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元军遭遇了空前的惨败,但是元璋细细思量过后,对于未来仍旧不是太有底,所以兴奋过后,难免又生出一些怀疑和沮丧的情绪。

举事以来已近三年了,仔细说起来,自己也并未有什么大的作为。虽然徐达等人多次奉劝自己要立定远大的志向,但对于称王建国甚至取代元朝,还是觉得不敢想象。

“咱朱某人何许人也?也敢如此不自量力?”自己出身何其低微,想当年,能够吃上一顿饱饭、娶上一个媳妇,再种上几十亩薄田,就是他朱重八最大的志向了!如今,不仅有妻妾、城池和地盘,而且手上还控御着几万人马,按理说也该像左君弼一样知足了!否则的话,就有可能全盘皆输!

春节过后不久,心情依然矛盾的元璋便在一天晚上对秀英坦言道:“而今天下大势依旧不甚明朗,我等无枝可依,你看该如何是好?童谣里都在唱‘但看羊儿年,便是无家国’,今年可不正是羊年嘛!”

秀英自然是个有心人,其实她平素也常思考和关注这些问题。她仔细地思忖一番后,便别有意味地微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广施仁义,以待天命!这‘无(吴)家国’,或许不是‘有无’的‘无’,而是‘吴越’的‘吴’。据有吴地,由此立基而定天下,也未可知,这只是我的臆想,你姑且听之就好!”

占据吴越之地,这话倒是应和了元璋想要渡江南下的心思,不过那绝非易事。他无奈道:“好吧,那过几天咱再向老天爷祷告一下,希望三个月之内天下形势要更明朗些才好,无论谁得天命,这样咱自己心里也就踏实了!”小红已经怀孕几个月,元璋快当爹了,他更想未来能稳定些。

到了二月间,东系红巾军建都于亳州的消息传来,刘福通终于把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从一个犄角旮旯里给找了出来,遂拥立为帝,又号“小明王”,国号为“宋”,改元“龙凤”(至正十五年即为龙凤元年)。刘福通与罗文素同为平章,掌握军政实权,但丞相一职则由杜遵道出任,其名位在刘、罗之上,因他专横自恣,瞧不起刘、罗这些人,很快就激起了刘福通等人的不满。

元璋已经听闻了红巾军的流寇行径,他们到处杀人掠食、肆意破坏,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河北、河南、山东等地区悉为残破。虽然这些消息未必确实,但他认定了龙凤政权不足以成大事,因此对时局依然非常失望,内心也越发焦急起来。此时,郭子兴又来给他添堵——志得意满的郭子兴也想学着别人的样子在滁州称王,过过土皇帝的瘾。

元璋闻讯,气得差点晕过去,因为称王就意味着有称雄之意,就意味着加倍找打。但碍于老丈人的面子,他只得耐心进言道:“帅父,此事宜从长计议。滁州四面环山,腹地狭小,绝非久留之地,等占领更大的城镇后,您老再裂地而王也不迟!”

这一席话算是戳到了郭子兴的痛处,起码的体面他还是要讲的,称王也得够场面,滁州的确是小了点。沉默了半晌,郭子兴终于表态道:“好吧,此等大事不可儿戏,本帅就再听你一回劝!”

由于新近招抚了两万多元军,郭子兴麾下的人马一下子就达到了五万,粮荒问题日渐显现,郭子兴于是召集诸将讨论下一步的进攻方向。

有的将领建议向东去打六合,先把大帅昔日的恩怨了断了;有的建议说,最好向西去打庐州,因为那里比较富庶;有的则建议干脆杀回濠州,毕竟那里本是郭帅的地盘,如今还被赵均用那小人占着,是时候给大帅出口恶气了!

就眼下的这场讨论,元璋还是他一贯的看法,那就是向南发展,夺取集庆路。但此刻,他没敢说出来,一是因为这个想法对于包括郭子兴在内的其他将领来说,都太过大胆,简直是痴心妄想;二是以当时滁州方面的条件来看,长江天堑不可逾越,将士们也不想逾越——一来将士们多是淮西人士,比较恋巢;二来也没有足够的船只,南渡长江说说可以,真要做起来,那简直如笑话一般。因为元军在集庆路一带的长江防线上已部署了水师重兵,更勿论沿江的关隘和城防了。

但困守滁州,就等于坐以待毙。此前,元璋也曾私下向郭子兴暗示应该向南谋求发展,可郭子兴没有兴趣,也没有这个魄力。在这次大会上,元璋眼见这帮人的主意一个比一个更馊,便没有了与他们商讨的兴致;及至几天后诸将又聚在一块商议,元璋便开始托病不去,郭子兴再三派人来请,元璋执拗不过,最后还是勉强去了。

不过,元璋却有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当郭子兴征求他的意见时,他便侃侃而谈道:“如今咱们困守滁州孤城,终非长远之计,这是大家的共识!所以,大伙都有意向四方进取,咱也很赞同。不过,依咱看,六合既然已经依附了张九四,咱们就不必去自找麻烦了;庐州也轻动不得,咱同左君弼曾有过誓约,彼此不相攻伐,咱总不能失信于人吧?再说庐州是坚城重镇,大伙去那里看看就晓得了,尤其那老左着实是个人物,岂是好惹的?至于说濠州,那本是兄弟城池,能不打还是别打为好,否则伤了和气不说,还容易为他敌所乘……”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了这半天,你到底有何好计策?”参加会议的张天祐有些不耐烦了。

“舅父别急!其实比较来看,唯有这历阳可图……”元璋向西南方向指了指,“只是一点,历阳城虽小却坚固异常,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怎么个智取法?”郭子兴忙问。

元璋早已思谋了多日,此时便把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回帅父,先前咱们在攻打琅琊山一处民寨时,得到了一些行头,上面写着‘庐州路义兵令’,大概有三千多件,想来是那老左有意收编这些人。咱们可以挑选些士兵化装成‘庐州路义兵’,备些假印信,冒充是老左的人,然后载着东西去历阳,以犒劳官军、希望来日得其照应的名义赚进城去;而且那也先帖木儿初来乍到,也可以打着为他接风洗尘的旗号行事。然后咱们再派出另一路人马,悄悄地跟在后面,等化装的‘义兵’入城后,咱们来个里应外合,如此则不难成功!就是真的不能成功,咱们也不会受多大损失……”

众将掂量了一番,都觉得这计策不错,连连点头称赞。

计议既定,郭子兴有心让自己的小舅子立此大功,于是便派张天祐带人化装前去历阳城,又令耿再成带另一路人马跟在后面接应。

郭子兴执意不让元璋染指此事,正是鉴于近几个月来元璋功劳太大,已经严重威胁到了自己的地位,只好换个人出来平衡一下。郭子兴很快布置了下去,汤和、周德兴等人由于力争,也得以加入了张天祐的队伍。

历阳在滁州南面约四百里处,实际上是够远的,所以历阳方面对于滁州等处的情况不甚明了,因此当听说有友军大老远跑来,还带了些慰问物品,历阳方面的元军果然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那也先帖木儿简直高兴坏了,为了表示尊重,同时出于谨慎起见,他命一部人马出城数里迎接。历阳方面派去的接应人马在同张天祐等人相见后,一时并未携着张天祐等人直接入城,而是将他们带到城外一处大寨热情款待了一番。

“姓朱的小子说可以赚进城去,如今人家很警惕,就是不让我们入城,这可就难办了!这小子害我啊!”张天祐在心里咒骂着元璋的损招,而丝毫没有采取任何补救的意思,就这样同元军虚与委蛇着,一直从上午耽误到了下午。

张天祐也没有派人去通知耿再成部,耿再成这边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历阳城中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便对身边的冯国胜说道:“想必张舅爷已经顺利进城了!咱们行动吧?”

冯国胜疑惑道:“说好的事先要发个信号啊,为什么不发信号呢?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了?难不成事情已被发觉?或者出了什么意外?”

耿再成当机立断道:“不管那么多了,搭救张舅爷要紧!”

很快,耿再成部约八千之众就一气杀到了历阳城下。当有兵士飞报说有一部敌军来攻时,也先帖木儿急令紧闭城门,又派出一大队精锐骑兵出城迎敌。

耿再成率部与元军展开了激战,由于救人心切,结果身先士卒的耿再成本人不幸中箭,冯国胜见势头不妙,只得催促着耿再成立即撤兵。耿再成心知攻城已无望,于是下令撤兵,但被元军一口气追出了三十多里地,直至夜幕降临,元军才收兵而返。此战义军死了上百弟兄,伤了几百人,还有上百人被俘。

巧的是,就在疲惫不堪的元军骑兵凯旋入城之际,张天祐等人突然酒醒了。汤和悄声来禀报道:“张爷,刚才有兄弟听见历阳城外有打斗声,不会是耿统领率部攻城了吧?”

张天祐拍着大腿说道:“咳,忘了给耿再成那小子发信号,要他不要攻城了!哎呀,疏忽、疏忽了!”此时,前来接应的那一部历阳元军也已经撤回城复命去了。

“小的瞧见官军大队人马正要进城,想必他们刚才是去追耿统领了,咱们何不来个亡羊补牢,乘乱杀进城呢?”汤和怂恿道。

“有把握吗?咱们这点人马!”

“官军已是疲惫之师,也多半天没有吃饭了,我等养精蓄锐、酒足饭饱,料想不难挫败。张爷,咱们不如放手一搏!”其实汤和多半也是为元璋考虑,此计一旦失败,张天祐定然会将责任尽量往元璋身上推,那时元璋就不好分辩了。

“好吧!咱爷们也不能叫人家小瞧了,那就干他爷的!”张天祐袖子一撸,站起身表态道。

由于出其不意,而且元军确乎已是强弩之末,在张天祐部的奋勇冲杀下,他们只得拼命往城里撤。情况万分危急,一旦元军进了城,那今天的整个计划就全泡汤了,将来也别指望着能再智取历阳城了,所以大伙必须抢在城门关闭之前冲进去。

身为小总管的汤和奋不顾身地率部向小西门方向狂奔,终于抢在了元军前面。城上的守军见状,来不及等城外的队伍进城,赶紧往上拉吊桥。汤和见势不妙,口里大呼了一声“不好”,然后便旋风般冲到了吊桥上,举起手中的大刀猛砍吊桥两侧的绳索。所幸那绳索不是钢铁制成的,经不起汤和的几刀,顿时就断掉了!汤和乘势率部杀进了城,很快张天祐也率部赶到,大家一起从小西门杀入历阳城。

城内的元军不足千人,根本不是汤和等人的对手。入城以后,除了一路追杀元军,汤和还没忘做两件要紧的事:一是浇灭烟火,防止历阳元军向他处报警求援;二是派人立即封堵小西门,防止城外元军杀入。城外的元军急切之下,改向北门进攻,汤和所部先行一步,硬是用石头把北门给牢牢堵死了。

窄小的历阳城只有小西门和北门两座城门,所以防守起来就容易得多。如此一来,可苦了那些在城外忙活了大半天的元军,他们进退失据,而城中的也先帖木儿见大势已去,便伙同亲信趁乱缒城逃走,最后率领残部逃奔他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张天祐等人侥幸夺城,但耿再成、冯国胜等人却并不晓得他们已经拿下了历阳,根据以往的经验以及对张天祐能力的判断,大家觉得他们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当耿再成部失利的消息传到郭子兴这里时,那通报的人听风就是雨,给加上了一句:“张舅爷等皆陷没于历阳城里!”

郭子兴闻此噩耗不禁大惊失色,他立即把元璋找来,声色俱厉地数落道:“都是你小子出的好主意,如今天祐等人没了下落,你叫本帅如何向夫人交代?”

元璋赶忙向前来通报的人仔细了解了情况,接着便答道:“帅父先别乱了方寸,舅父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还是容咱先率部前去历阳解围吧!”

当初郭子兴出于私心,才派了张天祐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前去历阳,如今出了差池,也在情理之中,自知理亏的郭子兴只得同意了元璋的请求。

正当元璋准备率部出发时,忽然有人来报:“官军遣使前来招降!”打听之下,方知是屯驻于新塘、高望及青山、鸡笼山等地的元军,他们由元太子(爱猷识理达腊)、行省枢密副使及民兵元帅陈野先等人统率,总兵力不下十万之众。

真是祸不单行,郭子兴越发惶恐不安,于是又不得不把女婿暂留下来商议对策。元璋转了转脑瓜子,献计道:“而今新近归附的官军一时都不堪大用,眼下这情势,实在不宜树敌过多!总得想个法子叫他们知难而退才好!小婿倒有一计策,还请帅父定夺!”

郭子兴赶紧要元璋说出计策来,等他说完,郭子兴便笑道:“众人里就你小子鬼点子最多,本帅也只有再信你一次了!”

原来,元璋是突然记起了当初前往庐州的旧事,当时左君弼以大阵仗迎接元璋一行,着实令元璋不由得感叹庐州方面兵力之雄厚、步伍之严整,军令肃然而不可轻犯!如今他也想营造出庐州那般感觉来,也让元军来使受一番震动才好。于是元璋建议郭子兴赶紧把城中的所有精锐人马都集合到南门来,大伙全副武装,齐整整地沿着大路排开,然后再通知那使者由南门入城。

使者进入城门后,突然接到了一个过分的命令:“我们大帅有令,命你以膝行去见大帅!”

使者觉得欺人太甚,就是不跪,众人于是一致斥骂道:“直娘贼,还不跪下!”

那使者乃是一耿介刚正之士,就是死活不跪,最后被强行拖着去见郭子兴。两旁的刀斧手一长溜排开,郭子兴则穿戴齐整地端坐在大堂上,他见到使者后,忙厉声道:“大胆狂徒,见了本帅还不下跪!”

受此大辱,那使者已经怒了,立即回骂道:“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何时要跪你这反贼了?真是笑话!”

元璋暗暗佩服这人的志节,不想郭子兴却被彻底激怒了,不顾一切地大呼道:“来啊,把这厮给我拉下去剁成肉酱,拿去喂狗!”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帅父请息怒!”元璋在一旁小声劝道。

“不行,今日本帅非杀了这厮不可!”

元璋只好贴近郭子兴耳畔小声说道:“帅父息怒,您若是杀了他,咱这空城计可是如何往下演?小不忍则乱大谋,就让他先嘴硬去吧!”

郭子兴平复了一下情绪,只得对着那来使说道:“好吧,若杀了你,有失本帅的英名,先饶你一条狗命!回去对你家主子说,本帅可不是吃素的,有种他尽管来!”

次日,那支前来招降的元军果然不战自退,滁州的危机得以暂时解除。于是郭子兴对元璋等人笑道:“昨天咱戏演得可是够真,因为本帅原是真有心要杀那厮的,装恐怕是装不像的!那厮见本帅毫无惧色,必是内心已先怕了,哈哈!”

待确定招降的元军退去后,元璋立即带着两千精锐人马前去接应那些从历阳败退下来的士卒,并试探着向历阳城进发。耿再成已经率领主力暂往别处安置了,一路上元璋收拢了耿部的溃散士卒多达上千人。

等到元璋先行带着徐达、李百室及骁勇数十人,趁着夜幕来到历阳城下欲探明究竟时,这才发现此地已为自家人所有,大伙自然欢喜不已,并火速派人回滁州报捷。

不过这一回张天祐没忘了邀功,只是因为周边残余元军的干扰而耽误了一天,但他的使者还是先于元璋的使者到了滁州。郭子兴闻讯大喜道:“真是正打歪着,虚惊一场!不过,还是咱这女婿没白招,这小子的鬼点子看得人眼花缭乱,真是叫人不能不多疼他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