冰冷的文字,或者蹲下来,与墓碑上照片里的人沉默对望——他们一律坦然地微笑着,却让他的心隐隐作痛。他把采来的野花一枝枝摆在熟悉的战友面前,又朝不熟悉的战友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轻轻走开。风儿吹打着他的脸,泪水浸湿了他的双眼……
他爬到墓地后面的小山上去看风景,似乎站在这里高瞻远瞩,更能看到战友们生龙活虎的身影。他从不抽烟,却带来一只香烟点燃,祭奠着战友,在青烟缭绕中,心情逐渐开朗。山坡上也种着几棵松柏,枝干峥嵘,树叶青翠,四季常青,生意盎然,勾起了他心头的万千思绪。他自从当上试飞员,也经过几次生死的考验,幸运的是他都活下来了!但这千般挫折,万般磨炼,他从来都只等闲,唯有这次“运十”的研制横遭腰斩,让他痛心不已!想起前一阵飞越西藏高原,不觉心潮澎湃,难以自禁。他在山坡站立了很久,遥望阳光下明丽的无限江山,万千思绪好比滚滚波涛奔腾在心头……他想,无论如何,中国大飞机还是要搞!不管碰到什么天大的困难,只要那些飞机设计师的雄心壮志还在,就能重振宏图!
他调整好心绪正要下山,突然看见旁边不远也有一个白衣女子站在山顶,长久地驻足,似在远眺。他走近一看,竟是凌丽!不觉惊喜万分地叫出了口:“怎么是你?”
凌丽转头见到他,也很惊喜,于是微笑道:“我调到西安飞机设计所了……”
“太好了!”乔兴剑疾步上前,欢欣地抓住了她的手,“我们又见面了!”
凌丽调到阎良,就预感会碰上乔兴剑。她如今更了解这个男人了,觉得他那坚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就像在天水茫茫中竖起的风帆,会一直支撑自己越过激流险滩,直达胜利的彼岸,所以对他们的见面也抱着美好的期待。此刻她只是抽回手,打量着心仪的男人。只见他晒黑了,也瘦多了,额前的皱纹增加了不少,但眼神还是那么刚毅,表情还是那么乐观,似乎天大的困难也压不倒。她抿唇笑起来,又对他点了点头。
乔兴剑也深情地注视着心爱的女人,刹那间就回忆起他们的青春岁月,还有她当年的动人模样。现在她额前的那一络头发,还是那么倔强地翘起,她的眼睛却比以往更加明亮,闪耀着一种深沉的智慧的光,好比钢刀磨出了刃,她变得更加锋利和成熟了。
他不禁感慨地说:“你调到这里,肯定还想搞大飞机?那你就来对了!”
“是啊,大家都说,我是为大飞机而活。我不会放弃。”凌丽笑声清亮。
乔兴剑请她坐自己的车回阎良,说要带她去看一个地方。凌丽也不推辞,慨然答应。他们一路交谈,都很愉快。乔兴剑把车开回试飞站,又把凌丽带到办公楼前的一道塑墙前,这面墙整个雕塑着一幅大型图画,一端是个手握纸笔的飞机设计师,另一端就是个拿着头盔的试飞员。凌丽明白了乔兴剑的意思,她感动地望着这幅雕塑,阳光下,两端的人像都在朝她灿然微笑,她好比游子回到母亲身边,心头感到重聚的欢乐,也升起庄严的感情……
“是的,我来对了!”她喃喃自语着,“我又回到研制飞机的队伍里。”
“丽丽,你看,你们飞机设计师和我们试飞员真是密不可分。”乔兴剑指着那幅雕塑,深情地望着她,“我们永远都是并肩工作的战友!”
凌丽也笑道:“是啊,我调到这儿来设计大飞机,我们又在一条战线上了。”
乔兴剑高兴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兴奋地说:“好啊!你来设计,我来试飞,让我们中国的大飞机,尽快飞上祖国的蓝天!”
凌丽迟疑了一下,就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望着他那亲切的目光,觉得心里充满了希望,浑身也感到更有力量。这么多年来,他们虽然被迫分离,甚至天各一方,但他们的心每时每刻都是紧贴在一起的!他们永远都会是好朋友,好战友,好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