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六年(1356)初,虽然倪文俊把徐寿辉恭迎到了汉阳,但是他眼见襄阳有元军重兵设防,一时打不下来,只得接了徐寿辉后便遗憾地匆匆返回。
倪文俊自为丞相,在他的主持下,天完国派兵一路向南发展,占据了湖南诸路之地,也就是陈友谅曾经设想占据的地方,而在这些战事中,自然也少不了陈友谅的身影。到了次年正月,倪文俊亲自率兵攻克峡州(今湖北宜昌),破辘轳关,打开了向巴蜀之地进军的通道,他随即令部将明玉珍到四川、峡州之间的地方去搜掠粮食。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非常巧合的事,让明玉珍捡到一个大便宜,使得其部轻易拿下了重庆,进而为明氏成为新一代的“四川王”奠定了基础。
在巨大的胜利面前,功高震主的倪文俊有些得意忘形,不仅不把徐寿辉放在眼里,对于徐寿辉手下的一干旧属也非常刻薄,其不臣之心已日渐显露。身为太师的邹普胜等人本来就跟徐寿辉没多大的渊源,也觉得才具平平的徐寿辉不足以称孤道寡,反而不如让倪文俊实至名归,因此都怂恿倪文俊向徐寿辉发难。
这年七月,陈友谅预感到了将有大事发生,于是问计于张定边和陈友仁,友仁带着些许兴奋道:“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等不正是日夜盼望着这一天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对倪蛮子反戈一击,四哥来个鹊巢鸠占,以匡扶之功再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待到时机成熟,再一脚踢开姓徐的!”
张定边点头道:“五兄所言极是,此番正是一举拿下倪蛮子的良机!不过,倪氏虽然骄恣,且待下属少恩,但他的羽翼已然丰满,又有邹普胜等人的支持。如果我等公然在他背后下手,即使侥幸得逞,也很难平服他的众多属下,且在徐寿辉那里也不易立脚,因此此事还当从长计议才好。”
“定边兄有何良策吗?”陈友谅着急地问道。
张定边思忖了半晌,方捋着自己的美髯道:“陈普略、赵普胜、欧普祥、丁普郎等人皆是徐氏的死党,如今只有陈普略在汉阳,那几个都带兵在外。不如四兄就以个人的名义悄悄通报了这些人,表达愿与之共除叛贼的决心!一面令陈普略做好准备,一面令在外的赵普胜等人进京勤王,那时倪氏见势头不好,恐怕要加快阴谋步伐,这就容易招祸了……”
陈友谅听罢,觉得甚是有理,不禁再次微笑着表态道:“总是定边兄深谋远虑。”
三人商议既定,陈友谅便去做了布置。果然,倪文俊见事情将要败露,便于这年八月匆忙发动了一场宫廷政变,意图杀徐以自代。可令他大感意外的是,在自己的严密监视下,这徐寿辉居然事先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溜出了汉阳!倪文俊不会怀疑陈友谅这等心腹,却怀疑起邹普胜这些脚踩两只船的家伙,他眼见汉阳已不能久待,被迫出走黄州。而邹普胜等人见倪文俊已经失势,也赶紧见风使舵,又对徐寿辉百般恭敬起来。
这天,倪文俊召来陈友谅等人,给他们打气道:“咱们这次走麦城,全是因为邹普胜这厮故意害我,如今我部还控制着两湖大部,想要东山再起并不难,还望诸位多努力!”
众人虚应着,待倪文俊转身走后,陈友谅立即控制了内外,他站出来慷慨言道:“诸位且听我陈某一言!我天完国一番大好局面,就这样葬送了,实在是叫人心有不甘!如果我等就此与陛下闹翻了,这不是自相残杀吗?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等可不要干出这种傻事啊!”
陈友谅事先已经收买了大部分将领,这时便有人站出来附和道:“陈元帅所见极是,我等还是要向陛下负荆请罪,求得陛下的谅解才是!如此我天完国才能上下一心、精诚团结,才有望一统天下!”
有些支持倪文俊的将领便站出来质问道:“如何负荆请罪?难不成把丞相大人献出去?”
陈友谅大声怒斥道:“那有何不可?丞相大人已经错了,难道还要一错再错吗?我们这些做属下的,难道还要看着他泥足深陷,不拉他一把吗?”
那人被陈友谅这话惊了一下,忙怒骂道:“好啊!到底你小子是个外来户,居然如此忘恩负义。”
陈友谅冷笑了一声,道:“到底是谁忘恩负义?没有我陈友谅,能有尔等的今天?”
那些倾向陈友谅的当即拱手道:“愿听陈元帅节制!”
那些原本没有与陈友谅通声息的人中,一些眼疾手快的见此情状,也赶紧站队道:“陈元帅下令吧,我等听你的就是。”
最后,在几十名将领里,仅剩下八九个倪文俊的死党还不肯屈从,结果陈友谅一挥手,一众亲兵就围拢了上来,他当即扬言道:“今天就给你们一个机会,哪个敢上前来与我陈友谅决一雌雄,我就成全了他!”
那几个将领都晓得陈友谅武功盖世,吓得在那里不敢动,最后又有四五个向他跪拜道:“愿受陈元帅节制!”
四个倪氏的死党拒不投诚,也没敢反抗,只是嘴上咒骂着,被陈氏亲军当即推出去斩了!
倪文俊对这一切还蒙在鼓里,当陈友谅引兵将他的住所包围时,醉醺醺的倪文俊还走出来诧异道:“友谅,怎么回事?出了什么状况?”
这时,达氏突然从后面步履轻盈地走了出来,她先是跟陈友谅递了一个眼色,随即倩笑道:“陈元帅想送我们回汉阳,不知丞相大人可曾乐意?”
此时神志已不清醒的倪文俊越发糊涂了,忙道:“回汉阳做甚?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回汉阳把你这个乱臣贼子交给陛下,明正典刑!”达氏一改面目地厉声说道,她一直对倪文俊抢掠自己的行径深怀恨意,这一次终于大着胆子流露了出来。
倪文俊当即脸色大变,怒斥道:“你个败家娘们儿,胡言些什么?”
陈友谅一扫昔日的谦恭,大声道:“二夫人所言属实,丞相大人还是回汉阳吧,与陛下修好,以求得他的谅解!”
至此,倪文俊终于酒醒了,也确信了曾经传到耳中的流言,他当即指着陈友谅及达氏斥骂道:“你们——你们这两个奸夫**妇,竟敢出卖本相!”
见倪文俊凶相毕露,达氏吓得当即扑倒在陈友谅的怀里,陈友谅温存地安慰她道:“心肝儿,别怕!”
倪文俊在家里连武器都没拿,他见刀枪剑戟都对准了自己,知道反抗也无益,只得长叹一声:“没想到啊,我倪某人这一步走错,人心全没了!连**的人,也被人拉走了。”
陈友谅丢给倪文俊一把剑,道:“把你押到汉阳,恐怕你会死得很难看,不如你自己就此做个了断吧!”
不可一世的倪丞相就这样含恨而终,他的部众也由此被“靖难功臣”陈友谅接掌,不仅如此,邹普胜等人也见势倒向了他。随着陈友谅战功日彰,连陈普略等人也对他青睐有加,这令陈友谅的野心越发膨胀。
自从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倪氏麾下的所有武装,又得到了徐寿辉身边一些人的支持,陈友谅的腰杆终于挺直了。起初,徐寿辉封他为“宣慰使”,不久又改称平章政事,距离丞相还有一步之遥。
自打成了炙手可热的“陈平章”,陈友谅就开始四处征战,扩大地盘,同时培植亲信势力,凭借不断的胜利来树立自己的巨大权威。对于陈氏而言,也只有通过不断地征战及胜利,才能巩固自己并不牢靠的地位,毕竟他是天完国的一个“外来户”(作为赘婿家庭出身的孩子,陈氏兄弟很清楚“外来户”意味着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元璋等人预见的那样,陈友谅第一个要攻略的地方就是安庆。
负责守御安庆的是元河南行省左丞余阙,他本是蒙古唐兀氏,世代居住于甘肃武威一带,父亲沙喇臧卜在庐州做官时把家搬迁于此,余阙就成了半个庐州人,故而汉化很深。余阙少年丧父,但聪颖好学的他依靠教书来侍奉母亲,后因他刻苦力学,于元统元年考中了进士,这在蒙古人里是相当难得的,后来他还参加过《金史》《辽史》和《宋史》的编撰。余阙也是当时的著名诗人,汪广洋就是他的学生之一。
红巾军起事之后,元廷在淮东地区设立都元帅府,余阙最初便被委任为佥都元帅,率兵驻守于安庆。因余阙富于才略,又深得人心,从至正十二年开始,直到至正十八年,他在七个年头里顶住了西系红巾军一次又一次的攻势,成为控御长江、制约天完国进一步扩张势力的头号敌手!不过,到至正十七年时,随着庐州左君弼向天完国再次称臣,安庆彻底处在了东、西两大红巾军的全面包围之中,余阙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经过两个月的准备,陈友谅率十余万大军猛攻安庆,赵普胜等人也被调来助攻,余阙以安庆西南的小孤山为屏障,令水军驻守此地,以牵制陈部的进攻。不过陈部既人多势众,又猛将如云,且士气正盛,小孤山很快告破,陈部进围安庆。
为了彰显自己的强大武力,同时不给对手以喘息之机,陈友谅下令部队分成几拨,不分昼夜轮番猛攻,陈部的大量西域炮都派上了用场。到次年正月初七,也就是陈友谅率军赶到安庆的第五天,这座在乱世中坚守了七个年头的重要城池便被攻破了——陈友谅不禁得意万分,天下群雄也为之侧目不已,已然预见一位新的霸主就要诞生!
余阙办公的衙门前有一个大池子,在最后时刻,余阙毅然选择了自刎于池,他的全家老小皆追随他而去,城中千余兵民也自焚而亡——这是元末守城将士为大元殉难最为悲壮的一幕。
元廷得知余阙的死讯后,追赠他为河南行省右丞,晋封平章政事,谥“文贞公”。陈友谅为了向对手表示敬意,也为了收取人心,于是表态道:“余元帅实为天下第一人!”随后,他将余阕隆重安葬,并亲自到丧葬现场吊唁。
攻克安庆之后,陈友谅开启了四下扩张的积极进取之路。出兵之前,陈友谅也曾向张定边等人征询是否东进的意见,张定边分析道:
“我等皆以反元起家,如今不能眼看着四围皆是元兵,而先同东边的红巾军厮杀起来,不然岂不反让元廷捡了便宜?就是侥幸胜了,我们名声上也不好。何况我听说那姓朱的小子颇为诡诈,自起兵以来未尝一败,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泰州张九四举事,其谋全在其弟张九六,而常州之役张九六却一战就擒,足见朱氏用兵之难测!今江西大部还在元廷之手,我等倾力东进,一旦攻势受挫,岂不要被他们抄了后路?必要先安顿了后方和侧翼才好,那时我等的兵力也雄厚些了,以水师建瓴而下,主动之权尽操之我手,再令张九四挠其背,那时姓朱的小子就难过了。”
陈友仁、胡廷瑞等也表示赞同,因此陈友谅便暂时放弃了东进的念头。
不过双方在边界上还是有一些摩擦,这其实也是一种试探。这年四月,“双刀赵云”率部自枞阳进犯池州,由于准备充分,又出其不意,赵普胜大逞威风,竟一举夺回了池州,还俘虏了常遇春的部将赵忠。元璋闻讯不禁吃惊地说道:“池州旋得又旋失,可见天完方面实为劲敌,这也是咱的疏忽,看来此地非大将镇守不可。”
同月,陈友谅率部攻占了龙兴路,接着又派部将攻破瑞州,陈氏本人则领兵攻取了吉安,不久又攻克了抚州。
六月,由徐达、文正的老丈人谢再兴率领的朱家军一部在池州附近与一股天完军遭遇,两军随即展开激战,结果天完军数员将领及部卒四百余人被擒。
八月,陈家军主力再克建昌路(今江西抚州南城县、黎川县和广昌县);九月,克赣州;十一月,进破汀州(今福建长汀)。至此,天完国势力范围已由江西扩展到了福建。然而,此次挂帅出征的陈氏部将邓克明遭到了福建军阀陈友定的有力反击,最后被迫退出了福建。次年二月,陈家军又克赣东的信州;三月,陈部另一支主力人马终于占领了作为鄂西北门户的重镇——襄阳。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陈友谅部就占据了横跨安徽、江西、两湖、福建五省的广大区域,其发展速度超过了元璋所部,也对下游的应天政权构成了巨大威胁。不过在元璋看来,要巩固和消化现有成果,陈友谅还需要付出很大精力,因此他才得以挥兵重点攻略浙东,为将来应战陈友谅做好坚实的准备。
陈友谅的巨大兵威,令他成功地通过非激烈化的蚕食手段,稳稳地掌控住了天完国的军政大权,比之倪文俊当权时期,徐寿辉更像一具政治傀儡。为了学习曹操在邺城“封公建国”、另起炉灶的关键一招,陈友谅暂时选择了龙兴路作为立足之地;为了方便向长江下游进取,陈友谅又在积极营造新都江州,因为江州是陈氏的祖籍,也是长江沿线重要的城池。
在取得了军事上的重大胜利之后,陈友谅原本应该加强军队的整训与鼓励农耕,以做好称霸长江流域的准备,可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取代徐寿辉。与此同时,陈友谅更应该注意发掘和使用各类文武人才,以尽可能地辅佐、壮大自己;可是他自恃身边有个可靠的张定边,而且以他的气量,对于别人也很难亲近和信任。因此,即使张定边偶尔推荐些才士,陈友谅也难以提起兴趣;对于那些山林里的高士,他更不会去主动优礼。如此一来,那些才干非凡的人就疏远了陈友谅,从而让他的文武智囊团越发显得单薄——显然陈友谅还没有意识到问鼎天下尤其是治理天下的难度,因此缺少了这份虚心和耐心!
陈友谅尤其不爱读书,平素喜欢跟妻妾们消遣作乐。有一回,张定边看他因酒色过度而十分憔悴,便特意问他道:“四兄,你可知魏武之事?”
通过三国说书故事,陈友谅自然略知些曹操的故事,他以为张定边问的是曹操取代汉献帝的事情,便嘿嘿一笑道:“定边兄可是要说魏武手段?”
张定边知晓陈友谅在某些手段上是一个比曹操还阴险的人,也知道做大事固然要有这份狠辣,若是换了他本人,恐怕还下不去手呢。但曹操的精明、豁达等优点陈友谅还明显缺乏,于是他摇着头说道:“不止于此,四兄可知魏武何以为魏武?”
见张定边如此严肃,又对自己的回答如此不满,陈友谅便敛容正色道:“时也运也,再加他有手段吧!”
“那手段从何而来?”张定边直视着陈友谅。
“这个,这个……”陈友谅有些不解,“总之是他人聪明吧,‘少机警,有权数’嘛!”
张定边轻叹了口气,说道:“魏文曾说,‘上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四兄说这是何意?”
这两句话陈友谅还听得懂,他一笑道:“那必是好学了!”
“不错!”为了让陈友谅听得懂,张定边故意用白话说道,“魏武甚是好学,而且是极为好学,他常在深夜或清晨时分从容读书,也常对儿子们说:‘一个人从小好学,就能思想专一;年纪大了才知道学习,就容易忘记。年纪大了而能勤学的,也只有我和袁绍的从兄袁伯业了。’受父亲影响,曹子建是不用说了,魏文从小就诵读《诗经》和各种文章、经典,到成年时已阅读完了儒家五经与各种相关书籍;至于增长实际才干、扩大见识方面,像《史记》《汉书》以及诸子百家之作,更是无不毕览,方终能行尧舜之事!只可惜死得太早罢了……”
说到这里,陈友谅终于明白张定边的用意了,于是表态道:“定边兄的苦心咱晓得了,从今以后咱就少消遣些,多看些书吧!更要儿子们好好读书!”
“四兄这样想就对了!”张定边满意道,“问鼎之事乃天下至要至重之事,我等不能不殚精竭虑,更要留心古事,以为鉴戒!”
陈友谅后来的确开始抽出时间读书,不过他对史书、经典等老是兴趣缺缺,反不如读些元杂剧、小说觉得快意,这方面倒进益不小;每常觉得需要了解些史事了,便请一些幕僚来给自己一边读书一边讲解。由于他自己太不用心,学习的效果自然就要大打折扣了。
另一方面,经过几年的顺利发展,陈友谅以为扫灭群雄如同探囊取物,便自视雄才大略,也自此变得愈加骄狂。这种情绪不仅让他疏远了各类人才,而且也让他与徐寿辉及其死党的矛盾越发激化,天完国内部一场新的火并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