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之后的好几天,希斯克利夫先生总是避免与我们同桌吃饭,但他又不明令禁止哈里顿与凯茜上桌。他讨厌自己完全听从感情的摆布,宁愿自己不来吃饭。一天二十四小时只吃一顿饭,似乎就足以维持他的生命了。
一天夜里,全家都睡了,我听见他下了楼,出了前门,但没听见他再进来。到早上,我发现他还没回来。
那时正值四月,天气温暖宜人。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青草格外翠绿。靠南墙的两棵矮苹果树上开满了鲜花。
早饭过后,凯瑟琳非要我把椅子搬到房子尽头的冷杉底下,坐在那里干活。在事故中受伤的哈里顿已经痊愈,凯瑟琳哄他到她的小花圃里去挖土、修整。由于约瑟夫告状,她的花圃迁到了那边的角落里。
四周是春天的芬芳气息,头顶是美丽柔和的蓝天,我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这一切。我家小姐跑到栅门附近,挖了些报春花花根,打算种在花圃边缘。但她篮子才装满一半就回来了,告诉我们希斯克利夫先生来了。
“他还跟我说话来着。”她满脸困惑地补充了一句。
“他说什么了?”哈里顿问。
“他要我赶快走开。”她回答说,“不过,他看起来跟往常很不一样,我就停下来,瞪了他一会儿。”
“怎么不一样?”他问。
“哎呀,他几乎称得上又开朗又快活。不,他几乎称得上无忧无虑——非常兴奋,高兴得发狂。”她答道。
“看来,是夜游让他开心了。”我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跟她一样惊讶,急于弄清她说的是不是真话。毕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主人面露喜色的。于是我找了个借口进屋去了。
门开着,希斯克利夫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但他眼里确实闪烁着奇异的欢乐光彩,让他的整个面貌都变了。
“您想吃点早饭吗?”我说,“您在外面游**了一整夜,肯定饿了!”
我想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但又不愿直问。
“不,我不饿。”他答道,把头转向一边,语气颇为轻蔑,仿佛猜到了我正在揣摩他为什么如此开心。
我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向他进言的良机。
“我觉得,晚上不睡觉,到外面游**是不对的。”我说,“不管怎样,在这潮湿的季节是不明智的。我敢说,您会着凉,或者发烧的!您现在就有些不对劲了!”
“没什么不对劲,我都受得了,”他答道,“而且非常乐意去承受,只要你让我一个人待着。进去吧,别烦我了。”
我听从了。经过他身边时,我注意到他喘得像猫一般急促。
是呀!我自忖道,我们会看到他大病一场的。我想象不出他干了什么!
那天中午,他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从我手中接过一个堆得满满的盘子,似乎要把先前的不吃不喝都给补回来。
“我没着凉,也不发烧,内莉,”他针对我早上的那番话说,“你给我这么多吃的,我打算饱餐一顿。”
他拿起刀叉,正要开始吃饭,忽然好像没了胃口,把刀叉放在桌上,急切地望向窗口,然后站起身,出去了。
我们吃完饭,看见他在花园里来回踱步。厄恩肖说自己要去问问他为什么不吃饭。这孩子认为,是我们不知怎么惹他不开心了。
“怎么样,他来吗?”凯瑟琳见表哥回来了,喊道。
“不来。”哈里顿答道,“但他没有生气,似乎真是难得一见的高兴。但我跟他说了两次话,弄得他不耐烦了,叫我回到你身边来。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找别人做伴。”
我把主人的盘子放在炉围上热着。过了一两个小时,屋子里没人了,他又进来,但丝毫没有平静下来。在他的黑眉毛下,依然是一副反常的欢乐神情——确实很反常;依然面无血色,不时露出牙齿,似乎在微笑;依然瑟瑟发抖,不像是受凉或是体虚的样子,而像一根绷得很紧的弦在振动——不是微微的抖动,而是强烈的震颤。
我心想,我要问问是怎么回事,不然谁来问呢?于是我大喊道:“您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吗,希斯克利夫先生?您看起来格外兴奋呀。”
“我哪儿听得到什么好消息?”他说,“我是饿兴奋了,可似乎又吃不下。”
“您的午饭在这儿,”我回答说,“为什么不吃呢?”
“我现在不想吃,”他急忙咕哝道,“等晚饭再说吧。还有,内莉,让我最后一次求你,提醒哈里顿和另外那一个离我远点。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我希望一个人待在这儿。”
“您这样自我放逐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原因?”我问道,“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古怪,希斯克利夫先生?您昨晚在哪儿?我这么问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而是——”
“你这么问就是出于非常无聊的好奇。”他大笑着打断我,“不过,我还是会回答你。昨晚我去了地狱的门口。今天,我已经看得到我的天堂了——我注视着它——离我不到三英尺!现在你还是走开吧——只要你不打听,就不会看到或是听到什么吓人的东西。”
我扫了炉边、揩了桌子就走开了,比原来更困惑不解。
那天下午他没再走出堂屋,也没人去打扰他。到了八点钟,虽然没听到呼唤,我想也应该给他送蜡烛和晚饭去了。
他靠在一扇敞开的窗户的窗台上,但没有望向窗外,而是面朝幽暗的室内。炉火已经烧得只剩余烬。屋里充满了多云夜晚潮湿温暖的空气。四周万籁俱寂,不仅听得清从吉默顿流来的溪水的哗哗声,就连它流过河床卵石或从未被淹没的大石之间穿过的潺潺声,也都清晰可闻。
我看着昏暗的炉子,不由得发出一声不满的叫喊,开始一扇扇地关窗户,最后来到他靠着的那扇窗户前。
“这扇也要关上吗?”我见他一动不动,便问了一句,好让他回过神来。
我说话时,烛光照着了他的脸。噢,洛克伍德先生,我简直描述不出那一霎看到的情景是多么可怕!那双深陷的黑眼睛!那微笑,还有死人般苍白的脸!这不像是希斯克利夫先生,而像一个恶鬼。我吓得把蜡烛倒向墙壁,顿时没入黑暗之中。
“好的,关上吧。”他那熟悉的声音答道,“瞧你笨手笨脚的!怎么把蜡烛横拿着呢?赶快再拿一支来。”
我吓傻了,急忙跑出去,对约瑟夫说:“主人要你点支蜡烛进去,重新燃起炉火。”因为我那时已经不敢再进去了。
约瑟夫铲了些正在燃烧的煤,但不一会儿又把煤带回来了,另一只手端着盛晚饭的托盘。他说希斯克利夫先生要上床休息了,明早之前什么都不想吃。
我们听见希斯克利夫立刻上楼了,但他没有进他平常住的房间,却转到那间有镶板床的房间去了。我提到过,那间房的窗户很宽,谁都穿得过去。我恍然大悟,他是打算再来一次夜游,又不引起我们的怀疑。
他是食尸鬼还是吸血鬼?我暗想。我读过这些可怕的恶魔化身的故事,可我又想起,他小时候我就照顾他,后来又看着他长大成人,他这一辈子几乎都有我跟随,现在却被他吓成这样,是多么荒唐可笑啊。
可这黑皮肤的小东西,一个好心人直到撒手归天都庇护着他,他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我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脑子里朦朦胧胧地冒出了这样的迷信念头[31]。半梦半醒间,我开始想象他该有怎样的出身,把自己累得够呛。接着,我仿佛进入了醒时的冥想状态,又将他的一生回溯了一遍,其中不乏可怕的插曲。最后,我想到了他的死亡和葬礼。关于这部分,我只记得,我奉命决定他墓碑上的铭文,并为此伤透了脑筋,还跑去找教堂司事商量。因为希斯克利夫没有姓氏,我们又不知道他的年龄,便只好刻了个“希斯克利夫”了事。后来也真是这样做的,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您进入教堂墓地,就会看到他的墓碑上只有那个名字和他的死亡日期。
黎明时分,我恢复了清醒。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到花园里查看他在窗下有没有留下脚印。结果没有。
他一直待在家里,我想。他今天会没事的!
我照常为全家准备了早饭,但告诉哈里顿和凯瑟琳先吃,不用等主人下楼,因为他起得晚。他们更想到屋外树下去吃,我就帮他们在那儿摆了张小桌子。
我再进屋时,发现希斯克利夫先生已经在楼下了。他和约瑟夫正在谈农场的事。对于他们讨论的问题,他给出了清楚、详细的指示。但他说得很快,老把头转向一边,脸上带着同之前一样兴奋的表情,甚至更加过分。
约瑟夫离开房间后,主人坐在平时的位子上,我把一盆咖啡放在他面前。他把盆子拉近一些,然后将两臂搁在桌上,望着对面的墙。我猜他是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墙上的某个部分。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带着急切的渴望。足有半分钟,他都没有喘气。
“来吧!”我喊道,把面包推到他手边,“趁热吃,趁热喝吧。都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啦。”
他没有理我,但是他在微笑。我宁愿看见他咬牙切齿,也不想见他这么微笑。
“希斯克利夫先生!主人!”我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么瞪着眼,好像见到了鬼似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么大喊大叫。”他答道,“转头瞧瞧,告诉我,这里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当然,”我回答道,“当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过,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听话转头去看,仿佛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似的。
他用手一扫,把面前的早饭餐具推开,空出一块地方,身子前倾,好更舒适地凝视前方。
现在,我发现他并不是望着墙壁,因为我这么单独观察他时,他似乎当真在盯着只有两码远的什么东西。不论那是什么,显然都令他无比快乐,同时又无比痛苦,至少他脸上那痛楚却狂喜的神色让我做出了如此推想。
那想象中的东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目光紧随着它,就连同我说话的当儿,他也始终目不转睛。
我提醒他好长时间都没吃东西了,但他置若罔闻。有时候,他会听从我的恳求,身子一动,想去拿什么东西,比如伸手去拿一块面包,但还没碰到,手就握紧了,停在桌上,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我坐在那里,活像个耐心十足的模范。他全身心沉浸在冥想中,我用尽各种办法,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后来他终于恼了,站起身来,问我为什么不让他独自用餐;还说下一次我就不用等了,可以把饭放下就走。他说完这话便离开了堂屋,沿花园小径缓缓走远,穿过栅门,消失不见。
时间在不安中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又是一个夜晚来临了。我一直等到很晚才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希斯克利夫到半夜过后才回来,但他没去睡觉,却把自己关在楼下的房间里。我侧耳倾听,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只好穿上衣服下楼。躺在**,满脑子都是无端的忧虑,实在太烦人了。
我听见了希斯克利夫先生的脚步声,他正在地板上不安地踱来踱去。他频频像呻吟一样深吸一口气,打破了寂静。他还在断断续续地嘀咕什么,我唯一听得清的就是凯瑟琳的名字,还伴随着一两声表示亲昵或痛苦的诳语,仿佛正跟眼前什么人说话一样,声音低沉而恳切,就像是从心灵深处拧出来似的。
我没有胆量直接进那个屋子,但我又想将他从白日梦中唤醒,便去倒腾厨房的炉子——使劲捅炉火,还刮起煤渣来。这一下就把他引出来了,比我预料的还快。他马上打开门,说道:“内莉,到这儿来——到早上了吗?带着你的蜡烛进来。
“钟正敲四点。”我答道,“您需要拿支蜡烛上楼去——您大可以到这火上点一支。”
“不,我不想上楼。”他说,“进来,给我生个火,把这屋子该收拾的都收拾一下。”
“我得先把这堆煤煽红了,才能再拿煤过来。”我答道,一面去搬椅子和风箱。
与此同时,他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几乎陷入了狂乱之中。沉重的叹息一声紧接一声,连可供正常呼吸的间歇都没有。
“天一亮,我就要打发人去把格林找来,”他说,“在我还能思考、还能冷静行事的时候,我想咨询他一些法律上的问题。我还没有立遗嘱,也没有决定如何处置我的财产!真想把这些财产从世上毁掉。”
“我可不会这么说,希斯克利夫先生。”我插嘴道,“您立遗嘱的事可以放一放。您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因为您得活着忏悔您犯下的那么多罪过哩!我从未料想到您会神经错乱,但现在您神经错乱得厉害,而且几乎全是您自己的过错。您这三天的活法,就是泰坦[32]也撑不住。您就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吧。您只要去照照镜子就知道您多么需要吃饭休息了。您双颊深陷,眼睛血红,就像饿得要死、困得快瞎了的人。”
“我吃不下,睡不着,这不是我的错,”他回答说,“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只要我做得到,我就会马上去吃去睡。这就像是一个人在水里挣扎,眼见只有一臂之遥就要到岸,你却叫他休息一样!我得先到岸才能休息。好吧,不管格林先生啦。至于忏悔我犯下的罪过,我并没有犯什么罪,没什么好忏悔的。我太幸福了,可还是不够幸福。我的灵魂处于极乐之中,以至于损害了躯壳,但我的灵魂依然没有得到满足。”
“幸福,主人?”我叫了起来,“这幸福还真奇怪呀!如果您能听我说下去又不生气,我也许会给您几句建议,让您更加幸福。”
“什么建议?”他问,“提出来吧。”
“您知道,希斯克利夫先生,”我说,“您从十三岁起,就一直过着自私的、非基督徒的生活。这么长时间以来,您也许都没捧过一本《圣经》。您一定记不得书里的内容了,现在可能也没时间去查了。去请个人来,请位牧师,哪个教派都没关系,请他来给您解释一下《圣经》,指出您背离《圣经》的戒律有多远,您是多么不适合去天堂,除非您在死前有所悔改——这样做没什么害处吧?”
“我不生气,倒是十分感激,内莉,”他说,“因为你提醒了我,我希望以怎样的方式下葬。棺木要在晚上被抬到教堂墓地去。你和哈里顿,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送我一程。特别记住,留神让教堂司事遵照我的嘱咐放置那两口棺材!不必请牧师来,也不必在我坟前念什么悼词——我告诉你吧,我已经差不多到我的天堂啦。别人的天堂对我无足轻重,我也一点也不稀罕!”
“要是您执意不肯进食,就这么饿死,他们拒绝把您葬在教堂墓地呢[33]?”我说,对他如此目无神明备感惊骇,“您愿意那样吗?”
“他们不会那么做的。”他答道,“万一他们那么做了,你一定要偷偷把我移葬进去。你要是不管这件事,就会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死者并没有消亡[34]!”
一听到家里别的人起床了,他便退回自己的房间,我的呼吸也畅快些了。但是,到了下午,约瑟夫和哈里顿干活去了,他又走进厨房,神色狂乱地叫我到堂屋里坐着——他要人陪着他。
我不肯,并且明确告诉他,我害怕他那古怪的言谈举止,我不敢,也不想单独跟他在一起。
“我相信,你认为我是个魔鬼!”他说着,惨然一笑,“这么可怕的东西,简直不该住在这个体面的人家!”
凯瑟琳这时也在那里,见他走过来便往我身后躲。希斯克利夫转头对着她,带着几分冷笑道:“你愿意来吗,小宝贝?我不会伤害你的,绝不会!在你眼中,我已经变得比魔鬼还坏。唉,有一个人是不会躲开我的!上帝做证!她真是狠心呀。噢,该死!她的凶狠,血肉之躯是承受不住的,就连我也受不了。”
他不再求人陪他。黄昏时分,他进入自己的卧室。整整一夜,直到天亮后很久,我们都听见他在呻吟,在喃喃自语。哈里顿急着想进去,但我要哈里顿去请肯尼斯先生。医生应该进去看看他。
肯尼斯来了,我请希斯克利夫让我们进去,伸手想打开门,可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希斯克利夫叫我们滚开,说他好些了,想一个人待着,于是医生就走了。
当天晚上下起了雨,简直是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我早上在房子四周散步时,看到主人的窗户在风中摇来摆去,雨点直往里面打。
他不可能睡在**,我想,大雨会把他淋成落汤鸡的!他不是起床了,就一定是出去了。我不想费神乱猜,干脆大着胆子进去瞧瞧吧!
我找来另一把钥匙,打开房门,房里不见人影,我连忙跑去打开镶板门。我迅速把镶板推开,探头一看,希斯克利夫就在里面,仰面躺着。他与我四目相对,目光锐利而凶狠,我猛然一惊。接着,他似乎又在微笑。
我无法想象他已经死了,但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和喉,床单也在滴水,他却一动不动。格子窗来回拍打着,把他放在窗台上的一只手擦破了,但破皮的地方没有流出血来。我伸手一摸,便不再怀疑——他已经死了,而且僵了!
我扣上窗钩,把他那长长的黑发从前额往后梳。我努力合上他的眼睛——他圆睁的双眼中,散发着可怕的、犹如活人般的狂喜,我想尽可能抹除这种眼神,以免让人看到。但他的眼睛怎么都合不上,似乎在嘲笑我白费力气,那分开的嘴唇和尖尖的白牙似乎也透着讥讽!我又被一阵胆怯攫住了,便大声呼唤约瑟夫。约瑟夫拖着脚步上来,大叫了一声,却坚决不管这个死人的事。
“魔鬼把他的灵魂带走啦,”他嚷道,“就是把他的尸体一块儿带走,俺也不在乎!呸!临死还龇牙咧嘴的,简直坏透啦!”说完,这老罪人[35]也学着龇牙咧嘴起来。
我还以为他打算绕着那床开开心心地又蹦又跳呢,谁知他突然镇静下来,双膝跪地,双手高举,感谢上帝为这里的合法主人和古老家族恢复了权利。
希斯克利夫死了,这件可怕的事让我一时不知所措,不由得怀着沉重的忧伤回想起昔日时光。但是,唯一真正悲痛万分的,却是可怜的哈里顿,尽管他受到的委屈最深。他整夜守在尸体旁,痛哭流涕。他紧握着死者的手,去吻那张人人不敢直视、满是讥讽与残暴的脸。他的心像回火钢一样坚韧,但同时也宽厚仁慈,所以在哀悼死者时能自然流露出强烈的悲痛。
肯尼斯医生也很茫然,不知该宣布主人死于什么疾病。我隐瞒了主人有四天没进食这一事实,怕会引起麻烦,而且我相信他不是有意绝食的——这是他那怪病的后果,而不是原因。
我们根据希斯克利夫生前的愿望埋葬了他,引起四邻议论纷纷。整个送葬队伍就只有厄恩肖、我、教堂司事和六个抬棺材的人。
那六个人把棺材放进墓穴后就离开了,我们留下来填土。哈里顿泪流满面,亲手挖起一块块青草皮,盖在那褐色的坟堆上。如今,这座坟已经像周围的其他坟冢一样平整青翠了,我希望坟中人也睡得一样安宁。但如果你去问问这一带的乡下人,他们会手按《圣经》发誓说,他从坟里走出来了。有人说,在教堂附近,在荒原上,甚至在这座屋子里见过他。您会说这是无稽之谈,我也这么说。可厨房炉边那老头儿却一口咬定,自从主人死后,每逢下雨的夜晚,他从窗口朝外望去,就会看到那两个人。大约一个月前,我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一天傍晚,天黑沉沉的,像是快打雷下雨了,我正前往画眉田庄,刚走到呼啸山庄转角的地方,就遇到一个小男孩,面前有一头羊和两只羊羔。男孩在号啕大哭,我以为是羊羔胆小,不听他驱使了。
“怎么啦,我的小男子汉?”我问道。
“希斯克利夫和一个女人就在那边,在悬崖底下,”他哭着说,“俺不敢过去。”
我没看见什么,可羊和男孩都不肯往前走了,我就叫他选下面那条路离开。
也许,男孩在独自穿越荒原时,想起平日父母和同伴反复念叨的荒谬传说,就想象出那些幻影来。不过,现在我不喜欢天黑后外出了,也不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座阴森森的房子里——我也是没办法呀。等他们离开这里,搬到画眉田庄去之后,我就高兴啦!
“这么说,他们是要搬到画眉田庄去啦?”我问。
“是呀。”迪恩太太答道,“他们一结婚就搬过去,婚期就在元旦那天。”
“到时候谁住这里呢?”
“嗯,约瑟夫会照看这座房子,也许还有个小伙子来跟他做伴。他们会住在厨房里,其他房间都会关起来。”
“给那些愿意住这儿的鬼魂享用。”我说。
“不,洛克伍德先生。”内莉摇摇头说,“我相信死者已经安息了,随意谈论他们是不对的。”
正在这时,花园的栅门推开了,那对散步的人回来了。
“他们什么也不怕。”我咕哝道,从窗口看着他们走过来,“只要他们在一起,即便是撒旦和他率领的群魔,他们也敢于面对。”
他们走上门前石阶,停下来,最后望了望月亮——或者更准确地说,借着月光再彼此对看一眼——这时我又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动,想避开他们。我塞了一份纪念品[36]在迪恩太太手里,也不顾她抗议我不礼貌,便在那对情侣打开堂屋门时从厨房溜走了。幸亏我在约瑟夫脚下扔了一枚金币,那悦耳的叮当一响叫他认出我是个体面人,否则,他见我匆匆而逃的举动,定会愈发相信,他的仆人同事在搞什么风流事哩。
回家的时候,我多走了些路,绕道去教堂那边转了转。来到教堂墙根下,我发现自己离开才不过七个月,这座建筑便已经衰败了。许多窗户都没了玻璃,窗口黑洞洞的。屋顶上,处处都有石板瓦滑脱下来,伸出屋檐,等秋天暴风雨一到,就会渐渐掉光。
我在靠近荒原的山坡上搜索了一阵,很快便找到了那三块墓碑。中间的一块墓碑是灰色的,半掩在石南丛中;青苔爬上了埃德加·林顿的墓碑底部,让整块墓碑同周围的青草和谐地融合起来;希斯克利夫的墓碑则依旧光秃秃的。
柔和的天空下,我在这三块墓碑周围流连良久,看着飞蛾在石南和蓝铃花丛中飞舞,听着轻柔的风儿拂过青草,心中不禁暗自惊叹:有谁能想象到,长眠在这片安宁土地下的人,其实睡得并不安宁啊。
(根据企鹅出版社2003年版本翻译)
[1]比喻自己的肉体。
[2]迪恩太太的这种说法不准确。老林顿将家产传给了长子埃德加,而不是女儿伊莎贝拉。
[3]洛克伍德先生。
[4]指魔鬼。
[5]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第3章第15节。
[6]指欣德利流的血。
[7]传说蛇怪的目光或气息可致命。
[8]天主教教义中,犯了罪但尚可补赎的人死后,灵魂要先到炼狱暂时受苦,以炼净罪过。
[9]暗示内莉听到消息后会擦眼泪。
[10]暗示欣德利是自杀。英国当时法律规定,自杀的罪犯应该被埋在十字路口,胸口插上木桩。埋在十字路口是为了稀释死者恶灵的影响(因为从十字路口可以向四方扩散);胸口插木桩则是为了防止死者复活。
[11]苏格兰南部加洛韦地区出产的一种小矮种马,体壮善走。
[12]带黑边的卡或信表明家中有丧事。
[13]古希腊人用酸奶和蜗牛治病,19世纪的英国医生仍将蜗牛作为一种药物。
[14]指明确子死父承的财产继承顺序。
[15]以小林顿名义设立的遗嘱。
[16]希斯克利夫打算让小林顿在遗嘱中将遗产都传给他,但在故事发生的年代,这样的遗嘱在法律上是无效的,因为当时人认为,“遗产向上继承是不自然的”。直到1833年,英国通过《继承法》之后,这样的遗嘱才受法律保护。
[17]基督教纪念天使长圣米迦勒的节日,也是英国的传统节日,在每年的9月29日。在当时的英国,这一天与圣母领报节(3月25日)、仲夏节(6月24日)、圣诞节(12月25日)是一年中的四个季度日。
[18]出自英国作家约翰·班扬(1628—1688)的讽刺体小说《天路历程》。作者梦见一个基督徒要从“毁灭的城市”到“天国的城市”,途中险阻重重。他从“绝望的泥潭”脱身,经过“名利场”,爬过“困难山”,越过“安逸平原”,渡过“死亡河”,终于到达“快乐山”,并在天使的指引下进入天国。“绝望的泥潭”另译“绝望的深渊”,意指极度沮丧和绝望。
[19]指逼婚。当时英国法律规定,犯下重罪的神职人员由宗教法庭裁判,而不是世俗法庭,所以神职人员往往能逃避严厉的制裁。该法于1827年废止。
[20]传说中的怪物,从公鸡蛋中孵出,有鸡的头、脚与翅膀,蛇的身子和尾巴,瞪人一眼即能致死。
[21]这部分财产不是田产,而是前文中提到的每年为凯茜积攒的动产(金钱、债券或器物)。埃德加修改遗嘱后,凯瑟琳将不再拥有这部分财产,但可以享受信托财产的收益。
[22]1英石=14磅。
[23]小林顿去世后,房间里便没再生火。
[24]贵格会教徒穿着朴素,故有此说。贵格会又名教友派、公谊会,兴起于17世纪中期的英国及其美洲殖民地,特点是没有成文的信经、教义,最初也没有专职的牧师,无圣礼与节日,而是直接依靠圣灵的启示,指导信徒的宗教活动与社会生活,始终具有神秘主义的特色。
[25]基督教规定,基督徒在安息日不干活。
[26]用于枪械润滑。
[27]凯瑟琳在这里使用了哈里顿刚才说的方言stalled(意为“烦透了”),表明她刚在听他说话。
[28]英格兰最古老的民谣之一。
[29]指从事修筑道路的工作。
[30]希腊神话中的伟大英雄,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神勇无比,力大无穷,后来他完成了十二项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解救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31]根据苏格兰民间传说,来自乡间的棕仙据说会给收留他们的人带来灾难。而希斯克利夫同棕仙一样都有深色的皮肤。
[32]古希腊神话中力大无穷的巨人。
[33]根据基督教教义,教会不给自杀者举行安葬仪式,也不准埋在教堂墓地。
[34]希斯克利夫是在威胁内莉,如果不按他的吩咐行事,他就**魂不散地缠住她。
[35]这里是在嘲讽约瑟夫,因为根据基督教教义,人生而有罪,而约瑟夫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
[36]指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