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虎口,大明立国至万历初年,长城最凶险的关口。

至少在隆庆开关之初,杀虎口常年发生战事,经常与蒙古人发生短兵接触。

雁门关的明军还可以休整再战,那么在这里,天天处于军事斗争最前线。

这里的守军每天神经都紧绷着,死死盯着对面地平线的动静。

往往是地平线上的烟尘一起,长城上的守军,每个人都惊恐莫名,直至搞清楚原来是大风刮起来的尘土,这才放下心来,摸了摸头上的冷汗,庆幸自己又多活过一天。

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夸张,草原铁骑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往往刚刚看见地平线上刚刚出现一个小黑点,就得马上点起狼烟,吹响号角。

铁骑说话间铺天盖地而来,眨眼间就到了城头底下,跟着就是几轮弓箭齐射,这时候的守军如果反应稍慢一点,立刻就会被射死在城头。

敢露头的,迟一步缩回城墙的,都会被射成刺猬。

李守心,顾允成,枯树皮,三人骑马领着商队,一路上浩浩****,直接开进右玉城。

杀虎口就位于右玉城最北面的长城关口,此城不大,而且还破旧不堪,到处是黄沙漫漫,寸草不生。

大风一吹,黄沙遮天蔽日,即使是大白天,街市上也是人影瞳瞳,如同鬼影一般。

这里的气候极为恶劣,地处风口,一年有三百多天都在刮大风。

进入右玉城后,到处都是战争残留下的遗迹,死尸遍地,哭声震天。

三五个明军成群结伙,在城中到处挖坑埋尸体。

尸体的惨状,啥样的都有,断胳膊断腿,那都是常见,老远就听到凄惨的哭声遍布全城。

李守心亲自打头带领着商队,进入右玉城后,老远就看到远处的长城关口,上面写着杀虎口三个血红的大字,每个字笔画遒劲,杀气腾腾,满满都是怨气,仇恨。

旁边的顾永成不由得叹道:

“看来咱们是已经到了极北杀伐之地了,想当初,太祖成祖时期,这里还是大后方,从前的关西七卫,一直深入蒙古腹地,而今也已经不复存在了,看来咱大明的国力,打从宣宗时期就开始走开了下坡路,关外的土地,都丢完了!”

说到这里他又长叹一声,“什么时候才能够恢复我成祖永乐大帝时期的盛况啊!”

这时候旁边的枯树皮竟然罕见的发声了:

“关外苦寒之地不要也罢!”

这话在众人耳朵里听起来十分的刺耳,李守心本不打算反驳,哪知道倔脾气的顾允成,立即震怒,转过脸来来对枯树皮正色道:

“祖宗厉兵秣马,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我朝宣宗皇帝的确是一位仁君,可他也的确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儿……”

李守心一听这话,头立刻就大了,心说这个顾允成真是不长进,这话对谁讲不好,偏要对着东厂的人讲,是怕这话传不进皇帝耳朵里吗?

真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他立即打断对方:

“顾先生,有些话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说出来!”

旁边的枯树皮反倒哈哈大笑:

“东家你放心,咱家是不会告私状的!”

顾永成一听对方自称咱家,多少也猜到对方的身份,立刻脸色发白,再不言语。

枯树皮反而笑着说道:

“顾先生,圣人教导的东西,可信也不可信,祖宗厉兵秣马打下的地盘,该丢你也得丢,这话听起来很刺耳,但句句都是实言!”

这话说的李守心都有些不爱听了,连忙问:

“看来是另有一番高论,那我倒是想听一听,到底作何解释?

就好比这次俺答人进犯,如果算上英宗时期的土木堡,嘉庆末年的庚戍之变的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如果能保住成祖皇帝时代的关西七卫,奴尔干都司,又怎会发生如此大的战事?

就算发生也不会影响到关内,甚至还震动京城?”

顾永成一听李守心发了话,也跟着问道:

“对呀,将战事引致草原荒漠地带,我大明的边民,也不会受这样的罪了!”

“两位说的话都在理,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汉人终究不是游牧民族,杀虎口以北的土地,只适合放牧,不适合耕种,汉人终究无法北迁!

我们的百姓过不去,适应不了那样的生活,关西七卫的粮草,只能从远隔千里的内地调运,后勤补给之艰难,往往是吃一车,送一车,这么干,十年八年还行,长此以往,哪个强盛的王朝也难以维持。

历史上的汉唐,也曾经远征漠北,汉朝设郡,大唐的安西都护府,也都存在不了百年,都是这个原因。

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到最后,这些地盘还得丢,迟丢不如早丢,收缩战线,维持强盛的国力,藏富于民中,才是我宣宗皇帝的一番苦心所在啊!”

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丝丝入扣,李守心本来还想反驳,可是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什么。

这时忽然一个车夫大叫道:

“地上怎么还有人头?”

队伍瞬间慌乱了起来,李守心费了好大的劲儿,安抚好了大家,原来是地上有些尸首,战事匆匆的时候埋的太浅了,大车这么一压,难免显露出来。

右玉城太小,小城只有一条街道,直通杀虎口,街道两边的铺面,早已人去楼空,有的主人已经回来了,正在打扫,有的怕是已经成了无主之地,房倒屋塌,一派凄惨景象。

到处都是难民,成群结队,个个衣不蔽体,降到李守心的商队来,纷纷围上来:

“行行好吧,给点吃的!”

“祝您大富大贵,财源广进,买卖达三江。”

“愿您生意越做越红火,好歹施舍点吧,我们忘不了你大恩大德的!”

“……”

此番景象看的李守心心中发酸,不论男女,那都是衣不遮体,老人背上的孩子,早已饿的脸色发黄,他连忙命人大车中的粮食,分散于众人,哪知道人群越聚越多,没一会儿工夫,几百人便围了过来。

旁边的黑熊怪一看见这景象有些着急了,大叫道:

“东家再这样施舍下去,我们驼队中的粮食,自己都不够吃了!”

这时,对面街上一个稍微大的铺面,钻出来一个,身披黑狐大衣的白胖老板,笑呵呵的说道:

“这城中的难民多了去了,照你这么施舍,非得把家当赔光不可,我就奇了怪了,兵荒马乱的年月,居然有人到这里做生意,敢问阁下卖的什么?让我也长长见识!”

李守心才注意到此人,这一身华贵装扮,光身上的黑狐皮大祆,阳光一照,寸许长的毛发,闪闪发亮,一看就非俗物,价钱不菲,跟着还礼道:

“敢问阁下尊号?我来自蒲州,千里到达这苦寒之地,不为别的,只为卖锅,主要经营砂锅,还有一批棉布,丝绸……”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这位胖老板的身后,有一个伙计刚刚挂上粉刷好的招牌,招牌上写的三个大字,盛义号。

妈的,真是冤家路窄!

盛义号正是张家的产业,本来这个分号的掌柜应该是由自己来做的,奈何现在与张家已经闹翻,此人怕是代替自己而来。

那胖老板不知情,笑着拱手道:

“我姓张,蒲州张家的张,贱名守仁,本来是我们老张家的管家,这一次外放到分号当掌柜,没想到是这破地方,瞧我身后这铺子,前几天才刚搭建起来,之前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李守心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旦说出,只怕对方一定会如雷贯耳,张家人竟然把自己的管家都派来了,分明就是为了来对付自己。

有心隐瞒,心想算了,此一时,彼一时也,要是自己没傍上陈洪这棵大树,真得避避风头,而今却不用了。

他朗声道:

“原来你就是张家人派来的掌柜啊,实不相瞒,你那个位置原来是我的,奈何你们张家人出尔反尔,张四象竟然派你来对付我,那你可得小心一点啊,小心我让你把这铺子输给我!”

“你……”

张守仁听了这话,迟疑半天,死死盯着他的脸,好半天才恍然大悟道:

“原来你就是李守心啊,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啧啧啧,你也没长得三头六臂啊,怎么能让我们东家对你如此发愁,嘿嘿嘿,要不你来我店里坐坐,只要你不怕我给你下毒!”

李守心一听这话哈哈大笑:

“你这个人还是比较有趣,本来我是不去的,一听你要给我下毒,我还得上赶着去!”

张守仁呵呵冷笑:

“可我的店里没有茶叶啊,也没有你要喝的什么,三十年陈酿竹叶青一类!”

“我有,你只需要有一张桌子,两个椅子,剩下的我提供,咱们两个人也算是萍水相逢,是不是棋逢对手,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在我看来,你到底还是差我一招!”

“既然如此,你就来吧,我可丑话说到前面,真要进了我的门你被毒死了,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我和你本来就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