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必要啊！”乔兴剑激动地站起来，“天空中自由飞行的鸟没有安全概念，但这体型小质量轻的鸟类与钢筋铁骨的飞机相撞，就会产生巨大冲击力。一只七千克重的大鸟撞在时速960千米的飞机上，冲击力将达到144吨！是高速运动使鸟撞的破坏力如此巨大，一只麻雀就足以撞毁降落时的飞机发动机！因此鸟撞试验非做不可，而且必须成功！”
江小妹很吃惊，也站起来说：“好，那我一定要把这鸟撞试验进行到底！”
凌丽和乔兴剑对视一眼，都赞成地笑起来，很欣慰的样子。
江小妹看看乔兴剑，又感叹道：“你是个试飞员，却懂这么多理论。”
凌丽也笑道：“老一代试飞员是勇气型的，乔叔他们第二代试飞员是技术型的。”
乔兴剑接着说：“凌翔他们第三代试飞员。将是专家型的……”
江小妹见他们二人如此默契，突然心有感应，便站起来告辞了。她走到宿舍楼下，又回望那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凌姨跟朱杰和乔兴剑的事，似乎明白了。她也觉得这段往事简直惊心动魄，他们三个都是大好人，堪称世俗生活中的精灵。他们的故事那么传奇，就是人生一段亮丽的风景，也是忠贞爱情的见证。跟他们相比，自己跟陆云飞的爱情是那么平平顺顺，就算有一个美国姑娘插足，也会波澜不惊。
阎良的秋夜天高气爽，入夜仍是万里无云。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空中，它威严地、冷静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间，让这片关中大地沐浴在银色的光辉里，山山水水都变得那么纯净。窗户外，树梢下，微风轻轻拂来，技叶轻柔摆动，像在为一个美好的日子而悄然欢庆。屋子里，灯光下，月色也满满地洒进来，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更奇妙……
乔兴剑和凌丽互相凝视着，都是满腹心事。凌丽跟乔兴剑久未见面了，或许是郑义良的隐约出现触动了心事？她最近特别想见到乔兴剑。她的人生道路上有两个好男人，却都没跟她生活在一起，真是天大的遗憾！但她的后半生应该和谁过？她也没想好。乔兴剑多年后单独面对凌丽，也不禁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真是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
这天晚上，他们倾心交谈着，把原本隐瞒对方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那个前夫可能就在上海！”凌丽说，“我在工作中几次遇到困难，总有一个匿名的工程师出手相助，我怀疑，他就是郑义良！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不肯现身！”
“你在干大事，自然有贵人相助。”乔兴剑笑道，“我跟钱忆宁也离婚了……”
凌丽震惊地站起来，“怎么？你们终于还是离了？”
“是啊，因为她看出来，我的心不在她身上，我爱的人始终就是你！”乔兴剑也站起来，握着凌丽的手，热切地说，“丽丽，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应该在一起了！”
凌丽内心发烫，却甩开他的手，走到窗边。她凝视着外面的世界，似乎看到了一切：任凭黑夜降临，万物仍在欣欣向荣：小草在律动，花儿在开放，树叶在摇摆，河水在流淌……在月光映照下，这一切显得更加踊跃，更加欢欣鼓舞，流水欢歌，自然温馨，划破了夜的静谧——这就是生命的活力！而在这一切之上，爱情也在激烈地翻腾着。虽然这么多年来，她跟乔兴剑很少提起这事，但她一直在等待着，想投进心爱的男人怀里，想跟他紧紧相拥，再也不分开！她甚至有恨怨，恨时间过得太快，怨他们错过了时光，恨不能云天相随，跟着他直上九霄……可现在这一刻终于来到了，她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是为了朱杰？看来他的重新出现——仅仅是有可能的重新再现，仍然打乱了她的心绪！
凌丽收回思绪，干脆地回头问：“你不是说，要等我们的新飞机研制成功吗？”
“是啊，可我现在等不及了！有时我甚至担心，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应该抓紧每一天！”乔兴剑深情地笑着，又稍感遗憾地说，“不过，好吧，反正也等不了多久。翔子他们就该回来，你们的新飞机也要试飞了！等适航取证后，我们就结婚。”
凌丽的脸红了，但她没反对，只微微点头，算是答复。
“那我们说定了？”乔兴剑欣慰地笑了，“明天我要去云南休假。”
“你快回去收拾行装吧。”凌丽又叮嘱，“好好休息，我们的大飞机还需要你！”
乔兴剑次日却没走成。原来试飞院奉上级指令，要在本场搞一个试飞表演，来宾都是外国嘉宾，想了解空军试飞员的现状。但事出突然，很多试飞员都被安排去休假，一时找不到足够优秀的试飞员来进行表演。乔兴剑已经上了去休假的大巴车，听说这事又跳下来，找到试飞院领导，说我可以飞，我曾经是空军首席试飞员，保证完成任务。
领导听了有所动心，因为来宾中就有人是慕乔兴剑之名而来，乔兴剑也确实对空军的试飞有卓越贡献。但他年纪不轻了，要飞各种特技能行吗？乔兴剑连忙保证说，他的身体精神都没问题，何况只是表演飞行，危险并不大。领导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
乔兴剑又打电话通知凌丽，让她也来看表演。凌丽正准备回上海，就决定推迟一天。但她也不无担心地问：“你行吗？你飞了三十几年，我也担心了三十几年……”
“没有任何问题！”乔兴剑安慰地笑道，“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飞行了，我的试飞生涯或将就此结束，这也是一种辉煌的谢幕吧！”
“好吧。”凌丽又叮嘱道，“那你明天飞行表演，可是务必要小心。我等你安全归来，就请你吃饭，我们好好庆贺一下。以后你不上天了，我也就放心了！”
人生总是祸福难测，险情到来之前，也没有任何预兆。
这一天还是个好天气，明亮绚丽的阳光慷慨地洒满关中大地，机场上到处彩旗飘扬，观礼台上坐的都是各国军方的高级官员，很多人的制服上佩戴着金灿灿的勋章。跑道尽头，一只巨大的战鹰以它天然的雄姿静静地站着，机翼被阳光映照得灼目闪亮。
上午十点正，表演开始，乔兴剑着装整齐，戴着头盔登上了飞机，驾驶这架战鹰缓缓滑入跑道，它发出了低低的轰鸣声，机场四周的空气都跟着震颤，人们视界中的建筑和树木也抖动起来。随着指挥塔台一声命令，战鹰怒吼着，昂首升空，直射蓝天……
因为乔兴剑的安排，凌丽和江小妹也坐在观礼台上。凌丽一直抬头仰望，目光紧紧跟随那架战鹰。这是一款我国自行研制的歼击机。已经通过各项试飞，性能指标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凌丽的心情却不是云淡风轻，只有飞机设计师才知道，飞机在空中的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任何问题，而且都是致命的！亏得心上人艺高胆大，总能化险为夷。
白云如雪，晴空如碧，乔兴剑飞在空中，心旷神怡。他飞行多年，思维缜密，动作严谨，这次又是带着爱人的嘱托飞上蓝天，更是格外小心。他在空中做了许多精彩的特技动作：先是低空盘旋，在人们头顶呼啸而过；接着垂直跃升，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霄汉；然后潇洒地来了个小半径盘旋，犹如漂亮的空中芭蕾；又风驰电擎地掠过机场上空，让人目不暇接。凌丽甚至在那个瞬间里，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她旁边的江小妹则发出尖叫声。这时飞机也在天上划下了几道优美的弧线，湛蓝的空中顿时留下一条壮美的银龙……
半小时过后，表演快要结束了，乔兴剑即将驾驶飞机降落。战鹰平稳返回，好似在空中悠闲地散步。乔兴剑往下俯视，看见现场有许多嘉宾，还包括一些私自越线，在跑道尽头的拦阻网边上偷看的当地农民。他略略有点紧张，因为试飞员即使心理素质再好，但面对这些不守规则的意外情况，也会产生无数个不确定性，必须小心谨慎。乔兴剑仿佛看到了凌丽期待的眼神，他微微一笑，放下起落架，准备降落了……
但险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一只特大猛禽突然被吸入发动机，导致发动机空中停车！指挥部听到乔兴剑镇定的声音报告说：发动机撞鸟停车，飞机失去动力，高度无法提升！塔台的人们都震惊地站起来，望向窗外的跑道。透过四面落地的大玻璃窗，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乔兴剑驾驶的失事飞机跌跌撞撞地倾斜着，贴地而飞，就像一只折翼的大鸟！看台上的人们也都惊呼起来，凌丽更是如遭雷击，两眼一黑，一颗心瞬间就提到嗓了眼儿，再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知道飞行器的导航系统大都位于前部，此时发动机的叶片肯定全被打碎了，飞机失去动力，心上人面临着极大的危险，死神也迫在眼前！
乔兴剑尽管沉着镇定，在这么低的地面也很难控制飞机。他努力拉动操纵杆，想把飞机提起来，但失去动力的机翼抖动着，仍然倾斜着向跑道冲去！他望见了看台上惊惶失措四散逃开的人群，那里不仅有外国嘉宾，还有他心爱的人！他如果此时跳伞，因为高度不够，也不一定有逃生的机会，而失控的飞机不但会冲向看台，还会冲向跑道拦阻网那一边许多观阵的当地村民！乔兴剑毅然拉起飞机，但方向却更加难以控制。试飞场外几百米，就是人口更密集的市区，还有许多车辆和行人！他知道自己此刻能做的，就是努力让飞机避开看台上的人群，避开市区的密集人群，也避开拦阻网后面的农民，向跑道另一侧冲去……
飞机越过跑道旁边的阻拦网后，就开始下坠！落地时跳了几跳，撞断了起落架，仍然歪歪斜斜地向前冲去，终于撞上跑道另一侧的一座民房，接着轰的一声巨响，腾起一团冲天的火光！现场所有的人都目睹了这惊天一落，乔兴剑壮烈地牺牲了！
凌丽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忍住那一声喊叫，眼泪却哗地流下来！
江小妹在她身边却发出一声尖叫，大喊着：“乔叔！不！不会的……”
她们和周围的人一起冲向飞机失事的地方，只见火焰熊熊燃烧，四周空气都炽烈起来！凌丽好似胸口被人狠狠插了一刀，疼痛使她捂住胸口便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江小妹却疯了似地要往火里冲，但被人们拉住了。她又拼命地大叫着：
“你们快去救他呀！他是为了你们啊！”
周围的人全都泪洒当场，哭声震天，惊呼呐喊，直冲霄汉……
救火车和救护车都开来了，冲天的水柱喷向燃烧的飞机，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壮观又美丽的彩虹。空气都似乎在这燃烧中颤动着，周围的景物也跟着颤动。凌丽突然觉得她看到了火光中的乔兴剑，他仍然端坐在驾驶舱里，带着他受伤的战鹰，从她面前一掠而过，呼啸升天。天空是如此辽阔和清澈，他整个人和整架飞机，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乔兴剑的牺牲震动了试飞界。因为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优秀试飞员，但他没死在试飞任务中，却殒命于一场试飞表演，许多人都说可惜了！在他的追悼会上，有关领导却高度评价此事说：“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试飞理解为单一科目的科研工作，试飞员身上还承载了帮助、影响、传播、继承、召唤更多同道者并行的光荣使命。正如苏联航空员加加林没有倒在通往宇宙的航路上，而死于一场普通的教练一样，他们都是为祖国的试飞事业而捐躯。何况乔兴剑还是为了搭救在场的人们而选择了牺牲，他用宝贵的生命证明了一个试飞员彻底的无私和纯粹的大无畏精神，他的生命之花也在祖国的长空绚丽地绽放着……”
乔兴剑的遗体被安葬在试飞员的烈士公墓。下葬那一天，装载着烈士灵柩的灵车在警车车队的庄严护送下缓缓上路，穿过试飞路，穿越阎良市区，两旁的人行道上挤满了送行的市民，他们都知道牺牲的烈士用生命维护了自己的安宁。这时突然大雨倾盆，仿佛是英雄不舍他的飞行事业，更是人们为他的离去而悲伤，泪飞如雨。凌丽在江小妹的搀扶下，也走在送行的队伍中，她们俩都哭成了泪人，一路跟随的人们也都痛哭失声。
人群中就有那天违规来偷看的一些农民。一个大叔带着几个孩子，走在凌丽她们身后。有个孩子问大叔：“他是什么人？为啥那么多人来送他？”农民大叔不知如何回答。
江小妹回身庄重地说：“他是中国试飞员。”
乔兴剑下葬时，农民大叔又让那几个孩子跪在墓前，给烈士磕头。
江小妹不禁潸然泪下。她跟乔兴剑并不熟，但他们见面的那一晚，他正好给她讲解了鸟撞试验的意义，而后他又用生命深刻地诠释了这一点。江小妹受到极大震憾，她看着四周花圈围绕的烈士墓，太阳正好在这一刻跳出地平线，灿烂的光芒照亮了关中平原，给这个悲伤而庄严的墓地镶上了金红色的光环。江小妹听着耳边传来阵阵的松涛声，觉得这就是天意，从现在起，她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直到中国大飞机成功的那一天！
凌丽发现前来送行的人群中没有钱忆宁，可能她还在新加坡，没来得及赶回？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就是乔兴剑最亲近的人。人们走后，她让江小妹也离开，只想留下来再跟心爱的人独自相处。她全身心地伏在墓地上，把头也贴在墓地上方，闻到了一股新鲜泥土的芬芳。过了许久她才爬起来，又用手抚摸墓碑上的字，回想着跟乔兴剑相处过的一切。她没再流泪，但她的心却在滴血。她想到那天晚上乔兴剑跟自己的承诺，他们这一个心愿永远不可能实现了，他们已经天人永隔。但她应该感到自豪，乔兴剑是为国铸剑追梦蓝天的英雄，他一直向着自己渴望的天空，张开胸怀去拥抱，这另一个心愿并未落空。
凌丽又想到那句诗：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于是稍感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