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梦蜻那辆橙色的吉普车犹如F1赛车,在清晨六点的大街上,飞速疾驰。从空中俯看,就像一团火焰随风在移动。街道并不因为是寒冬、是清晨,就格外通畅,吴梦蜻见缝插针,楞是一秒都不耽误。
司牧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只坚持了两条街。他侧过脸去:“梦蜻,你冷静点。你这样发了疯狂奔,是担心郑易会逃,还是争分夺秒地想去解救他?”他写发言稿写到凌晨三点,还没睡实,就被吴梦蜻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这会,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了出来。
吴梦蜻不甘心地击打了下方向盘,猛踩住刹车,吉普车一个前倾,生生地在路边停下。他扭过头,看司牧洋的眼神像要把他给生吞了:“被欺负的是你亲妹,可不是我的。”不是自个亲妹,说话、做事要谨记分寸感。昨天晚上,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能说。他看着她忐忑不安,却什么也不能做。郑易是在车站的一家酒店里被夜查的警察给抓到的,当时,他就在**,一丝不挂。那家酒店,他知道,他亲眼看到郑易进去过。他们才结婚半年,婚宴的酒气还没散呢!他想起他们家客厅里的那些气球、花瓶里的百合、墙上的婚纱照,心如刀割般。袁苇昨晚肯定一夜没睡。
“然后呢,我拿把枪过去把郑易给毙了?”
“别对我一副说教的口吻,我说错了,你不是他亲哥,亲哥是袁迅那个整天扮得像只公孔雀的家伙。你俩根本不关心袁苇,袁迅只关心他的粉丝他的歌他接什么广告,你的眼里是实验室是项目是那个陆原。你们要是能分一点点给袁苇,她就不会这样。”
司牧洋厉声道:“袁苇成年了,结婚了,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即使是家人,也不能干预太多。”
吴梦蜻冷笑,指着司牧洋:“你的意思是她自作自受?我告诉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不是你,袁苇不可能认识郑易。”
司牧洋瞳孔紧缩,眉头一点点拧紧:“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还知道什么?”吴梦蜻的样子很不正常。作为袁苇的哥哥,得知郑易嫖娼,他很生气,但还没有气到失去理智。
吴梦蜻全身的气力像被谁抽走了,他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昨晚在数据中心查看郑易的行程轨迹,等袁苇走后,他又去调查了郑易在那座北方小城的影像资料。郑易在那,每次只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座小学,他什么都没做,就坐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快餐店里,怔怔地对着校门出神。放学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看着小学生们排好队,由老师们领着过马路。吴梦蜻把所有的影像看了三遍,确定郑易看的是一个个头小小的瘦瘦的女老师。他查了下那座小学的官网,找到了那个老师,毕业于师范大学,教四年级语文,同时担任班主任,籍贯和郑易是同一个地方。
“中学同学?”空气和司牧洋的脸色都微微一沉。
吴梦蜻的声音硬邦邦的:“有可能是初恋,或是他暗恋的人。不管哪种,都是他心头的白月光。”白月光、朱砂症,红玫瑰、白玫瑰,说穿了,也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恶心死人了。
“就这些?”
吴梦蜻心咯地一下,目光避开:“我还查过郑易的联系人。”
“为什么查?你以什么立场查?吴梦蜻,你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的距离。”司牧洋一句紧一句咄咄逼上前,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吴梦蜻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司牧洋震惊地瞪大眼睛,这是真的?“小苇结婚了,你怎么敢”
吴梦蜻回过身,厉声打断:“我没那么龌龊,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做。”
司牧洋一字一句警告:“不做不代表就不存在。等会儿,我去见郑易,你不要去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我”吴梦蜻戳着胸膛,不知道该怎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因为你是警察,你喜欢袁苇,你不合适。”
他怎么能说出来呢,他连想都不敢想。袁苇结婚了,他是哥哥。以前也就只把她当妹妹,虽然不是亲的。司牧洋出国后,他和袁苇很少遇到了,一晃这么多年,再见面,小丫头做新娘了,真心地祝福,希望她过得幸福。后来,吃过她做的饭,和她一起去看演唱会,听她唠唠叨叨,像个小管家婆样,大吴哥你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再后来发现郑易的异常,忍不住关心她、担心她,直到昨晚,他才发现他的心被她填得满满的。即使这样,他宁可原地爆炸,也没想着上前。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真的会变得很渺小很卑微。
车内的空气紧张而凝重,许久,吴梦蜻低声恳求:“我不说话,但我要求旁听。”
司牧洋还没办法消化这件事,只能先捡主要的来。“郑易出了这样的事,要坐牢吗?”
“行为人嫖娼,一般不构成犯罪,属于违法行为,一般处10-15日拘留,5000元以下的罚款。”
“要不要通知单位?”
“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通知单位,但会通知家属。”
“有没有通融的可能?”
吴梦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郑易都烂成这样了,你还想着帮他通融?你到底”
“我正因为是袁苇亲哥,我才要站着她的角度为她考虑。不管是选择分开还是选择原谅,是袁苇的事。我只能给她建议,而不能替她作决定。”
吴梦蜻忍不住讥讽:“你在西方呆久了,思想也跟着西化了。”
司牧洋以不容商量的口吻道:“你现在很不理智,我不和你多说,但是你暂时不要见袁苇了。开车吧!”
两个人一路沉默到单位。
院子里停满了警车,忙碌了一夜的警察们正在吃早饭。给吴梦蜻打电话的警察手里拿着个包子从里面跑出来,指指会议室。“全在里面呢!”每次活动,同事们不知道从哪个七拐八拐的角落,突然冒出来很多熟人啥的,他们见多了,连问都懒得问。
会议室很大,一眼看过去,都是人,一个个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很多人都衣衫不整,有个女的,敞胸露背的,冻得直抖。郑易衣服穿都穿着了,就脚上,一只是自己的皮鞋,一只是酒店里那种一次性的拖鞋。
吴梦蜻主要是为司牧洋考虑,找了间单独的办公室。其实能问什么,当场抓获,想编个理由都编不出。他说话算话,像尊门神样的立在窗边,司牧洋与郑易面对面坐着。
郑易头恨不得垂到地上了,一张脸没有人色,腿抖得像筛糠。
他知道这回是栽了,托人给吴梦蜻打电话,心里面是存有一丝侥幸,尽量不让袁苇知道,不要通知公司,他可以给双倍罚款。没想到,司牧洋也来了。他想起上一次陪着司牧洋一起参加辉星的并购大会,他坐在第一排,多少羡慕的目光看着他。完了,一切都完了。
司牧洋没有声色俱厉,也没有喊打喊杀,语气平和地告诉他,拘留和罚款是必须的,但是,不会通知公司。司牧洋希望他能保住工作,这样他的生活不会太差,也就可以和袁苇断得彻彻底底,同时这也会是他们手中的一张底牌。他要是像团烂泥,鱼死网破地缠着袁苇,是件很讨厌的事。
是的,司牧洋已经决定放弃他了,不管袁苇的选择是什么,但这话不能说给吴梦蜻听。
郑易颤微微地抬起头:“袁苇还好吗?”
司牧洋不说话,只看着他,然后吐出一口长气。“你说她好不好?我没结过婚,但我也听说过七年之痒,你们结婚还没七个月。不爱她,为什么和她结婚?”
“我爱”
“不要侮辱爱这个字了。和袁苇认识时,你是有女朋友的。你为了和袁苇结婚,忍痛和她分手,但是你心里始终牵挂着她,你一次又一次坐车去她工作的地方,只为看她一眼。”
郑易下意识地去看吴梦蜻,因为愤怒,额头青筋一根根暴立,眼睛都红了:“你们跟踪我?你们调查我?虽然我做了错事,但是不代表我丧失了隐私权。你们侵犯了我的隐私权。”
吴梦蜻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还有隐私?要不要把昨晚的影像调出来给你看看。”
司牧洋狠狠地睇了吴梦蜻一眼,他不甘心地把头扭了过去。
郑易突然像被注入了一管鸡血,他不想再忍气吞声、顾东顾西,他受够了。反正他们什么都知道了,还装什么孙子。“你们别一副道貌岸然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我指手划脚。我是嫖娼了,我是正常男人,我有正常的生理需要,我又没强迫她,即使是错,别人也能理解。”
司牧洋目瞪口呆,这人是个伪装者吧?
吴梦蜻却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过来,指着郑易的鼻子:“你说的是人话么,你忘了你有老婆的。”
郑易冷冷一笑:“我不爱她,也就不会碰她。是,我是不得不娶她。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懂我们小镇做题家的艰难,十年寒窗,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然后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拿到了大公司的offer,以为只要好好工作,就能和喜欢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想升职,想加薪,你就得听从公司的安排。我有选择么?没有,从来都没有。但是,我是有心的人,我的人生我做不了主,我的心是属于我自己的。”
“你被自己感动了吧!你是有选择的,只不过你有捷径可走,就把你的爱情弃之门外。你从没珍惜过你的爱情,没有袁苇,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会扔掉她。你本质上就是个贪心、自私、无耻的人,你享受着别人的好,又来诋毁别人,你就是典型的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有些词很污耳,可是骂人的力道却是无敌的。司牧洋还能阻止得了么,能阻止,他也不想阻止。他能感受到,郑易成功地激怒了吴梦蜻。
郑易毫不示弱地对吼:“别以为我不知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吃软饭的,升职靠她,结了婚住的房也是她的。如果我是个普通人,不够优秀,她会嫁给我?我升职是我应该升的,结婚的房也是我在还贷。我在公司,加班加到深夜,忙的时候都顾不上吃饭,明明是我取得的成绩,别人却说我背老婆上位。听着这话,我会开心吗?”
“于是你就去嫖娼?”
郑易彻底豁出去了:“是的,我宁可和一个人皆可夫的婊子上床,也不愿碰她。我要让她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都是她,我才过得这么憋屈。”
吴梦蜻抡起拳头就朝郑易的脸揍去,司牧洋拦住了他:“这是你工作的地方,我来。”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掴了过去,打得郑易踉跄了下。“这一下是替袁苇打的,这一下,才是我的。”司牧洋反过手,又是一记耳光掴过去。
郑易笑了,神情扭曲,双眼血红。“司教授,我会记住的。”
“你没有机会的。从此以后,你和袁苇不会有任何交集。”
“想离婚?”郑易脸上呈现出隐隐绰绰的嘲讽,“袁苇是你妹,在你眼里她千好万好,其实又蠢又笨。你到现在都没看清么,要不是有你这个哥哥,她嫁谁去?我是自私,可是我解救了她。可以这么说,除了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要她,你们认为她会舍得离婚?”
谢于彤!司牧洋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没等他说话,边上的吴梦蜻已经爆雷般吼道:“我要,你他妈的就少操心了。”
然后,就像很多电视剧里常演的那样,紧关的门这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袁苇青白着一张脸站在外面,晨光淡淡地罩在她身上,她挤出一个像哭样的笑,问:“我能发表下意见吗?”
2
高翼刚走进停车场,周梵就看到他了。他可能已经尽量保持冷静了,到底年轻,还是像一颗随时随地就要爆炸的手雷,让人看他一眼,出于本能,就避得远远的。
周梵避无可避,高翼是特意来找他的。从宁大找到了医院,也不知等了他多久。他可能觉得现在他俩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同盟军,周梵苦笑。
“喝点咖啡吧!”周梵指指外面。像他这样睡眠质量很差的人,其实要少碰咖啡。不喝咖啡,难道去喝茶,点一支香,听一曲高山流水?他没那个好命。
医院门口的咖啡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咖啡馆,实际上是快餐店加奶茶店,速战速决。周梵找了个临街的位置,霜前冷,雪后寒,街上的行人今天都是一身隆冬的装束。
周梵收回目光,明知故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高翼很直接:“报考司牧洋实验室之前,我征求您意见,您说履历上有这一笔,对于日后就职有帮助。”
高翼早就具备毕业资格,无论是大论文、小论文,还是答辩,已经没有留的意义。他想走,他便放。“你继续说。”
“我离开司牧洋实验室了。”
周梵点头表示他知道。宁大现在就是个筛子,有个什么事,上到校长,下到食堂扫地的大妈,谁都知道。
“是我提出来的,我让司教授在我和陆原之间选一个,他说他选,会有所偏颇,他让其他人举手表决。”高翼的语气不是在陈述,是在控诉。“我一开始就错了。”他醒悟得太晚了。
周梵没办法同情他,司牧洋对陆原的偏心,不瞎的人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谁不会给司牧洋这个面子,何况对自己又没影响。“你觉得气不过?”
“我自酿的果,不管多苦,我也会咽下去。我只是想不明白,宁大这么一所百年高校,陆原犯了这么大的错,怎么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周梵不动声色:“取消硕士资格,这个处罚不够重?”
保安处长怎么和他说的,哦,公安部门的结论是因为抑郁症,所以遗忘了一些事一些人。说的时候,保安处长眼中露出些许的同情与可怜来。抑郁症,实在是一个非常高明的说词。现在解释不了的或者不方便解释的,都是抑郁症。全世界有5%的人口在一生中的某些时候会受到抑郁症的影响。周梵觉得自己才是抑郁症患者,睡眠不好,容易走神,注意力减退,自我怀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在他眼里,世界就是灰暗的。陆原是吗?他记得她的眼神,那么坚定明晰地和他说“再见”。周梵闭上眼睛,他很难过。
“周教授,她是您的学生。”
高翼这句明显在挑拨了,他说得很客气了,没有提他等了陆原两年,等了个寂寞,等来了羞辱与背叛。“你认为陆原现在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高翼眨了眨眼睛,意思是难道不是么?
周梵都不知道自己笑了起来:“你忘记加定语了,陆原曾经是我的学生。”
“她这样对您,您怎么能”
周梵必须打断他了,怎么做是他的事,还没到别人告诉他要怎么怎么做。“在很多人看来,我是恨陆原的。成年人的爱和恨没那么简单,你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和她共结连理、白头偕老。你恨一个人,也不是非要对她赶尽杀绝。何况,我并不恨陆原。”
高翼质疑地瞪着他。
周梵无意解释:“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你要个公平。陆原失踪两年,被取消了硕士资格,却反而进了司牧洋实验室。你辛辛苦苦读到博士,到最后,宁大、实验室两处都不沾边。我呢,含心茹苦带出来的学生,为他人做了嫁衣。就在现在,新型抗生素临床阶段里的一个病人正在ICU,能不能抢救过来,很难说。你看外面,有人开豪车,有人在公交上挤成了一张纸。什么是公平?有绝对的公平么?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很抱歉帮不了你。我只能给你一点建议,人可以恃才自傲,但不是时时刻刻都高昂着头。该低头时低头,该弯腰时弯腰。韩信还受过**之辱呢,你这又算什么?”
这些话明显说服不了高翼,他急急地想反驳,周梵却不想再听了。“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不要妄想利用网络的力量来推波助澜。你不是陆原,你收不了场的。你们家培养出一个博士不容易,你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不管有没有司牧洋,他们还是会选择陆原。陆原的科研水平,不是用学历的高低来衡量。所以,你不算委屈。”
他没有看高翼扭曲到近似狰狞的神情,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都是邱文瀚打来的,病人没有抢救得过来,十分钟前过世了。
一个癌症重度患者,拖了三年多,家里人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死了,还是死在试用新药的医院,事情可能就复杂了。别把人性想得太好,什么事和钱沾上了,一切就不能按常理来。
医院这方面经验很足,负责抢救的罗医生已经在被几个保安护送出去。他们没有走电梯,走的是楼道。可怜的是邱文瀚,他虽然不是医生,但是病人家属认得他是负责那个新药的,揪着他一通揍。
周梵在电梯里,就听到邱文瀚的嚎哭声,差一点没站住。他赶到ICU门口,几个护士围着邱文瀚一边,病人家属另一边,像赛歌似的,他嚎一嗓子,那边嚎一阵。邱文瀚躺在担架上,鼻子上挂着血,本来就蓬得像鸡窝样的头上也不知蹭了什么污渍,身上的白大褂,两只袖子没了,纽扣仅有一只挂着,前襟都是血,简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周梵分不清是担架在抖还是自己的手在抖。
看见周梵,邱文瀚热泪盈眶:“我哪哪都疼,要不是护士姐姐们帮忙,我今天就见不着教授了。”
“现在是准备去急救室?”周梵问护士。
在病人家属看不到的角度,有个护士朝他挤了下眼睛。应该没事,周梵放下心来。
病人家属也不敢上前拦阻,毕竟邱文瀚的样子看上去实惨。担架快要进电梯,邱文瀚凑到周梵耳边,一脸求表扬的神情:“教授,我没事,就流了点鼻血。我不叫那么大声,他们真会往死里打我。”
如了他的意,周梵表扬道:“你做得很好。”
邱文瀚呵呵笑,一下扯到鼻子,又呼呼叫痛。他还不太放心:“咱们会赔点钱吧,那个人病了这几年,家里都耗空了。”
棒槌就是棒槌,脑回路的构成永远让你无法想象。
钱,肯定会赔的,项目经费里有这项预算。赔多少,就看医院和他们怎么谈。专业的事让专业人来做,周梵不插手,只要合情合理。病人已经从ICU送去了太平间,暂时不会火化,现在他是病人家属手里的筹码。周梵也没有去慰问病人家属,这个时候,他们情绪还不太稳定。
他问了下,罗医生现在人在顶楼的一个贵宾室。到顶楼的电梯空****的,中间只有一个戴口罩的医生上来过,淡漠地看了周梵一眼,便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周梵也看了下手机,半个小时前肖鹏发了条短信,陆原即将随司牧洋去圳城参加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成立大会,明年春天,司牧洋安排她和他远赴美国,加入抗癌疫苗项目组。
他想方设法都搞不到的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成立大会的入场券,陆原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这个世界公平么?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逼着你承认自己的无能。
无论是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成立大会,还是抗癌疫苗项目组,都是镀金的事,对于一个学生,千载难逢。司牧洋对陆原,每一步的安排,都用心良苦。
罗医生在吃晚餐,三荦两素,重油重辣,难为他吃得下去。“坐,坐,我还有几口。”他指着沙发对周梵说道。
贵宾室一般是给贵宾们疗养用的,不像病房,像酒店。屋子里有鲜花有水果,还有咖啡,比刚刚在外面的咖啡馆正宗多了。
罗医生吃完饭,又喝了半瓶矿泉水,这才坐了过来。周梵先道歉,罗医生拍拍他的手:“咱俩是搭档,谈不上谁对不起谁。再说,今天这事不算是个坏事。”
周梵吃惊了:“抗生素”
罗医生重重点头,胖胖的脸颊笑得眼都没了。“这次是真的,不像上次空欢喜一场。这个患者是肠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和肾脏等处,他一年前就没希望了。可能是求生的欲望太顽强,便拖了几个月,然后我们的新型抗生素又让他的生命延长到现在。刚刚抢救的时候,我打开他的腹腔,他的癌细胞并没有再扩散,毒素没有再前进,这说明他的免疫系统里有了新的抗体。他死亡的原因是器官出现了严重衰竭,这个是他病得太久的缘故,没有办法。这是肠癌,现在看看对其他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效用。你不高兴吗?”
周梵知道自己是走神了,幸好没走太久。“前前后后几年了,终于看到一个清晰的结果,怎么会不高兴呢?我就是”
“反射弧有点长。”罗医生调侃道。
“是有点,接下来咱们的节奏就能快起来了。”这些和抗癌疫苗,和阿尔茨海默病的项目一比,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周梵发现自己动不动就要和司牧洋那边比一比,这不是个好现象,得改。他尽力把情绪调动起来:“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罗医生是真高兴。
周梵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自从陆原失踪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开心过了。”
罗医生愣住,他和周梵的关系还没到可以说这些话的关系,只得远远地接了句:“听邱文瀚说,陆原回来了。”
周梵直言不讳:“她的回来让我成了宁大的一个笑话。其实有什么可笑的,良禽择木而栖。”
“呵呵,是呀,总比她失踪好。”
不,他宁可她失踪着,那时比现在好过多了。现在,想到她,心就像被一把钝刀在割,死不了却疼得吃不消,又不能还击,这种感觉让人抓狂又绝望。“以后,她会越来越好,比谁都好。”他说得声嘶力竭,音都破裂了。
“要不要再加点咖啡?”
罗医生看着周梵,就像一个对病人的病情很担忧的医生,呵,他本来就是个医生。找错对象了,周梵及时收敛起所有的情绪。“不了。”他站起身,“病患的事可能要处理个几天,你也很久没休息了,放个假吧!我和辉星那边接触下,看看三期临床可不可以连着进行。”
罗医生陪他到电梯口:“放松点,别给自己压力。”
医生下医嘱的口吻,不带任何情感,他有什么压力,找一个可以和阿尔茨海默症打擂台的项目?不要说别人了,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为什么要打呢?为陆原?又不是演那些脑残古偶剧,爱大过天。爱?周梵突然迷茫了,他和陆原之间是爱吗?
以前答案很清晰,现在他不知道。
今天的事发生得很震撼,结果在可控范围。要是邱文瀚,或者病人家属再受点伤,问题就有点大了。周梵感到运气不算太坏,何况新型抗生素还有了显著的进展。
他还是乐观得太早了。
在经过市中心的一个十字路口,红灯,这个红灯的时间一分多钟,很长。他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着,有一家商场外墙,装了个裸眼3D大屏,一个蒙面男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在暮色四临的夜晚,分外吓人,围观的行人尖叫声连成一片。他微微一笑,转过目光,看到街边巨大的广告牌又换了,换成了周萤和一个男明星代言的珠宝广告。周萤身穿曳地的婚纱,男明星是黑色燕尾服,两人亲密地对视着。男人托起周萤的手,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指间的钻戒。周萤的手和她的脸一比,就不算漂亮了,小拇指特别短,但架不住氛围感强,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钻戒很大,中间镶嵌的是颗粉钻。粉钻的寓意好像是甜蜜之爱吧!这是商家硬编出来的寓意吧,周梵失笑,这时,放在车载架上的手机响了下,是条彩信。自从有了微信,已经很久没人发彩信了。他顺手点开,是个隐藏号码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背景是一片棕榈树,树后面是银白色的沙滩、蔚蓝的大海,一对身着泳装的男女在纵情亲吻,女人的手搭在男人的腰间,那只手的小拇指特别的短。
周梵的眉头蹙起,谁发错信息了吧,可是,他有种直觉,不像。
他想再看一眼,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急不可耐地按起了喇叭。他低咒一句,只得跟上车流。接下来,直到小区的门口,一路畅通。他满脑子都是那条信息,等不及进去,把车往路边一停,正准备打开手机,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女孩从他的车边走过。他双眼顿时定住。女孩走向大门口值勤的保安,像是在询问什么,保安指了个方向。
那是陆原,真是太巧了。他在这里住了几年,她从没来过,现在更不可能来。她是来找司牧洋的。
周梵握着手机,看着她边辨识着楼号边往里走。
四周的夜越来越来黑了。
3
“你可曾意识到随了那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的每一个此刻,人生都是记忆?人生除了每一个逝去的瞬间实际上都是记忆。”
陆原在诺贝尔奖得主埃里克?坎德尔写的《追寻记忆的痕迹》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不知是歌词还是台词,讲的就是人的外显记忆。阿尔茨海默症并不是无差别地攻击整个大脑,而是首先攻击海马区,这是新记忆形成的关键区域,所以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最初症状是忘记你说过的话,或者重复他们自己的话。他们不只是忘记了你,他们把自己也丢失了。
实验室新项目决定初期工作就是对高龄小鼠的海马体进行研究,探询它们随着年龄增长带来的失忆。小鼠的寿命是两年,18个月就已是步入老年了。
陆原蹲在装着小鼠的笼子边,看着兰舟远从里面提出一只小鼠。对普通人而言,抓住它们,并反反复复地杀死它们是不小的心理挑战。陆原尽量忽视兰舟远的光头,他今天穿的是白色实验袍,不是僧服,还好,取出小鼠,将药剂注射进去,所有的工作一气呵成。
佛教讲究普渡众生,不杀生,是不是因为这个,兰舟远才还俗下山。陆原觉得之前他的世界里也没有众生,只有自己。他和她说过,不给这个世界添累,就是阿弥陀佛。除了佛祖,不要对他人有要求,想做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不要企图回报,至于结果,那就交给佛祖。
难怪佛祖全年无休,芸芸众生,实在太忙了。
新的项目,新的一天,好像所有的人都做好了准备,气氛是和谐的,又跳跃着一丝丝兴奋。陆原不是项目组成员,她很识趣地做了个旁观者。专注地在一边,观察实验室每一个成员的操作,不错过他们内部的每一次讨论,她还做记录。当别人疏忽了什么,向她咨询,她给的建议有点天马行空,却能事半功倍。
唯二的女生吃饭的时候,半真半假道:“陆原,你别去美国了,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干吧!我有种感觉,咱们这次肯定有所突破。”
陆原笑道:“我这不是没走吗?”
唯二的女生叹了口气:“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可能是因为都是女生,有种自然的亲近。吃完饭,唯二女生拽了陆原一把,两人躲到休息间说悄悄话。
“我呆过好几个实验室,咱们这个实验室是最好的,我不是说设备、器材啥的,当然也确实是最好的,我是说氛围。以前,一进实验室,我就开始紧张,生怕操作错误,生怕跟不上节奏,又生怕领会不了导师的意思,唉,总之是战战兢兢,连做梦都在做实验。咱们这个实验室,不知怎么的,特别轻松,也特别坦诚,司教授也很有意思,都不像是个导师。”唯二女生脸上浮起愁容,嘴角耷拉着,“你知道我结婚了吧,我明年33了。”
陆原眨了下眼睛,意思是她知道。
“女人过了35,就属于高龄产妇。我老公嘴上说支持我搞科研,但我知道他很想要个孩子。他比我还大两岁呢!可是,我刚进实验室,新项目刚开始,我能停下来准备备孕吗?”
如果停下来,那就错过这次机会了,显然唯二女生也知道。“二胎放开后,不是很多人40岁还在生孩子?”陆原笨拙地劝慰道。
唯二女生亲昵地捏了下陆原的鼻子:“你都说是二胎了,我这不是头胎都没有么。”
“现在医学发达,高龄代表会有危险,但不是肯定危险。”
唯二女生没有说话。
“是不是没有孩子,就会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
唯二女生躺在椅子上,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没有直接回答陆原:“像我们读到博士搞科研的女生,遇到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并包容你所有的男人,是非常难的。”
陆原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她还很年轻。她觉得人这一生,结婚又不是必选项,遇不到就独行呗。她下了个结论:“那现在就是鱼和熊掌的问题,你只能取其一。”
唯二女生站起身来:“大不了抓阄好了。”
陆原呆住了,可以这样吗?
唯二女生催促道:“快点,他们肯定已经进实验室了,咱不能落后。”
一忙就到了晚上。
一个整天,司牧洋都没有出现。有科林和伯克在,虽然没什么大的影响,但陆原却很不适应。这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在的。陆原突然想到昨晚的爆炸,他不会是受什么伤了吧?越想越有可能。磨蹭到其他成员都走了,她鼓起勇气向伯克询问司牧洋的住址。
伯克从电脑屏幕上挪开视线,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万幸,他并没有多问,直接告诉了陆原住址。
竟然也是梧桐园!陆原随即了然。周梵当时准备把公寓买在梧桐园时,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似乎是他的资格与宁大引进高端人才的条件就差没有海外履历这一项,她听到常醒月劝他不必介意,那些人才只有居住权,并没有产权。聘期一过,就得还房。周梵还是介意了,他说,住不起我还买不起么,转身就去梧桐园买了套房。
司牧洋住在10号楼,很好找。这种高档小区,出入电梯都需要门禁卡。陆原没有,等了一会,有人过来,看了看陆原,笑问道:“忘带门禁卡了?”
陆原点头。真巧,那人就住司牧洋楼下,陆原只要爬一层楼就可以了。
司牧洋这个单元似乎是独户型,没有对门。不知道是爬楼爬得急,还是紧张,陆原微微有点气喘,连着做了三个深呼吸,她才抬手按门铃。除了铃声的回**,四周很安静。陆原又按。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点声响,凑近了朝猫眼看去,不提防对上一只骨碌碌的眼珠。她吓得退后一步。
“你找谁?”里面的人像是故意变换了下声音,很怕别人听出他是谁。
“这里是司教洋教授家吗?”陆原朝电梯门看了看,想着,要是情况不对,她是朝电梯冲还是朝楼梯冲。
“你有什么事?”
“我是他学生,我从实验室过来。”
“他不在。”里面的人有些不耐烦。
陆原警觉地问:“你是谁?”
“和你有毛关系?”那人不止不耐烦,还很不客气。
“有关系。我现在立刻就要见到司教授,你再不开门,我就报警。”陆原作势举起手机,手指按下了数字1。
那人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陆原的心已经到了嗓子口。咚地一声,门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
陆原震惊地瞪大眼睛。
袁迅飞速地四下看看,没有长枪短炮,陆原的样子也不像装的,他这才放心了。“真是找我哥的啊!”
“你、你”
袁迅耍帅地把头发往后撩了撩,眼睛斜睨着:“认出来了?”
陆原直点头:“认出来了,齐佳佳老公。”她说怎么觉得齐佳佳老公特别眼熟呢,不是因为路上的广告牌,是她第一次遇到司牧洋,他开的那辆超大号的保姆车,上面那张一人高的海报。
“齐佳佳是什么鬼?”袁迅阴森森地盯着陆原。
“你的铁粉。”齐佳佳太爱袁迅了,不仅仅是买他的专辑、和他有关的各种周边,她还特别想知道他私下里是什么样的。在家是素颜还是化妆容?他早饭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他住的房子大不大,是不是有一间里面放的都是乐器?他喜欢甜还是喜欢辣?各种各样的问题,她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就是执衷这个探讨的过程,仿佛这样和袁迅格外亲近。
要陆原说,也就这样。还不如宁大里面评选出来的几届校草呢,他看上去有点浮夸,还鬼鬼祟祟的。
袁迅悠长地哦了声,故作一脸宠溺道:“粉丝宝宝们就爱这样称呼我,这是她们的一种表达方式,不必特意纠正,笑笑就好。”他打量了陆原两眼,“你也是我粉丝?”
“我还差点。”陆原朝里看了看,“司教授真不在?”
“听过,天天听。”齐佳佳把手机的声音放到最大,想不听都不行。
“你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袁迅满意了,怎么可能有人抵抗得住他的魅力,“进来吧!”
陆原却不太敢进去了,这个大明星瞧着不太正常。“教授不在的话,我下次再来。”
“我哥很快就要回来了。你真是他学生?”袁迅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他果断地伸出手,一把把陆原拉了进来。“我哥的学生都是博士,博士再年轻,也要30了,你有20了吧?”他像断案一样,就差一块惊堂木了。“你不是他学生,你是他女朋友吧!我要告诉我大姨,我哥女朋友终于出现了。”
他举起手机,快速地对着陆原的脸,来了个九连拍,然后把陆原推到沙发上,单手按着,像自拍样,来了个视频通话:“大姨,快看,我哥女朋友。”
陆原根本来不及回应,就看到视频里突然出现了一张大脸:“在哪,在哪?我看到了,真的是呢,有鼻子有眼睛,这眼睛还挺大。”
陆原彻底傻掉了:“我不是”
“我知道,你们刚认识不久,关系还没那么亲密。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司牧洋妈妈,你可以叫我阿姨。现在到你了。”
陆原想站起身,袁迅死死地按住她的肩:“快回答,你叫什么?”
“我叫陆原。”
“哎呀,好美的名字,和我们家牧洋真配。你看,草原,海洋,都是辽阔无力,你俩是天生一对。”
“”“阿姨,你真的误会了,我是司教授的学生。”
“呃,你们是师生恋!司牧洋这个坏小子,怪不得我问过几次,他都不肯说,他是不好意思。哈,没事,阿姨不介意的,师生恋听着,就很浪漫。”
没法聊了,陆原想死。“放开你的手。”她用唇语对袁迅命令道。
袁迅龇了龇牙,一脸得意的笑,大有“我看你这次还能往哪里逃”的意思。
突然,门外传来按指纹锁的声响。“大姨,我哥回来了,先挂了。”袁迅匆匆挂了电话,像毁灭证据似的,把手机揣进了口袋。
“哥。”
“教授。”
司牧洋站在门口,大脑有一分钟的空白。“你、你俩怎么在这?”
陆原心想:终于得救了。
晚九点的小区真正安静下来了,路上除了还有一两个持之以恒夜跑的人。按理说,这样的高档小区,入住率应该很高,事实不是,有三分之一的窗是黑着的,不知是主人不在家,还是买了只为升值不是为了住。陆原在实验室听不少学长学姐嗟叹:要是有钱,读什么博士,买个几套房扔那,几年就能让你实现财富自由。这样的梦想有几个人能实现?袁迅应该可以,他是大明星,日赚斗金。陆原悄悄地把目光挪了下,她和司牧洋散步散了有十分钟了,他一直没说话。
“冷不冷?”
可能是高耸的楼房把北风给挡去了,路边的灯光一团一团地落在身上,陆原一点也感觉不到寒意。“教授,袁迅真是你弟?”陆原还是八卦了。
“他妈妈是我二姨。他读书不多。”司牧洋摊开双手,不太情愿地承认。
陆原嘴角一动,无声发笑:“他的个性很独特。”
司牧洋叹气:“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简直就像个奇迹。”
陆原把脸别过去,对着夜色,笑得身子都颤动了。司牧洋也只能无奈地跟笑,搓了搓脸:“这一天,我真的太累了。”
陆原换了个角度,得以正大光明地凝视他的脸。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冲锋衣,长长了一点的头发随意地落在两肩,没有任何修饰的皮肤,然而这一切都挡不住她的明亮和俏丽。她没有问什么事,只是问:“事情很复杂吗?”
“有一点,不过可以解决。”司牧洋心头涌上一阵内疚,“这次幸好回国了,还能帮上点忙。过去的九年,可能也有过这样那样的事,他们从来不烦我,打电话过去,都是岁月静好。”
“你不也是么?”陆原轻声嘟囔。“你难的时候不也是独自硬扛?”
司牧洋愣了一下,喃喃重复:“我难的时候”
“有人说,优秀的人从不埋怨别人和外部环境,这个世界上的事,只有两种,能解决和不能解决。不能解决,那就是自己能力不够,不要给自己找理由。说这些话的人,忽视了人再优秀,也只是人。当苦难降临时,谁不痛?不过硬扛罢了。”
不知她是在安慰他,还是有感而发,她的眼神异常柔和,司牧洋心中忽然就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难的时候能不想就不想,想了有什么帮助呢?陆原宁可说自己失忆,也不提两年前的事。
在他们所不知道的时空里,他们不只同行过,还曾交付了彼此的孤独,支撑到他们相遇。
“在美国的前几年,我的人生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接触的是世界最顶尖的项目,导师亲和、同学友爱,我还交到了一个知己样的朋友。”司牧洋语气安宁,像是透过时光回看着那个时期的自己。“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活性细胞上,随即,一切发生了断崖似的变化。项目被叫停,资金被抽走,实验室关闭,取消一切学术会议,朋友背叛,舆论排山倒海样的涌来,我被禁止进入校园,不得和任何人交谈。有一天早晨,公寓的门突然被敲开,有两个FBI探员拿枪对着我,说怀疑我是中国派来的间谍,要我接受探查。那是真正的枪,不是道具。黑洞洞的枪口,像是下一秒就会有子弹从里面飞出来。我的律师能力很强,我的导师也联系了一些同行来为我作证,不到12小时,我就被放了出来。律师问我在里面有没有受苦,我说我不记得了。我唯一的记忆就是黑暗。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件事被FBI压下来了,连最灵敏的媒体都不知道。律师说我可以控告FBI,他们侵犯了我的人权,我可以要求赔偿。我没有同意。如果打官司,就必须一次又一次的出庭,一次又一次描述里面的场景。我不愿意自己生活在黑暗之中,我的时间宝贵,不能被那些人毁了。我其实是幸运的,事情过去不久,我终于又回到了实验室,博士一毕业,就拿到了新项目。有人问我遭遇了这些为什么不回国?回了国,就是我的舒适区。但是回去了,我就得放弃我手里的科研。不,我要站在这继续,不需要别人的承认,我自己知道我走的路是正确的就好,而且我一定会走下去。”
陆原在听,甚至屏息了一阵,生怕呼吸引起的空气震**会打扰到他。谁的成功是随随便便的,别人只看结果,从不关心过程。知道了过程,也不过是一句“好事多磨”。一年又一年,一夜又一夜,再分成小时、分钟、秒扛着,从黑夜走向黎明。
一切皆有可能,但一切皆不可能。一切都被允许,但一切皆不允许。凡事都有解释,却又没有解释。一切都是既真实又虚幻,既正常又荒谬,既辉煌又平淡。所有的收获都是损失,所有的损失也是收获。
“什么?”陆原像念经似的,司牧洋听不太清。
“我在背书,齐奥朗的《在绝望之巅》。”
司牧洋不禁莞尔,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这段过往。确实是这样,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这次的网暴事件,他毫发无伤,已经百毒不侵了。哈,损失也是收获。陆原的安慰很有效,最起码,这一刻他是放松而又平静的。
“其实我有时候很茫然,科研的上限在哪里?人类的DNA隐藏着密码,越了解,人类的生命就越没有秘密。然后呢,出现了克隆,出现了基因编辑婴儿以后,可能还有很多科学家挑战更多的未知领域,这到底是进步还是在毁灭?”
“你有这样的茫然,你就永远不会走偏,因为你对生命很敬畏。”
“教授以后还会继续活性细胞的研究?”
“必然。”
两个人相视而笑,抬手轻轻击了一下。
月光从树与树之间的缝隙里照下来,柔和得像爱人温情脉脉的凝视。两个人时而驻足,时而交谈,不知觉就走到了小区的门口。“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说了一大通,司牧洋才发现自己忘了问正事。
“就是一天没看到教授,有点不放心。哦,还有这个。”陆原拿下身后的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大袋牛肉干,不好意思道,“我在超市买的,不是我做的。”
“为什么不放心?”司牧洋心情特别的好。
陆原朝他挤了下眼,提醒道:“秘密!”
司牧洋秒懂,点点头:“那是不是以后做牛肉干,还有我一份?”
以后,她在美国,他在中国,陆原有点想叹气。“教授先把这个吃完再说,这个很费牙的。”
“我又没老,我的牙很好。”
“我没有怀疑你的牙,我就这么一说。”陆原小心翼翼地看看他,“教授,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陆原同学,我是你的导师。”司牧洋的目光和神情同时一僵,要不是夜色的遮掩,陆原会发现他的脸红了。
陆原连着哦了两声,摆摆手,飞快地跑了。她奔跑的身影,都能感觉到她在笑。随着她的笑声,灯光仿佛变得更亮了,连空气也相应变得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