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之风云,正当陈友谅蓄势待发准备去攻打荆州(中兴路)时,突然传来了蕲水城被攻破的消息。陈友谅连忙派人前去打探消息,得知徐寿辉率领余部成功逃窜到了黄梅山区,暂时蛰伏了起来;徐寿辉手下大将倪文俊率领一支水军在突出官军重围后,暂时不知去向。

陈友谅、张定边等人都明白,官军下一步重点打击的目标可能就是自己了,而他们此时手上的兵力才一万余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与江浙、湖广、四川、河南、江西诸路官军的几十万主力相抗衡,搞不好就会被连根拔起。

这天夜里,陈友谅特意把大家召集起来,商议一下队伍未来的去向,他尽量把几个核心骨干都召来了。

看着四哥那犹豫的神态,陈友贵首先不服气地说道:“如果不打一场,实在心有不甘,这几处城池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就这样拱手相让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陈友仁则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敌众我寡,且人心不稳,与其白白牺牲,不如先把力量积蓄起来。官军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其实也是疲于应付,我等不如先把大部队遣散了,骨干人员及其家属都撤到湖区去。那里是我等的家乡,天时、地利、人和都占着,吃不了亏,然后静观其变就好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天下形势还会有一大变的!”

熊天瑞听罢,便站起来附和道:“五相公说的极是,眼下要紧的是先把那十几条大船护下,只要保留下这些攻战的利器,将来我等东山再起也容易些!”

胡廷瑞与邓克明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其实也主张暂时避一避风头,不过因为陈友谅的态度还不明朗,所以一时没有表态。

陈友谅既想放手打一场,又怕伤亡太重,他于是想征求一下张定边的意见:“定边兄,你的意思呢?”

张定边沉吟了半晌,最后艰难地说道:“如果把官军主力引来,我等寡不敌众,确实没有胜算,那时还会遭到其报复,地方上也会遭其**,那时我等岂不是罪人了?也失去了东山再起的凭借资本!我看还是依五兄说的办吧,我等自动放弃到手的城池,再向行省写一封悔罪书,此举也形同被‘招安’!如今官军急于东去,见我等俯首,一时半会儿必不至于大动干戈的!”

张定边是大家服膺的智囊,也是陈友谅仰赖有加的军师,胡廷瑞、邓克明见机也连忙出来附和道:“张兄所见甚明!”

陈友谅见众人多倾向于以退为进,方叹着气表态道:“好吧,就依你们的主意吧!还真是没想到,我陈某人又暂时做回渔家子了,哈哈。”

张定边所建议的各项举措,陈友谅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都一一照做了。他解散了大部分队伍,只留下张定边一直以来训练的几百弟子作为种子。他们用大小几十艘船载着家属及粮食等,开到了张定边家乡附近的湖区,正式潜伏下来。胡廷瑞因不是主谋,经过一番收买,便得以在官府的庇护下安生下来,其余人等又多半得到了胡氏的照拂。

在到达了湖区的仅仅几天后,张定边便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向坐在船舱里喝着闷酒的陈友谅大声说道:“四兄,难得的好消息啊!真是天助我也!”

张定边一向是非常稳重踏实、不苟言笑的人,少见他如此兴奋。陈友谅当即放下酒杯,好奇地问道:“哦?什么好消息?难不成是官军在何地走麦城了?”

张定边随即坐了下来,自斟了一杯酒后便一饮而尽。陈友谅有些着急道:“定边兄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张定边朗声笑道:“哈哈,比那消息还叫人振奋!就是元廷今日亡了,我都不会这么高兴!”

陈友谅突然意会到了什么,忙道:“难不成是有什么大树可以让咱们靠一靠了?”

“正是!”张定边捋了捋自己的美髯,“话说有一股人马也到了咱这湖区,如今就落脚在八仙洲。四兄,你道是何人?”

陈友谅想了一会儿,道:“该不会是那人称‘蛮子’的倪文俊吧?”

“四兄聪明,正是此人!”张定边拍案道。

“那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这厮若把官军大部队招来,可不是好玩的!”

张定边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那八仙洲原本就是水匪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有些水寨工事,也如那梁山泊一般易守难攻。如今倪文俊他们有几千人,要知道那倪蛮子可绝非泛泛,其麾下那帮人又都是久战之辈,何况还是在水上,哪有那么容易就扫平!再说官军大部如今都已东下或准备东下,即便想来攻打倪文俊,那船只一时恐怕也凑不齐……”

“那定边兄是怎么个打算?”

张定边神秘地一笑,道:“咱们自然要做好这个东道主啊!如今这红巾军势力虽然暂时被压下去了,但其根基还在,一旦时机到来,势必还要重整旗鼓,那时岂知鹿死谁手?我等只是小打小闹,如果四兄能跟那倪文俊拉上关系,到时借其势伸展,必然事半功倍!而且我们两相联合,也更易做成大事啊!”其实借势发展的想法,是张定边一贯就具有的,而且他也早跟陈友谅说过了。

这般说着,陈友谅有了兴趣,忙问:“那这关系如何拉呢?前番我等没有向其称臣,如今这般去投了他,恐怕他也会多加猜忌的!”

“正是为这话了,所以才要从长计议!”张定边稍微停顿了一下,“刚才回来的路上,我也仔细盘算了,四兄不妨就一个人到他那里去,暂且收起锋芒,示以卑弱,想办法慢慢取得倪氏信任后,再把我等召去,以求联手做出一番事业来。不知四兄意下如何?”

陈友谅面有难色,道:“我孤身一人前往?万一不小心惹怒了那厮,如何是好?想反抗,都没个膀臂!”

张定边叹了一口气,道:“险是险了些,难也是难了点,不过机不可失,此事一定做成了才好!”

陈友谅犹豫了一番,只得道:“那先听听大伙的意见吧,我们再合计合计!”

陈友仁在晓得此事的原委后,也站出来支持张定边的意见,道: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一旦得逞,可是不啻于钻入了天完国的腹心,四哥千万千万要把握住这一良机!”

经过几天的商议和思考,陈友谅总算是想通了,因为风险与回报是匹配的,此举一旦成功,回报自然会相当之大,对于野心勃勃的陈友谅而言,这种**是他无法拒绝的。仔细想想,当初在官场上混的自己,不也是经常委曲求全吗?为了让自己改一改脾气,陈友谅还特意让自己的夫人把他当作下人,硬是支使了十多天才罢。

事后,陈友谅的夫人悄悄地对自己的弟妹余氏笑道:“弟妹啊,你不知道,你四哥最近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过去嫂子就跟他的丫鬟差不多,整天呼来喝去的,稍不如意,他还要发脾气!如今好了,反过来了,他非说要报答嫂子,让我拿他当了十几天的下人!哈哈,这太阳真的打西边出来了……其实,嫂子也不求别的,只巴望着他一旦功成名就,别抛弃了我这糟糠之妻就好!”

“不会的,四哥不是那种人!再说嫂子还为咱们陈家生下了三个侄儿呢!四哥若成了皇帝,嫂子您可就是皇后无疑了!”余氏笑着安慰道。

“其实嫂子就想做个相夫教子的本分女人,哪里会想到做什么皇后?若你四哥真成了皇帝,我看那《汉宫秋》里演的,那汉元帝三宫六院的还不足,又让那个毛延寿到民间挑选美女,就这么着,那后宫里女子成千成万,正经的男子就那么一个。呵呵,大家你争我夺那雨露滋润,这能不乱套吗?”说到这里,她竟然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嫂子说的是!”余氏也跟着笑了,“咱们都是那小家的女人,本不该做这个黄粱美梦,也不稀罕做什么王妃、皇后的!从前五代十国倒是热闹,可也苦了百姓!四哥一心想在这乱世中成就一番英雄事业,少不得我们也跟着辛苦些!他若是真做成了,又可在天下广布德泽,倒也是天大的一桩好事呢!”

“唉,咱家三个男孩儿,都不像你四哥这么个狂性情,咱爹也不像,真不知你四哥这是随哪个!反正嫂子就盼个平平安安,咱家过去的小康也知足了,可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更不求做什么天大的好事,但求睡得安稳就好了!就说这两年……”陈夫人惆怅着说不下去了。

“咱们女人家就是这个命啊,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余氏慨叹道。

几天后,陈友谅终于决定要立刻起行,大伙又聚首在一起为他送行,陈友谅竟一改平素华丽考究的衣着和狂傲不羁的行止,不仅穿戴上朴实无华,举止上也谦恭礼让了许多。当他头戴平巾帻、身穿盘领窄袖袍从家里走出来,逢人便行拱手礼时,大伙对他这副公人的打扮和状貌都有些忍俊不禁。张定边见状便语重心长地勉励他道:“四兄如今也算回归昔日本色了,就当是重新起步吧!包羞忍耻是男儿,四兄此去,心里务必记住一个越王勾践!”

陈友谅向大伙辞行时笑道:“此一去,不成功则成仁,望老天助我吧!”

张定边顺势安慰他及众人道:“四兄自有天命在身,此去必定马到成功!我等静候佳音吧!”

倪文俊不是井底之蛙,他早已听说过陈友谅等人的事情,但也无非是一些零星的风传。当陈友谅孤身前来求见时,倪文俊一时有些纳闷,还有些好奇,便命人把陈友谅给请了进来。

倪文俊生得一副燕颔虎须,颇有些威仪,当陈友谅前来拜见他时,倪文俊顿时一愣,二人不禁有些惺惺相惜,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陈头领何故屈尊,到咱这敝庐来?”倪文俊傲气十足地坐在大堂上的头把交椅上问道。

陈友谅恭恭敬敬地站着,拱拱手笑道:“倪公谦虚了,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咱这棵小树苗,经不得风吹日晒,自然要靠上大树才能得幸存!”

“哦?你这小树就不怕被大树把地力都给你吸了去?”倪文俊故意试探道。

“把咱这棵小树都耗尽,又有何妨?只要存住了大地上的生机,都是值得的,来日不又是一派绿色江山吗?”陈友谅依然面不改色地笑道。

“哈哈,你这厮脑子倒机灵!”倪文俊命人给陈友谅赐座,“不逗闷子了,今日你就给咱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何故到咱这里来?”

放在过去,如果有人敢对自己如此不敬,陈友谅早把他碎尸万段了,但此时此刻他就是装孙子来了,先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因而赔笑道:“过去小人常存非分之想,也是受那鞑子的欺压,所以起事造反!因着队伍上多有玄门子弟,所以一时未能响应咱们天完新帝的号令,实在是小的一时糊涂!如今咱那队伍也散了,小的也想通了,要成大事,还是得背靠着倪公这样的大山!”

“如今我这队伍也败走新野了,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官军打上门吗?”

“有什么怕的?那鞑子气数已尽,如今不过是回光返照,小的敢说,不出一两年,天下形势必然再度剧变,那时正是我天完重振雄风、扫清胡尘之日!”陈友谅一边说,一边还做着手势。

“说得好!”倪文俊被陈友谅这番话说得很开心,但他暂时还不能信任陈友谅,既担心他可能是官军的奸细,也担心他可能只是来利用自己的,所以他表示道:“我听说你从前是沔阳府里的强吏,如今我这队伍上缺一个佐掌文书、钱粮的簿掾,你就屈尊先操一操老本行吧!也算帮队伍渡过难关!”

终于迈出了这最关键的第一步,陈友谅忙下了跪,欣然应道:“感谢倪公收留,别说做个簿掾了,就是给您牵马坠镫,小的也甘心!”

陈友谅做了簿掾以来,一意巴结倪文俊,要显示自己对他的忠贞,任谁的面子都不给,就专门按照倪文俊的意思来“秉公办事”,结果惹得倪文俊手下一干人常去他那里告状,想要倪文俊换掉陈友谅,但倪文俊每次只是虚应着,心里却对陈友谅非常满意。

几个月后的一天,倪文俊手下的领军元帅黄贵雄气呼呼地揪着陈友谅,想要找大帅评理,他一见到倪文俊便怒道:“大帅,今日末将要杀了这个狗贼,他竟敢克扣我部的粮饷!”

陈友谅的衣服都被扯破了,但他一直没敢反抗。见到倪文俊后,陈友谅便理直气壮地跪下分辩道:“大帅,请为小的做主!大帅前日说,近日粮饷吃紧,要小的酌情分配,以保证可以吃到秋收之际!小的跟黄将军再三解释,可他偏不信!”

“是啊,贵雄,你误会了友谅,这是本帅的主意!”

黄贵雄仍不依不饶道:“大帅别听这个浑蛋的狡辩,便是酌情减一些,我部这个月也该分到饷银五百两、粮食五千石,为何实际只有饷银四百五十两、粮食四千五百石呢?分明是叫这狗贼黑了!”

倪文俊掐指一算,觉得黄贵雄说的在理,便质问陈友谅道:“友谅,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果真是你黑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话音刚落,刀斧手就走近前来。

陈友谅站起身来,在倪文俊的耳畔小声说道:“请大帅借一步说话!”

黄贵雄在一旁看了,怒道:“这厮弄什么鬼?”

倪文俊没有搭理黄贵雄,领着陈友谅径直到了后堂。陈友谅道:“是这样,近日大帅的亲军将领都来反映粮饷微薄,士兵兄弟们颇有些情绪,故而小人擅自做主截留下一部分粮饷,准备在紧急时期交由大帅支配。小人还没来得及跟大帅说,但依小的来看,亲军的待遇绝不能同于一般将士,何况亲军将士的身手也高过一般将士!”

听到这里,倪文俊恍然大悟道:“哎呀,都是本帅粗心了,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到!不过此事还是不宜跟众将明讲,免得那些人都有情绪!”

“是的,所以大帅托词说要再采买些船只就行了,至于说何故忘了,就托词说此事还在未定之中,只是有意想先把钱粮预备下而已,要怪就怪小的听风就是雨,执行得太快……”陈友谅可是早想好了今日的应对,“另外,为着众人的团结,大帅不能把这些额外的津贴明着给亲军将士,正可以采买船只为名,只把那钱粮交给将领们便是!”

“那买不来又如何交差?”

“大帅放心,小的可带人去买,保证不花一文钱!”

“你哪来的船?”倪文俊诧异不已。

“就是先时起事时抢来的,如今被我藏匿起来了,贡献给大帅也算有了它们的用武之地了!”

陈友谅说完,倪文俊惊喜异常,为了向黄贵雄有所交代,他回到前厅后,便对陈友谅呵斥道:“此事皆因你先斩后奏而起,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吧!以示薄惩!”他又拍着黄贵雄的肩膀安慰道:“如今是困难时期,我等上下要同心协力共渡难关才是,贵雄且放心,‘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绝不是戏言,大家再忍个一年半载,到时我等再战武昌,定然重开一片新天地!”

黄贵雄眼见二人到后堂密议了好一会儿,晓得其中必有什么缘故,但如今二人给出的解释也算说得通,他也就没法继续纠缠了。他最后狠狠地瞪了陈友谅一眼,便转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