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一个研究目标只能是云的具体特征,一种尤其受到艺术家忽视的真理。首先,由于云几乎呈现出任何形状,所以很难指出错在那里,而且并不总是能够轻易感受得到;其次,由于根本不可能仔细而准确地从大自然中观察云的形状,所以每添加一笔都会给主题带来一些变化,不同时刻所绘制的轮廓总是达不到和谐,因为大自然从来就没打算让它们一块儿出现。尽管如此,假如艺术家更习惯于快速绘制云彩,在轮廓上尽可能准确,和大自然中的一样,而不是用画笔涂抹上他们所谓的“效果”,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管随机的发挥多么精彩,但是都没有像上述所说的那样绘制的云美,后者捕捉到了更多的基本特征,从而不会招致指责,不会有人说它虚假——这种虚假就像有机体中相对稳定特征中的错误那样,尽管无法追踪,但是却是很直接、很明确的虚假。
云的首要特征就是依赖于云层的高度。尽管实际上大自然并没有在不同的云之间划上明确的界限,无论是哪一高度的形云,或多或少总带有其上下云层的特征,但是出于方便,我们也许可以把大气分成三块,每一块的云都各具特点。天空景色是由具有无限梯度的云的形状体系组成,每一种形状都各归其所,都有独特的特征,但是这些特征通过进行比较才能看清,因为它们只有在相当大的范围内才能清晰可辨。因此,我将把天空看成是被分成了三个区域:上层区域或者说卷云区,中层区域或者说是层云区,和下层区域或者说雨云区。
我希望被纳入上层区域的云甚至比欧洲最高的山还要高,不低于15000英尺。它们是纤柔的水汽构成的无数静止不动的线条,通常出现在连续几日晴好的天气之后,在蓝天形成条状或者点状。请原谅我对它们的具体特征进行详细描述,因为它们总是出现在近代艺术家的作品中,此外我在本书的后续章节还将继续经常提到它们。它们的主要特征如下:
首先,对称。它们几乎总是按照某种明确、显著的次序排列起来,通常以长排的形式,从天穹一直排列到天边,每一排都由无数根长度相近的纵向条纹构成,每一根条纹都是中央粗,两头细,细到看不清何处中止;长排与风的方向相同,条纹当然与之垂直;后者中间部分往往稍稍弯曲。常常可以见到指示两种不同风向的两个不同的系统,在不同高度上,相互交叉,形成网状。另一种常见的安排往往由一组组极其精细、丝状、平行的纤维构成,或者一端呈放射状,另一端则以羽状结束,俗称“马尾巴”。这些羽状放大了的一端往往向上翘,有时候往回弯,然后再往上翘,同时表现出极大的灵活性和统一性,就好像云很结实,不论怎么弯,都不会松散似的。窄的一头总是朝向着风,每一根纤维顺着风向,彼此平行。上层的云总是和这类安排多多少少有几分相似。因此,它们有了计划和体系,和其它的云完全不同;而其它的云尽管有一些法则不容违背,但是却非常自由,完全不受相对的一般的统治体系之类的东西约束。上层的云相对于底层的云就像受检阅的士兵相对于混乱的人群一样:没有人用手走路或者走路时拿大顶,同样有些法则也不容云彩违犯,但是除非是在上层之云中,决没有对称原则之类的东西。
其次,边缘的锐利。上层云中,迎着风的横条的边缘往往是天空中最锐利的。不管是哪一种云的外形,无论怎么明显、有力,都不能像这些边缘那么锐利。在一般色彩或阴影当中,一片乌云的轮廓极其显眼;但是作为线条来说,和晴朗的天空中疾风吹拂下的卷云相比,它却柔和而模糊。另一方面,顺风方向的横条的外形却总是很柔和,几乎难以察觉地融入与下一个横条之间的蓝色空隙中。通常,一个边缘越是锐利,另一个边缘则越是柔和;云看上去是扁平的,就好像鱼鳞一样,彼此覆盖。当天空晴好无风时,云的两端都很柔和,这时候云看上却就很厚重,圆圆的,像羊毛。
再次,数目。这些细腻的云气有时候被分得很细,使得天地间的其它数目给人留下的感觉不那么深刻。对称的数目总是最令人印象深刻(参见伯克的“论崇高”的第二部分第8节),所以,任何海浪或嫩叶的数目都不如这些云气那么明显,那么令人印象深刻。此外,大自然也不仅仅满足于横向条纹或线条数目的无穷;每一个条纹又都被分割成为很多微小起伏的块,这些块则根据风力的强弱或多或少被联系起来。当这种分割仅仅受起伏影响时,云则恰似受到海潮影响的沙滩,然而当这种分割的确导致彼此分离时,那么我们就有了斑驳的或者鱼鳞似的天空。通常,条纹之间的间隔越大,则区域越广阔,越没有形状,从而完全消失在斑驳的天空,于是我们就有了同样大小的巨大的不规则区域,就有了像羊群一样的块;这样的云位于卷云下方三、四千英尺处。我曾经见过它们在薄暮时分在勃朗峰上投下一片阴影,从阴影可以看出它们离地不下于15000英尺。
又次,色彩的纯净。在这些云当中,离我们最近的,也就是我们头顶的那些云,由于距离我们最起码有三英里远,而且由于在那些进入普通人视野中的云当中,绝大部分都更远,因此由于距离的关系,和其它的云相比,它们的阴面更灰,更冷。它们由最纯净的水汽构成,不受地上的浊气影响,以最轻柔、最缥缈却又看得见的状态摆脱浊气的影响。而且和底下的物体相比,所接受的太阳光更加强烈,光线在到达云层之前,穿过了稀薄得多的空气,全然不受烟雾等杂质影响。因此,它们的色彩更纯粹,更生动,和其它的云相比,它们的白色更白。
最后,多样性。多样性只有在和对称结合起来时,才最明显。其它种类的云的形状的变幻无端却在因为彼此不同而显得单调,在云与云之间看不出任何联系的地方,彼此的差别也就不明显。不过假如通过覆盖半个天空的一系列条状的云朵,所有的云都受到同样力量的约束,形成某种形状,那么每一片云之间就会有明显的不同,——其中某一片云的轮廓也许更加清晰,另一个形状也许更加细腻,再一个的弧度也许更加优美,每一片都各有所属,各组合形状各异,内含云的数目不等,——其多样性因为与总体的对称形成对比,因而更加显著。因此,我们得到一条重要真理,亦即大自然即使是在最最雅驯的云的组合中,也不会允许有任何两片云完全相同,不过尽管每一片都有着相同的功能,在特征上与别的类似,但是在把天空变成格子形状的几百万片云中,每一片却都有其独特的美和特性,似乎在孕育过程中都拥有独特的思想,在其生产过程中拥有独特的力量;除了这种永远的发明外,这种在每一个体系中的每一个个体身上都很明显的发明外,我们还会发现各自独立的云相互交叉的体系,柔顺的线条和僵硬的条纹混合纠缠在一起,而这些又融入一堆堆由漂浮的不规则的形状构成的沙状波纹和雪片之中;在这一切的下面,底层的云的块状外形从上层云的轮廓下移过,一下子就显示出上层云的高度和宁静。
这些就是上层云区的特征。它们究竟是美,是有价值,还是令人印象深刻,这不是我们目前先要解决的问题,我们暂时也不想找出一个也算得上很特出的事实背后的理由——在我们的记忆中,整个古代风景中只有一例,曾经试图表现这一云区的特征。这个例子就是我们自己的美术馆所收藏的鲁本斯的风景,画中斑驳的或者说羊毛状的天空极其真实,美轮美奂。除此之外,还可以算上历史画家的一些背景,这些背景中需要画一些水平的线条,静谧的天空有几根白色或者暖色的横向条纹。就这些线条和横向条纹本身而言,常常很完美,我们应当认为其高度和宁静也许已经向风景画家指出上层云中有某种东西。然而却没一个画家能够领会其中的暗示。在他们这些人中间,我们能够找谁?找到那个能够稍稍表现前面所提到过的《郊游》中那些细腻、忠实的描写?
“突然从太阳偏转
退回山顶后面,或者被浓厚的
空气遮掩的光线向上直射
崇高而且广袤的蔚蓝色穹顶:
无数片小小的浮云在我们看见、
意识到其变化之前,
刺破了天幕,变得
像火一样生动——各自独立的云
拥有无数的形状,覆盖了半个天空;
它们从不透明的光荣之泉
不断汲取耀眼的色彩
然后放射,在彼此身上洒下。
上天所展示出的美丽被**
重复,但是却更加一致,更加崇高。”
我们在读到这几句诗时,不由得会想到一位大师的作品,只有他注意到了被忽视的上层天空;他曾经观察过它的每一变化,描绘过它的每一阶段和特征;一年四季,每时每刻,他都曾留心它的**和变化,记录下并且让世人了解上天的另一个启示。
在特纳的作品中,尽管云的使用每一次都不相同,但是同时以天空的静谧和光线的强烈为目标而又不使用云的,几乎没有。有时候它们就像“夏洛克”中的云那样,以混杂的光块的形式挤在一起,每一个部分、每一个原子都一起连续表现雪莱曾经描绘过的那一缓慢的移动过程:
“在年轻的灰色曙光下,
数不清的白色羊毛状的浓云
形成一大群一大群,在缓缓的
无意识的风的照料下,在山间游**。”
另一些时候,就像“水星和阿尔戈斯”中的那样,它们和天空本身混在一起,偶尔通过一束光线,才让人感到它们雾状的阴影中的存在;有时候就像“阿克罗-康宁斯”中的那样,在非常宁静的地方,它们表现为几个彼此毫不相干的、相等的圆形片状物,似乎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深蓝色的天空,每一片云都像是另一片的影子;有时候就像“德米雷尔”中的那样,它们成火红的飞云,各自燃烧自己的能量,散布在天空;有时候则像“拿破仑”中的那样,和中间的黑线交织在一起,融入蓝色之中。不过无论是在那种情况下,大师的巧夺天工使得每一片云都各具特点,各有自己的表现方式。尽管云也像叶子一样不计其数,但是每一片云却都有其光线,有其阴影,有其反光,有其独特而各异的形状。
比如,以插图本的罗杰斯《诗集》为例[109],打开到第80页,瞧一瞧我所指出的上层天空的每一特征是如何像是镜子中一般被如实表现的;平行条纹组成的长长线条,顺风方向的详细弧线,风帆的倾斜显示从西而来的风;逆风边缘的过于清晰,每一根条纹在中央部分都变成了圆形;最后,每一片云所具有的独特形状的不可思议的多样性,而且不仅仅独特的形状如此,圆形和材质,甚至在仅仅有一丝丝云来表现它们的地方,也全都是如此。最最重要的是请读者留心整幅画的变化莫测的表现空间和深度的方式,这样你就会透过一片云观看另一片云,不仅会感到它们如何退缩到天边,而且感到它们如何向后融入天空深处;每一个空隙都填充满绝对的空气,所有的空间都融化、起伏,既充满宁静,又充满变化,让你在观看时,会想象光线越射越高,射入由光线构成的天穹,想象苍白的水汽形成的横向条纹在与云相交时,渐渐消融掉。再请观察下一幅条状的日出,把这幅小画拿到窗口,用大自然自身的云来做个试验。在这些云中,你将会发现一些形状和段落,我并不是说它们仅仅像,而是要说它们显然就是原作本身的原始部分。除了特纳,你在谁的作品中还能这么做?你能在克劳德的作品中这样做吗?把画着圆形、白色、扁平而类似、毫无变化的云的一码见方的空白蓝天放到紫色的无限的大自然旁?放在那个拥有由变幻莫测的薄雾构成的无数模糊的线条、片状波浪和折叠起的面纱的大自然旁?你能在普桑的作品中这样做吗?把那些无限敦实的巨大台阶以及驶向阶前的四驾马车放在那些详细的形状旁?放在那些边线细得令人眼看不清、质地薄得连刚出来的星星的光线都遮不住的形状旁?你能在萨尔维特的作品中这样做吗?把那股汹涌不安的工厂的黑烟放在那些宁静安详的条纹旁?那些在天空滞留仿佛永不离去的条纹旁?
我们刚刚讨论了特纳旨在表现空气的透明时,是如何使用具有锐利的边缘的卷云的。我们在前一章已经证明,阳光在雾蒙蒙的空气中总是或者看上去总是拥有锐利的边缘,雾越浓,越锐利,在尘土飞扬的房间里尤其锐利。因此,在我们刚刚观察过的配画中,画家描绘了透明,尽管有耀眼的光线,但是光线却没有边缘;你可以看得见光,但是无论在哪一处,你都找不到某一明显的边际,表示正在升起的阳光;天空只不过在某些地方比别的地方更红些。如今让我们看一看特纳在需要雾时是怎么做的。请翻到同一本书第193页的“拂晓时的阿尔卑斯山”。此处我们发现画家再次使用了卷云,不过卷云如今却没有了锐利的边缘;尽管它们各自都显示出独特的形状,但是却全都像羊毛一样,彼此混在一起,而且它们就像另一幅插图中的那样,在消失在强光中之前,向后融入神秘、起伏、布满阴影的天空,在这个天空上,尽管阳光穿透一切,你却发现天空的每一部分都充满水汽。请特别注意那些若隐若现的形状,它们甚至出现在雪山背后最宁静的地方。那么这时候的阳光是怎么画的呢?不再明确,不再泛红,不再悸动,每一束光线都锐利清晰,都通过明晰的阴影来鉴定;请特别注意上层之云上面清晰的线条;最后,请注意表现人物的方式的差异,此处的人物尽管又近又大,但是却模糊不清,仅仅表现为阴影,而前一幅配画中的人物尽管距离很远,看上却仅仅成为几个点,但是却清晰可辨。
这种处处永远一致,这种对关乎我们应当被告知的事物的所有事实的集中,这种对大自然的整个意义和系统的留心,对用巧合充斥画作的每一个部分的大自然的留心,——就像现实中呈现给我们的巧合一样,难道说不管我们欣赏不欣赏,这一切都和我们所拥有的知识及我们的注意力相关?拥有更全面、更深刻的比例关系吗?关于特纳的每一个天空,我都可以写上一页又一页,将每一片天空中新的真理指出。比如,在“法国河流”系列的“阿弗尔”中,特纳向我们指出了有关卷云的一个新的事实,亦即它们非常淡、非常透明,因此与蓝色的天空(常常)无法区分,唯一例外的就是在边缘模糊不清的阳光之中,因为云本身不够厚重,所以不能够反光,而是被阳光穿透,使得它们在阳光经过的路径上留下扁平的发光形状,而光线的边缘则在云雾中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要想让读者彻底明白每一幅画所处理、所展示的新现象,每一幅画都需要一篇专文进行论述。不过一旦我们展示了这些云的普遍特征之后,我们只能留待读者对它们进行一一追踪。斯坦菲尔德尽管不敢大量使用,但是却留下了一些优秀典型的段落,描绘了这种云,不过却缺乏形状的那些优秀特点,这些特点无法用言语表达,不过我在本书的后面章节中,将通过从不同的艺术家笔下之云的形状中选取的简单轮廓,加以说明。
关于这些云的色彩,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不过虽然我当时谈到了它们的纯洁和生动,我却没太在意它们的多样性。的确,自然界的一切都具有多样性,因此在每一种情况下都强调多样性是荒谬的,不过这些云的色彩却非常美妙,必须加以特别注意。假如下一次日落时天空有大量这样的卷云,你将会发现,尤其是在最深处,没有任何一块天空能够拥有同一种色彩。一片云的背光处呈冷蓝色,边缘却呈奶白色;另一片更靠近太阳,底下为桔黄色,边缘为金黄色:这些你会发现和天空的蓝色混起来,融入其中,而在有些地方,你根本无法将更黑的云的冷灰色和天空的蓝色区分开来,而这些蓝色本身则充满梯度,时而纯粹深沉,时而又淡又弱。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在大的作品中完成,也不是在大的尺寸上完成,而是在一码见方的范围内一次又一次重复,使得整个天空的每一部分都充满色彩变化,都足以供单独一幅画使用,但是却又处处不同,处处都有某种独特的美,都有某种独特的色彩布置。在古代大师的作品中,比如在克伊普、克劳德等的作品中,你得到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一片蓝色,通过一定数目的相似的云,被细腻、优美、统一地加以弱化,直到黄色的太阳跟前,而这些云在阴面则都是同样的灰色,边缘都是同样的黄色。我并没有说大自然从不会这样,我要说的是大自然的原则是要做得多得多,除此之外她所做的,——我上述所描绘的,以及你在十分之九的日落中所看到的,——只有特纳曾经观察过,尝试过,描述过,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他在每一个云环中所表现出的忠实和力量,为我们展现出的真理,比克伊普和克劳德身后留下的所有神圣的信息都更基本,对自然法则的表达和说明也更加清楚。
我们对上层云的讨论就暂告一段落,等到我们了解了什么是美之后,再回过头来考虑它们。我们目前只需记住有关这些云及其相关的真理,在特纳之前从没有人注意到过,因此哪怕他对这一切的表现很柔弱,很不完美,所表现出来的这一切也会使得他和前辈相比,在对真理的陈述方面被认为更广泛、更普遍。他所描绘的那些完美的天空都是经过仔细观察的,为我们每一次知识进步,为我们每一次额外的沉思,都提供了新的快乐源泉。当我们在这些源泉之中发现那种深刻的忠实时,那些陈述又是多么广泛,多么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