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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牧洋进屋之前,还在考虑要不要和袁迅说袁苇的事。从一开始,他和吴梦蜻就没指望他做什么,但他这么撞上来,似乎不说又不好,好歹他也担了个哥名。

袁迅还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他的手机,严肃专注的神情,好像在干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哥,你暂时别和我说话,我一会就好。”

司牧洋什么也不想说了,换了衣服,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把头发吹干,人刚在书房坐下,袁迅进来了,眉飞色舞,一脸胜利者的姿态。司牧洋怀疑他刚刚是在玩什么弱智的小游戏。神经病人思维广,弱智儿童欢乐多,唉!“你怎么来宁城了?”

袁迅理直气壮道:“你在这啊!”他拉了把椅子,靠近司牧洋,“哥,我终于找出上次那个给我下药的人了,你猜是谁?”

司牧洋真的太累了,没有精力陪他玩。“那个什么学霸?”

“沾点边了,是男还是女?”他好心地给了点提示,司牧洋无语了,“你准备将他绳之以法?”

袁迅狠厉地摇摇头:“那太便宜她了,再说她很狡猾,事情是她助理找人干的,她可以推得干干净净。不过,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你也给他下药?”

袁迅一下扬起脸:“我有那么傻吗?”

司牧洋心道:有啊!

“有个狗仔跟了她两年,发现了她一个超大的黑料,这料要是一爆,她会死得不能再死,还不是好死。那个狗仔找到我,以为我是受害者,因为我俩是官方认定的CP。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他问我买不买。”

“你说的是周萤?”

“不然你以为是谁?”

对,对,周萤是学霸,是燕大的,也是学生物医学的,很容易能找到药。又一个,司牧洋简直是厌恶到极点了。肖鹏还说周梵喜欢这类的女生,他知不知道她皮相下面是这样的灵魂!“你们不是利益捆绑么,她为什么要给你下药?”

“哥,你想想,”袁迅戳着太阳穴,“死道友不死贫道,我要是死了,她就能全身而退,退得漂漂亮亮,后面恋爱啊、结婚啊,就顺理成章了,不仅不会脱粉,还能涨一波路人粉。”

同样,她要是栽了,袁迅也会有同样的待遇。袁迅傻么,傻子被逼急了,也是会拿刀的。傻人傻福啊,司牧洋再一次庆幸不已。“你做了什么?”

袁迅还很保密:“我找了水军,还有别的。”

“你经纪人知道么?”

“知道得比我更多,这次,他也忍无可忍了,万一我真死了,他找谁哭去。我所有的账号都是他保管,没有她允许,我登不进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司牧洋没有阻拦,只是叮嘱道:“做事不要蛮干,尽量考虑周全,要把自己保护好。”

袁迅拍着胸膛,信心十足:“放心吧,哥,这次我是躺赢。”

司牧洋真不敢乐观:“已经见分晓了?”

“不急,料一点一点地放,我要让她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明年,我就能自由自在地飞翔了。”

但愿吧!司牧洋看看他,有些犹豫。袁迅向来会察言观色,紧张道:“哥,我哪里错了?”

“不是你,是袁苇,她准备离婚。”

袁苇离婚是在郑易从拘留所出来后的第二天。

郑易属于情节很轻,只拘了五天,罚了500块。就这五天,他的天和地颠了个。工作是保住了,但是工作地点不在宁城,他被调到辉星最僻远的一个子公司,降了二级,等于是一夜回到解放前,还不如,几乎是充军发配。

不知道谢于彤是怎么知道的,在他被拘的第三天,她来见他。她说我来不是帮司牧洋出气,我没这个资格,人家也不屑。辉星是上市公司,高层老总们离婚都是要对外披露的,股价跟着抖三抖。你是辉星的员工,没那么大的影响力,但你走出去,代表的就是辉星的形象。现在你破坏了形象,必须要付出同等的代价。她的语气很冷漠,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她其实是暗示他主动辞职,但郑易屈从了。

孬种一个,谢于彤在心中骂道。司牧洋并没有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敢主动打过去,袁苇那也是。这件事,她理亏。当初,并没有什么选婿,不过,她确实想打袁苇的主意,想通过她来接近司牧洋。有天去洁华巡查,在电梯里,她遇到郑易,她不认识他,他主动和她打招呼。郑易先下,她问其他人,这是哪个部门的。那个人似乎对郑易印象很好,夸了一大通。她心中一动,他和袁苇好像是同龄人。她故意找了个理由去郑易的部门转了转,开玩笑地问郑易有女朋友么,没有的话,帮你介绍一个。郑易脸一红,呐呐道:好啊!

她信了。想起这些,谢于彤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不知怎么的,最近总给她一种无力感。就像是一列奔驰的火车,突然失控了,应该停的站点没停,应该换轨的地方没换,就那么疯狂地驰掣。她知道不久前方将会有一列车迎面而来,她能预感到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状况,可她拽不住。很多事情的走向呈九十度直角往下走,她什么办法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发生。

司牧洋很疼袁苇,但不会因为这件事迁怒辉星,该履行的合约必然会继续履行,以后就难说了。殚尽竭虑走到现在,她真不甘心,又如何呢?

一江春水向东流!人真的不能太贪心,会被反噬的。

结婚才半年,没有孩子,婚后财产还没来得及枝繁叶茂,很容易就切割开了。房子是袁苇的,车子归郑易,存款也是袁苇的,她只要了一半。整个过程,郑易没有提一句要求,但他看袁苇时,有后悔却没有留恋。

结婚证是紫红色,离婚证还是紫红色,从紫红色到紫红色,他们却已经是毫无牵连的两个个体。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脆弱。

袁苇穿了件灰色的长大衣,脖子上的围巾和脸色一样的白。袁迅担心她,当天晚上就搬来和她一起住。她就像高热寒战,全身哪哪都疼,不能睡,不能坐,不得不双手环抱,从一个房间走到每一个房间。走到卧室,她想起她布置婚房时的甜蜜;走到厨房,她想起为郑易做晚餐时的幸福;走到阳台,晾衣架上还晾着郑易的衬衫和内衣。这家里的一切的一切,都和郑易有关。她闭上眼睛,眼眶烫得生疼,眼泪却怎么也流下来。袁迅从屋里冲过来,紧紧抱住她,又是哭又是叫。她这才发现自己打开了窗户,身子半个探了出去。是不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不如死吧,死了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袁迅哭过之后,揪着她又来到窗边,说,你要是敢跳,你跳了之后,我跟着跳,爸妈随他们去,他们想死就死,他们想活就活。她摇摇头,向袁迅保证:哥,我不跳。

学校的新年联欢,还有后面的几节课,司牧洋作主替她请了假,她现在可以直接进入寒假。

不知道过了几天,她能坐下来了。她看到夕阳西下,鸽子停在空调的外柜机上,啄着身上的羽毛,她的心慢慢安定了,太阳穴不再突突跳,能好好思考了。她坐下来整理家里的资产,忍不住泪如雨下。结婚的时候谈感情,离婚了谈的就是金钱,讽刺之极。

说不出珍重,也不愿给予祝福,像小齐那首《一个人》里唱的:一个人想一个人走,一个人哭一个人伤心一个人从有心到无心,一首歌从有情到无情,这是我现在的心情袁迅从包包里拿出墨镜戴上,深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吧,以后一个人。

袁迅、司牧洋和吴梦蜻今天都来了,不是怕郑易闹,而是担心郑易来段苦情戏,袁苇心一软,那就又回到了原点。他们不方便陪袁苇进去,就在路边等着。袁迅是全副武装,一身的黑,帽子、墨镜,像出席谁家葬礼似的。看到袁苇出来,几人都松了口气。袁迅向袁苇走过去,司牧洋以为他是去接袁苇。就眨了下眼,袁迅越过了袁苇,突然朝后面的郑易扑了过去,毫无章法地对着郑易拳脚相加。郑易没有防备,几下就跌倒在地,下意识地揪住袁迅的大衣,一个返身,就把袁迅压在了下面。袁迅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郑易再次按了回去。郑易这次已经有了预防,一个推搡,两个人纠成了个团,骨碌骨碌连滚了几个台阶。

几个人都傻眼了,眼看着围观的人要多了起来,司牧洋和吴梦蜻连忙上前扯开俩人,司牧洋低声对袁迅说道:“把他揍伤了,又是一番折腾,你是想和他永远纠缠不清么?”

袁迅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个劲地还想往前冲:“丫的,我不管,我就是要打死他。”

司牧洋无奈使出杀手锏:“我喊123,你动手给我看看。”

袁迅不动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墨镜断了一条腿,帽子歪了,衣服上都是灰。司牧洋真没眼看他,指着路边的车:“上车去。”

袁迅乖乖地上了车,隔着车窗,还对着郑易挥了挥拳。

从袁迅动手的那一刻,袁苇就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

郑易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连大明星都出动了,呵,全军总动员。所以他才不喜欢袁苇,张口闭口我哥,大事小事我哥,想干吗,不就是想压他。她真爱他么?真爱的话,就这么一点小错,上岗上线闹到离婚,仗势欺人罢了。他轻蔑地倾了下嘴角,头也不回地走了。走着走着,背情不自禁地佝偻了。他想回头,他想向袁苇说声对不起,他想告诉她他再不去那座城市了,他想留在宁城,他想一切都来不及了。眼前的高楼、街道、路边的绿植、喷泉、奢华的广告牌,都将在他的记忆里成为过去。雪崩就在一瞬间,在警察冲进来的那个时候,他就感觉到寒意从脚底漫起。以后,他的人生将会有很长时间处于凛冬,他会很想念宁城湿润的空气、烟雨蒙蒙的春天,他还会回来么?没有人能告诉他。

办完离婚手续,袁迅用他的保姆车送袁苇回青台。保姆车太显眼了,也怕被铁粉们认出来,没开过来,袁迅和袁苇就坐了司牧洋的车。吴梦蜻开的是自己那辆闷骚的橙色吉普,这儿离他单位近,他一会直接回单位。

几人就在门口分开了,袁苇扶着车门,迟疑了下,回头喊住吴梦蜻:“大吴哥,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吴梦蜻忐忑了好几天,心想:来了。

一杯甜得腻人的热巧克力,一杯苦哈哈的黑咖啡。袁苇小的时候爱吃糖,她还很省,不舍得嚼,一块糖在嘴里含半天,一说话,声音都是甜的。

吴梦蜻不太自然地搓搓手,空调的温度还没上来,他却出汗了。袁苇却像很冷,围巾都没拿下来。几天没见,整个人瘦了一壳,两只眼睛都陷下去了,微微抬眉,额头上都是筋。吴梦蜻忙低下眼帘,怕自己心疼的样子被她看到。

“大吴哥,那天在你办公室,我听到你说的话了。”袁苇的声音有点哑,不知是哭狠了,还是高热烧坏了。

“我”

袁苇冰冷的手指轻轻拍了拍他:“我知道,情况特殊,大吴哥疼我,故意给我长脸。谢谢大吴哥,我不会当真的。”

“不是长脸,我是”

吴梦蜻想解释,袁苇朝他摇摇头,挤出一丝笑,那笑无比的苦涩。“大吴哥一直都有侠义心肠,但是以后不能随随便便说那样的话,万一被牵缠上了,怎么办?”

缠吧,我情愿。

袁苇眼角噙着泪,嘴唇直抖:“我哥和袁迅这几天都很紧张,我知道,但我实在做不了一个坚强的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要强的人,但我没想到我的人生挫败如此。这段婚姻,维系了不过半年。就这半年,郑易他无论从心理和生理,都没有真正属于过我。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坐那么久的车,只为看他前女友一眼,却不打扰她。听说了后,我很羡慕他的前女友。在他的心里,应该有一大半的位置是给她的。他很不愿意和我一起旅游,难得一次,怎么也不肯拍照,说他不上相。可是他的电脑里有个文件夹,里面装了几百张照片,都是他和前女友的各种照片。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发呆、一起傻笑”袁苇吸了吸鼻子,一串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身体上,他宁可躲在一个肮脏的小酒店嫖娼,也不愿回我精心布置的家。我以前也想过,如果他喝醉了酒,和某个女人一夜情,我要原谅他么?我觉得我可能会很伤心,但我还是会原谅的,因为他不是故意的。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我怎么能自欺欺人呢?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泪越滴越快,这些话无数次在她心里过了一次又一次,但说出来还是疼得不能呼吸。

吴梦蜻抽出一张纸巾折成两半,递了过去。“不要乱想,你只是遇错了人。这个世界上,不是谁都是郑易,他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

“也许吧。他有错,我就无辜了么?这段夭折的婚姻,我也需要负一半的责任。”

吴梦蜻只恨自己嘴笨,说不了太哲学的话:“你很好,真的很好。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袁苇点头:“不会的,他是他,我是我。人家说,女人离婚了,就等于回炉重塑一回,希望再塑的我,能够聪明一点,看人的眼光能好一点。”

袁苇双手捂着巧克力,忧心忡忡:“爸妈还不知道我离婚了,听说我和袁迅一起回家,高兴得很。我想到要和他们说这些,就害怕他们承受不住。”

“有袁迅呢!”吴梦蜻叹气,袁迅就是个猪队友,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还不如他陪她回去。可是,他有什么立场去呢?

吴梦蜻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嚷,偏偏他不能说。他看得出袁苇很不自信,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惶恐。司牧洋说袁苇已经把她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挂到网上卖了,等这学年结束,她有可能回青台找份工作。一年两年,应该不会考虑婚姻。郑易从没爱过她,而她是真的真的爱过郑易。爱一个人,不是掐断一根线,说不爱就能不爱了。

“嗯,袁迅这次很像个哥哥。”袁苇对袁迅要求向来不高,她站起身,“大吴哥,那我走啦!”

吴梦蜻只能看着她起身离开,满身的悲凉和沮丧。“小苇,你以后一定会遇到比郑易好上一千倍的人,相信大吴哥。要是没有,就把大吴哥赔给你。”他笨拙地暗示道。

袁苇看了看他:“大吴哥又胡说八道了。说实话,我已经不做梦了。”

这么年轻,却说着沧桑如老妪的话。就在这一瞬间吴梦蜻恨不得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告诉她他喜欢她。当然了,他什么也没有做。

“做不做梦,哪里能控制的。做了就做了,又不犯法。”他请店员把巧克力打包了,“喝点甜的,心情会好一点。不要怕胖,你已经很瘦了。”

“谢谢大吴哥。”

“这次回去,要年后才过来吧!你那个保温盒还在我那。”

“就搁你那吧!”

“以后你要是再包饺子,想送给我怎么办?”

袁苇有些失神,以后,她怕是没有心情再包了吧!

不等她回答,吴梦蜻已经开心道:“我还是过去吃吧,放在保温盒里,总少了点味。就这么说定了。”惭愧,人家是借书还书,他这只有保温盒,不管啥,有个借口去看她就好。

袁苇看看他,没有出声,但也没有说不。

明天,还是有希望的。吴梦蜻挥着手,直到看不到司牧的车。手机响了。常皓月!看着来电显示,吴梦蜻一愣,随之,心一紧。

“你不在单位吗?”

“呃,有点事处理,现在好了,马上就回去。”

“好的,那我等你一会。”

常皓月没有在岗亭的等候室,就呆在自己车内。他认得吴梦蜻的车,一看到,便出来等着。

“我不进去了,就在这说。”常皓月欠身从车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醒月有个好朋友,从小就一块玩的,性格相投,无话不说。她现在定居加拿大了,她和醒月之间一直有联系。前几天她回国了,来我家看望我妈妈。她说到现在都无法相信醒月不在了,车祸前几天,醒月还特地给她寄了瓶新研制的化妆品,说是中年女人的福音,效果好得很,外面买不到的。我一听忙问那瓶化妆品她用了没,她说她不太适应加拿大的气候,皮肤一直过敏,暂时没用。这次回国,她准备开始用了。”

“你拿到化妆品了?”

“就在里面。”常皓月把纸袋递了过去。

“没有其他了?”吴梦蜻接过。“如果不出意外,这瓶化妆品的成份,我当初在她指甲内就提取到了,作用不是很大。”

常皓月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羞耻道:“醒月说了,效果为什么会显著呢,因为里面有爱情的魔力。”

果然是有那么一个人,虽然还不知道他是谁。吴梦蜻说得很直接:“你想怎么做?真的立案了,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像你所说的女为悦己者容,不过这个知己是另有其人,但化妆品的事和他无关。另一种是他参与化妆品研制,或者是他诱导了常主任改变了化妆品的成份。不管哪一种,她的爱人、孩子、你们全家说不定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包括她本人也不得安宁。”

常皓月看着公安局门口那些进出的车辆,眼神有些黯然:“我们都想到了,她要是犯了错,我们会谴责她,但是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他朝吴梦蜻欠了欠身,“吴法医,拜托了。”

“应该的。”

“你是不是有目标了?”常皓月试探地问。

“没有。”在案子没有送到法院之前,哪怕是十恶不赦的罪犯,那也叫犯罪嫌疑人。何况现在啥都没有,仅仅是怀疑。

吴梦蜻回到法医室,从架子上取下常醒月的卷宗,吹了吹上面不存在的灰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怀疑,范围已经缩得小了不能再小,都能贴标签了。

2

陆原严重怀疑兰舟远是个假和尚,和尚不食荦,他不仅食,还食量很大。一盘酱牛肉,她就夹了两筷,其他全进了他肚里。另外他还吃了一大碗面,一笼包子。包子里面有大虾,有肉。她不沾醋,都咽不下去,太油了。兰舟远完全不嫌弃,当然,从他的脸上,你也看不出他很欢喜。真不知道他在寺里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实验室其他人也想跟着司牧洋去参加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的成立大会。科研很重要,但是学术会议,可以让别人看到你的脸,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了解你的研究,你也可以借此把自己的学术圈扩大,还能去了解学术前沿进展。何况这次成立大会上大佬云集,哪怕交谈几句,也受益非浅。可惜名额有限,陆原现在属于自由人,有时间,科研能力又强,比不了。兰舟远,科研能力,唉,几人也是叹服。除了科研,其他几乎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大部分指令都是从陆原那发出来的。去吧,要不然陆原不在,他们还不知怎么和他相处呢。

可以说,司牧洋做事还算公平,虽颇有微词,但一切合情合理。

陆原昨天去宁城行政中心办护照,今天又要赶往圳城,感觉一直在路上。齐佳佳很是羡慕,她算明白了,为什么别人都要傍大款,瞧,陆原现在呆的这个实验室,那个老头就是大款。陆原才去了几天,又是飞机,又是酒店,她来宁城几年了,都没出过宁城。

老头司牧洋说好和他们一起出发,科林说他接了个电话,匆匆改签了最早的航班先过去了,然后就剩下她和兰舟远。

他们的航班是下午四点,到圳城差不多是傍晚。解决完午饭,两人坐机场大巴赶往机场。不需要一惊一乍,走到哪,他们都是一道最特别的风景线,甚至还有无聊的人追着看。陆原努力做到视而不见,兰舟远是真的无动于衷。但是托运行李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意外。

陆原排在前面,兰舟远排在她后面,她让他看着她怎么办手续,一会也这样办。陆原忽视了一件事,行李箱很重,自然是兰舟远提着。办好托运手续,工作人员让兰舟远把行李箱放到传输带上,他不知怎么想的,自己和行李箱一起站了上去。工作人员在那边大叫,陆原这边一个急步,从上面把他拽了下来,直吓出了一身的汗,还要向工作人员道歉。扭过头,兰舟远安然如山地立着,要多仙有多仙。

陆原再也不敢错眼,一步紧一步地和他去安检。扫脸的时候又出意外了,机器一直在叫。工作人员拿着他的身份证,对着他的脸看了又看,还把部门的头给喊了过来,几个人眉头紧皱,像遇到了世界级难题。还好,放行了。

陆原低着头向前走,她听到身后有人说:“看,就是那个光头,可能刚出狱,档案还没消,这不报警了。”

一个紧张兮兮的声音问:“啊,他会不会跟我们同一架飞机,要不,我改签吧!”

又有人问:“和他一起的那个女的,是他同伙?”

陆原嘴角抽了抽,找了张长椅坐下。时间还很早,他们差不多要等一个多小时。“要不要喝水?”她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

兰舟远接过去,一口喝了大半瓶。吃了那么多肉,怎么可能不渴。如果她不问,他就忍着。兰舟远是个典型的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但他从来就不是个麻烦。

全世界的机场好像是一个模板拓下来的,高挑的穹顶,灿烂如繁星的灯光,光可鉴人的地板,还有各种奢侈品的广告牌。再次看到袁迅,陆原还是想笑。装模作样的,很有几份贵族气息,私下怎么那么神经呢!那天,不管司牧洋的眼神有多吓人,他坚持要了她的联系方式,说:我挺喜欢你的,我后面又要发新歌了,你一定要听哦,这样我们再见面就有共同话题了。司牧洋气得抢了他的手机扔到沙发上,他大呼小叫的,哥,你的学生也是我的粉丝,我们是平等的,我要求尊重。

哦,那就是周萤。

“他没有看她。”

陆原诧异地扭过头,太阳从西边出了么,兰舟远竟然主动和她说话了。“你怎么知道的?”

兰舟远没有说话,只看着不远处的广告牌。

陆原大概猜出他的意思,袁迅看周萤时,眼里没有爱。当然没有了,他们只是在拍广告。“你有看过谁么?”她调侃道。

“司教授看过你。”

陆原下巴差点掉下来,她真是傻了,怎么想起来和一个和尚讨论这个。他要是知道或体会过爱情,怎么可能出家?心里面有一个声音迅速反驳道:阿斯伯格综合征对爱情很忠贞,爱上就是一生。爱而不得,所以出家?

陆原凌乱了,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肯定的。

“他在纸上写过笛卡尔函数。”

他还知道笛卡尔函数,天啦,他呆的不是寺,是月老庙吧!

1650年,发明了解析几何的法国数学家笛卡尔52岁了,因为黑死病的流行逃到了瑞典。有一天,他正在街头研究数学问题。他专注的神情吸引了一位路过的少女,她拿起他的数学书和草稿纸,和他交谈起来。笛卡尔发现,这位少女思维敏捷,对数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两人道别不久后,他接到国王的通知,被聘请为小公主的数学老师。他进宫之后,发现那位少女就是小公主。爱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萌芽。然而,当这一切传到国王耳中时,国王大怒,下令马上将笛卡尔处死。最终,在公主的哀求下,笛卡尔被遣返回法国。身体孱弱的笛卡尔回国后很快染上了黑死病,生命进入倒计时。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仍然思念着小公主,每天坚持给她写信。可是这些信被国王拦截了下来。当笛卡尔寄出第十三封信后,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封信上没有一句话,只有一个方程式:r=a(1-sinθ)。看不懂这封信的国王召集了全城的数学家,却没有任何人解开这个方程式。于是他放心地把这封信交给了公主,拿到了信的公主,将这个函数方程在坐标轴上画了出来,一颗心形图案出现在眼前。这是笛卡尔对她最后的告白,告诉她,他的心永远属于她。

这只是个传说,不知真假。可是笛卡尔函数却传了下来,可以说是理工科专业里少得可怜的浪漫之一。陆原认识的学长里,有几位就是用这个函数叩开了对方的心门。

出家人不打诳语,好吧,司牧洋写过笛卡尔函数,也不代表就是写给她。镇定,不要慌。

“我相信司教授。”

陆原真想捂住兰舟远的嘴,能不能不说话,说也别半天冒上一句,这很吓人好不好。

兰舟远今天的语言功能像是紊乱了:“我的朋友生病了,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妈妈说过,佛祖慈悲为怀,无所不能。我去祈求佛祖,他没有回应我。四处都是浓雾,看不到前方。很久,司教授来了。跟着司教授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能站在原地等。”

他的叙述不是很清楚,陆原勉强听懂了。这应该就是他下山来到实验室的原因,和她以前猜测得差不多。他说的相信是指相信司牧洋科研的实力?嗯,她举手,加1。

“你也不能站在原地。”

“好。呃?”她要去哪?

兰舟远的语言功能恢复正常了,目视着前方,一言不发。广播里通知陆原乘坐的航班开始登机,这次没出意外,只在起飞的那一刻,兰舟远扭头看着她,眼睛瞪得大了一点。陆原朝他笑了笑。

陆原本来准备一觉睡到圳城,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冒出笛卡尔函数。她不是对兰舟远的话信以为真,只是她质疑这个世界上是否存在着所谓美好的爱情。尽管有许多夫妻白头偕老,他们之间早已从爱情转成亲情,对于他们来讲,更多的是责任,是义务,不是爱。他们是因为相爱而结婚么,不,有可能是年龄到了,不想让父母失望,有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太孤单,想有个伴来度过漫漫长夜,有可能是出于某种利益必须联姻,有可能是欺骗,有可能是阴谋她曾经离爱情很近,因为近,她才如此惧怕。

不能站在原地,不,原地才能让她感受到大地的存在。

司牧洋不一样,不一样又怎样?陆原想起司牧洋微笑地对她说:不要着急,咱们有时间,慢慢来。她来不了,甚至她连心跳都不敢乱跳一下。

高翼愤怒司牧洋对她的偏心,是的,从同意她补考时,也有可能更早,那条招考公告里,学历放到本科,不,是那个潮汕火锅店里,写在餐巾纸上的电话号码,他就偏了。那时,可能没有放入私人感情。后来,那天他们关于提升抗癌疫苗的你来我往,他的眼睛亮得她不敢直视。样品试管爆炸的那个晚上,他紧紧地抱着她,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纷飞的玻璃碎片。得知他没有女朋友,她心里面有没有一点窃喜呢?她笑得那么大声,感觉到寒冷的冬夜是那么的美好。

鼻子一酸。兰舟远又扭头看她了,她说没什么,就是有一点难过。

飞机按时到港,组委会有车在机场接。他们找到车,顺利到达酒店。宁城现在的温度是个位数,而圳城是二十多度,路边上能看到鲜花正艳。

得知他们是司牧洋的学生,前台体贴地把他们安排在同一层,还特地问了兰舟远,对于用餐有没特别的要求。陆原替他回答:没有。

先将兰舟远送到房间,陆原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他冷热水笼头搞混。演示了一遍,确定他没问题,她拖着行李回房间。插房卡时,她朝对面的房间看了看。前台把司牧洋的房间号告诉她了,按道理,他们到了,应该向他报备一下。很平常的一件事,她连着做了两个深呼吸,拳头曲起,自己对自己喊了声:加油,这才轻轻地敲门。

一下,一下,再一下。陆原退后一步,整理好脸上的表情。

咚,咚,咚,心跳得很快。

门开了,裹着浴巾浑身冒着热气的蜜色皮肤女郎,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她。陆原的第一感觉是动物世界里非洲的猎豹,肌肉匀称,四肢结实有力,毛色漂亮高贵,却又野性十足。野性,也代表着危险。陆原受到的惊吓不亚于袁迅那天装神弄鬼的样。

“你找谁?”女郎用英文问道。她的嗓音很中性,越发让人觉得她的与众不同。

“我走错房间了。”慌乱的陆原回的是中文。

“你找司牧洋?”

陆原刚侧了半边的身子一僵,女郎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棕色的眼眸里眯了眯,仿佛下一秒就要发起进攻。“你是谁?”

“陆原!”对面隔壁房间的门开了,司牧洋走了出来。“刚到?”

“嗯,刚到。”

“介绍一下,海森教授的爱人茱萸女士,她是一位摄影家,也是热带丛林专家,刚从非洲过来。”司牧洋走过来,自然地站在陆原的身边。“这是我的学生陆原。”

茱萸毫无衣衫不整的窘迫,大大方方地伸出手,陆原轻轻碰了下,便收回了手。

司牧洋笑道:“茱萸想看大海,我房间的位置可以看到一点,便换给她了。我早点过来就是去机场接她,她是第一次来中国。”

一点都不给她联想的机会,一切交待得明明白白。

茱萸耸耸肩,眼波一滑,触到司牧洋,嘴角倾起。“要不是牧洋回中国,我也不会特地转了三趟机来中国。亲爱的,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美国人口里的亲爱的,就是对熟悉的人的称呼,没有任何深意,陆原却不太适应地看了司牧洋一眼。

司牧洋一本正经地沉思了下,说道:“应该不超过三小时。三小时前,我们一起共进了午餐。”

茱萸哈哈大笑:“你一点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幽默。真是怀念以前的时光啊,那时,海森还在,我们在草坪上喝酒、跳舞,直到午夜。”

不知道是不是提到海森,司牧洋的笑容慢慢地冷了。“茱萸,我明早有个重要的演讲,我需要陆原帮我对下稿子。”

茱萸做了个请的手势,深深看了陆原一眼,把门关上了。

“我们需要对稿?”又不是投稿,有这个必要吗?

司牧洋从她手里拿过门卡,把门打开,低声道:“不要,就是找个借口。”

陆原愕然地抬起眼,她这才发现司牧洋眉宇之间渗杂着无数疲倦,还有一丝悲伤。

3

陆原担心了一夜,生怕司牧洋第二天演讲的状态不佳。

担心是多余的。

司牧洋在振耳欲聋的掌声中走上舞台,巨大的屏幕上,一边是他身穿博士袍的照片和一句简单的介绍,一边是显著的四个中文字:吾心吾行。

这是一种谦逊的态度,在诸位大佬面前,他把自己定位于一个刚具有科研资格的学生。

他礼貌地朝台下笑了笑,这次的人数不及上次在宁大的那场演讲,但是重量不能同日而语。几乎每位大佬都把自己的得意门生给带上了,他不就带上陆原了。陆原在哪?看到了,好学生总是坐得端端正正,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情特别专注。

“尊敬的贝伦主席,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在全世界人民即将迎来新年之际,我很高兴与各位嘉宾相聚在中国美丽的圳城。我以一个中国生物医学科研工作者的身份,向亚太生物医学研究所能够扎根于中国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明明只是例行的开场白,陆原却听得热血沸腾。她觉得司牧洋不是说套话,他是真的很激动。

“今天是我回国的第100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100是个寓意吉祥美满的数字。是的,在出国九年后,我回到了我的祖国,我在宁城大学成立了以我名字命名的实验室。”

官宣了,正式官宣了。陆原鼻子莫名地一酸,多么荣幸,她是实验室的一员。可惜兰舟远不能和她共鸣,她看了他好几次,他连个眼神都没回应她。仿佛他就是一座孤岛,飘泊在茫茫的海洋中。

“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并不一定是因为我比别人更杰出、更勤奋,在很大程度上,是我很幸运地始终处在最适合做科研的环境里,很幸运地与大批聪明能干、钟灵毓秀的同行们同行,并且很幸运地获得了以人为本的几项经费支持,这才让我在最感兴趣的生物医学领域里自由探索、无拘无束。

我成立实验室的宗旨不是急于引领生物医学的热潮、攀登一座又一座的医学高峰。我觉得基础研究非常关键,我更倾向于引进、培养优秀的人才,并为他们提供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科研环境。我所说的没有后顾之忧,是指没有经费之忧,没有临床之忧,没有市场之忧。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这样才能全副身心地投入,敢于尝试,敢于探索。我的实验室将与医院、医药公司一体规划、实验资源共享,优势互补,全力支持科学家们深耕细作做出真正原创性的科研。我的理想不仅仅是中国的生物医药,而是生物医药的中国。”

司牧洋傻不?他的理想不应该是诺奖,不应该是把活性细胞的研究继续下去,突破自己,证明自己,他却去做一块基石、做一个伯乐?

大佬们你看我,我看你,在彼此的眼中,他们看到了震撼,还有折服。

一个真正有实力的人,永远是高瞻远瞩,他们不会拼命地强调自我,他们知道成就别人,也就是成就自己。

文人相轻,科研工作者们又能好到哪里去,为署名,为奖项,为经费,多少人脸都不要了。就是司牧洋,不也被海森阴了一次又一次。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科研,同时,他还能给别人提供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平台。没有后顾之忧,多么的让人动心。他的实验室现在只有七位成员,可以想象以后,多少优秀的人才将前赴后继地奔过去。他们觉得太阳已经足够明亮了,司牧洋心里装的却是整个宇宙。这个说法夸张了,可以谁又能不承认,现在的司牧洋站得比谁都高。更重要的是,这非常符合中国现在的国情。现在的中国是一列高速前进的火车,为了确保她能平稳地行驶,一个、两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她需要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一起。亚太地区生物研究所能够选择安在中国,又怎会不尊重中国的国情。

吾心吾行澄如明镜,只能说后生可畏。

司牧洋谈生物医学的前沿科研,谈如何让医生们边工作边接受科研训练,谈十年二十年后生物医学的宏观前景他的语句并不华丽,也没有利用语调的高低来达到煽情的效果,就那么娓娓道来。偌大的会场,没有人走动,没有人悄语,所有的人都在屏息聆听,直到他说:“再次感谢贝伦主席给予我演讲的机会,预祝大会圆满成功。”如雷的掌声响彻全场,持续了足足有几分钟。

陆原手都拍疼了,目光一转,看到兰舟远双拳紧握,她想,这大概就代表他也是会被共情的。

走廊上的工作人员讶然地朝里面看去,想看看掌声持续不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没看清,一个窈窕的身影从会场走了出来。她忙侧身让开,朝同伴吐了吐舌。

茱萸会一点中文,但如果语速很快、语句很长,她就没办法了。女服务生发出的是一句惊叹,她听懂了,她夸她很漂亮。

过道的尽头就是电梯,她直达顶楼。

大酒店的顶楼通常是餐厅,她要了靠近玻璃幕墙的位置,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城市,这让她想起非洲的丛林,不过,这片丛林是水泥的。

她没有点餐,只要了瓶酒。她的时差还没倒过来,错过了和司牧洋一起共进早餐。司牧洋答应和她一起吃午餐,她想选一个安静的餐厅,两个人边吃边聊,司牧洋拒绝了,说没办法,他有学生。那口吻好像他的学生还未成年,她想起那个眼睛圆溜溜的女生,只手托着下巴,无意识地撩了撩头发,陷入了沉思。

司牧洋在她对面坐下,打开菜单。“点餐了吗?”

“不急。”她给他倒了杯酒。她记得他很少碰酒,聚会的时候都是浅酌。喝了酒,他就爱笑。别人说什么,他都笑。那时,她觉得这个中国男人还挺可爱的。

她举起酒杯:“为演讲成功。”

“谢谢!”

两只酒杯在半空中轻碰了下,茱萸从眼帘的下方,注意到司牧洋只是做了个喝酒的姿势,没有沾酒。

“我明天就要回美国了,我得工作。”茱萸很无奈,杂志社等着她的照片回去排版。来中国,她是把日程挤了又挤,才腾出这几天来。本来是飞宁城,司牧洋要来圳城开会,她只得又改飞圳城。

茱萸盯着司牧洋看了会儿,说:“你该给我个答案了。”

司牧洋抬起眼,淡淡道:“我以为我七年前就给过了。”

茱萸探身,想握住他的手,司牧洋避开了。她摊开双手:“你也知道七年了,可是我依然还和当初一样爱着你。”

司牧洋静静地看着她,嘴角浮起一丝讥诮:“我需要表示感谢吗?当初你说爱我的时候,你还是海森的爱人。”

真是一段无法言说的往事。

司牧洋不抽烟不喝酒,没什么不良嗜好,也没什么其他特长。到美国后,跟着海森,他喜欢上了露营。到了周末,借一辆大皮卡,装上露营设备,还有吃的。车很旧了,驾驶座一侧的后视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雨刮器动几下就卡着,车身蹭得一片狼藉,可是发动机没问题、轮胎没问题。他们换着开,连着开十几个小时,然后到达露营地。那个露营地,也不知海森怎么知道的,总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地球上。地形特别诡异,树也长得奇形怪状,山石凌厉,可是湖水美如仙境。海森站在湖边,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也跟着嚎一声。海森说你学得不像,一听就是吃草的。晚上,海森敞开了喝酒,他摊着长手长脚,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喃喃道,这么多科学家你追我赶的,也不知能不能把人的生命延长到多少。不过,真希望活久点,为了美酒,为了这夜,为了爱情。下一秒,他便发出震天的呼噜声。

海森爱茱萸,比爱他的科研还要爱。他说他和茱萸是在酒吧认识的,那天,酒吧里放的是约翰?丹佛的《乡村路带我回家》,他听着听着,眼睛湿润了,因为他感受到爱情的降临。

又一个周末,他们再次去露营,这次多了茱萸。茱萸野外经验比他们足,晚餐不像他们随便买点熟食凑合,茱萸用几块石头垒了个灶,架起火,给他们做烧烤。茱萸的厨艺太好了,海森那个晚上喝得多也吃得多,都没来得及发表一些感想,便呼呼大睡了。司牧洋也吃得不少,肉不好消化,过了半夜也没睡着。山里的夜很冷,他缩着睡袋里,听着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很像海浪声,他有点想青台了。青台的海浪还没到沙滩,一丝风钻进帐篷,他以为拉链没拉好,坐起来想查看。一个人影钻了进来,淡淡的酒味、甜美而又辛辣的香水味、属于女人的体味,混杂在一起,一下子溢满了整个帐篷。

茱萸不说话,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摸上了他的胸膛。他一瞬间就明白了,一只草泥马从他的胸口奔过,他紧抓住茱萸的手,压着嗓子低斥:“你是海森的爱人。”

茱萸可能是在丛林呆久了,思维和动物一样,遵循着自身的本能。“是,但不妨碍我爱你。”她咯咯地笑着,将自己的身子贴了上来。

他奋力将她推开:“我不爱你。”

茱萸似乎愣了下,但她不想放弃:“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你不会爱上我?”

“我不是动物。”

茱萸低笑着**道:“那是你没看过动物**,要不要我告诉你?它们”她的手隔着睡袋在他的腿上慢慢地游走。

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厉声警告:“你立刻马上离开我的帐篷,要不然,我现在就去把海森叫醒。”

茱萸停住了:“你会失去海森的,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她又说道,“你说,在我和你之间,海森更相信谁的话?”

“滚。”

茱萸走了。后半夜,他就那么坐着,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狗血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事。那时候,他还年轻,才到美国不久,他害怕有一天自己被莫须有的绯闻困扰,他害怕会失去海森这位亦兄亦友的好搭档。

天亮后,茱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起了床就给他们做早饭,哼着歌走来走去,还笑话他的黑眼圈。和从前一样,在他的面前,和海森像连体婴似的,说几句话,就亲吻一下。

他想,茱萸大概是昨晚喝多了,他决定把这件事永远埋在心底。

但是,这算是一个隐隐不安的伏笔,他尽量不和茱萸单独呆着。这很容易,茱萸在国内的时间很短,一走就是几个月或半年。回来后,他们聚会、闲聊,茱萸再也没有对他有过超出正常范围的举动。慢慢的,他便忘了这件事。可惜,一年后,他和海森还是闹掰了。又过了一年,海森瘫痪在床。他和茱萸却偶尔联系,逢年过节发发邮件、打个电话,没有见面,像普通朋友样。

现在,茱萸从非洲飞过来,再次说爱他,无比真挚、痴情,司牧洋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

“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海森了,会容易点。”茱萸伤心道,“我等了你这么久。”

司牧洋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茱萸,看得茱萸心里直发毛。她娇笑了声:“你不相信?”

“是的,不相信。”

“我承认,一开始吸引我的是你的身体,但现在,你已经是一个有着成熟魅力的男人,我控制不住我的爱。”

“我们七年没见,你怎么知道我有着成熟的魅力?”

茱萸一愣,接着叹了口气,用一种迁就的口吻道:“亲爱的,你是要我证明给你看么?好吧,我们回房间。”

茱萸的呼吸迅速窒住,瞳孔紧缩。

“你知道我调查过海森的自杀,你心虚了,不得不飞过来。”司牧洋顿了下,心里面如决了堤的洪水,急于一泄而下,不行,他得整理。“我本来没有往这边想,你说你等了这么久。这是你的由衷之言。你如果有一点爱海森,是舍不得这样说的。你希望海森早点死去,不是因为我,是为了你。瘫痪这么多年,海森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又没有什么事发生,怎么突然要自杀?你假装出国,为自己不在场做遮掩。实际上,你偷偷地回了国,你去见了海森,你对他说了什么,给了他药,他心灰意冷,决定去死。你担心别人会发现,找人在网络上祸水东引,给人的感觉是海森为了报复我才自杀,成功地把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到我这。那张照片,我和你跳舞,海森生气地在一边看着。海森生气是他教了我好几次,我都没学会,而你一教我就会。你笑话他笨得像熊。那天,你的助理也在,她用你的相机抓拍了这张照片。你给我看,我说洗了后送我一张,你说不给,等我和海森拿诺奖后,你把这张照片卖给杂志社,会有一个很好的价格,到时,分我三分之一。”

那个时候,海森死了,网暴汹涌而至,他感觉有只手在后面推波助澜,从没想过会是茱萸。再回看,处处都是痕迹。他和海森之间,还有谁比茱萸更了解?

露营的那个晚上,茱萸就恨上他了吧!

茱萸说,你和我之间,海森更相信谁?海森信她。她如果说,他对她心怀不轨如何如何,再加上科研理念不合,海森愤而出走,决绝地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你把那张照片给水军时,有没有心疼?”

茱萸慢悠悠地晃着手中的酒杯:“司牧洋,你不仅演讲出色,编故事同样也很出色。故事就是故事,当不了真。我为什么要让海森自杀?受不了他的瘫痪,他是昨天刚瘫的么?”

“半年前,海森向你求婚,你同意了。你们就在病房里举行的婚礼,见证人是他的护工。”护工告诉他时,司牧洋还感慨了下。茱萸不要婚姻,只要爱情,而海森一直心心念念想娶茱萸,海森终于如愿以偿。“你其实不是不要婚姻,而是不愿意被婚姻束缚。婚姻要求忠诚,无论疾病还是贫穷,你做得到么?”

茱萸发出一声冷笑:“做到做不到,都不能改变我和海森结婚的事实。”

“对,事实,你就是想要尘埃落定。海森从医生那得知,他还有不足一年的生命,为了你能合法地继续他的著作、专利、所有的资产,他再次向你求婚。他想给你一份保障,可是,你连半年都等不及。”所以,海森在自杀前,更改了遗嘱,什么也没给茱萸留下。

她砰地放下酒杯,高高地举起双手,愤怒而去。

酒杯里的酒泼出来一点,在雪白的桌布上留下一团像血一样的污渍。司牧洋仰起头,演讲时的雄心壮志、情满山河,也挡不住他此刻心头弥漫的无奈与悲凉。

世事无常,如此荒唐。

他的推测大概有七八份接近事实,茱萸知道不能否认。既使她躲过了医院所有的监控,但是,她回国的航班、搭载的出租车、那张照片的源头、帐户上的支出记录,一查便知。查到又如何,她并没有亲手杀了海森,她对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除了海森,无人知道。海森死的时候,该有多绝望,这是他深爱的女人!海森不算是个富有的人,茱萸和他在一起,更在意是他体面的学者身份。他不知道求过多少次婚,最后一次了,她便顺水推舟了,他的一切,本来就是她的。为什么连半年都等不了?是受够了海森病得不成人形的样子,还是她遇到了一个新的男人,她很在意他,想和他白头偕老、生儿育女,偏偏不巧她结婚了?真相藏在时间里,等等看。

真相有了,然后呢?茱萸说不定出国了,说不定嫁人了,拍拍照,度度假,喝喝酒,跳跳舞,健康没有大问题,可以活到80、90。某一天,有朋友忆起海森,她皱着眉头:他是谁,我认识吗?

因为相爱,所以才走入婚姻。真的吗?也许从前相爱过,就像伍迪?艾伦在《安妮?霍尔》里评价爱情:爱情就像一条鲨鱼,它必须不停地向前游,不然就会死掉。现实中,生活已经让人筋疲力尽,停下了脚步,于是爱情就地阵亡。

海森是,袁苇也是。

还能恋爱吗?还敢结婚么?

司牧洋想起当初海森来机场接他,高高壮壮,站在那像根柱子,豪迈地朝他挥着手。他迟疑着不敢向前,这人真的是搞科研的么?他瘫痪之后,如果自己不顾茱萸的阻止,不要那么在意尊严,坚持去见海森,和他坦诚相告,会不会海森能活得更久一点?

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