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我们已经从两个角度,亦即理论抽象能力与幸福的关系以及理论抽象能力在不同秩序的有机生命体中所发挥的不同层次的功能,探讨了有关理论抽象能力的各种推断。不过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进行探讨,分析一下什么样美的感觉与同类生物不同的个体所发挥的神赋功能的大小有关。现在,我们无需再对其行为的价值或性情的优劣进行判断,而是要在明确其行为和能力、认定其地位和作用的前提下,仅从这个方面分析它们,将它们与其它个体作一比较,从而决定它们在何种程度上克尽职守——蝎子的毒性,老虎的力量,鸽子的纯洁,是否足以维护其在万物中的地位,使鸽子、老虎或蝎子达到各自的完美标准。
请记住,在理论抽象能力的第一个功能,即同情心的作用下,鲜活的生命只要表现出幸福的迹象,就能令我们获得快乐。上帝创造了亚当,把这些生物放到他的面前,让他命名。从那一刻起,在理论抽象能力的第二个功能,即比较和判断的作用下,我们让自己成为低级生物的鉴别专家;只有接近我们自己道德标准的生物,我们才认为是美的。然而说到第三个功能,我们就要再次走下鉴别专家的宝座,姑且认为上帝创造的每一个生灵在某种程度上都不差,都对众生的福祉有一种义务,而后我们必须以这种心态来看待每一个生灵的行为和本质,因为它们胜任应尽的义务而快乐,因为它们尽了应尽的义务而快乐。因此,看到鱼龙的爪子漂亮地连为一体以利于抓捕和攫取,看到狮子为了跃起,蝗虫为了摧毁,云雀为了鸣唱,以及每一种生灵为了履行上帝赋予的责任,所呈现的各种形态时,我们都要心存喜悦,从中发现美的存在。看到低级生物恪尽其守而由衷地高兴,我把这视为理论抽象能力的最后一个功能。这一功能不仅是最后一个,也最难获得,不仅因为它要求内心的谦卑与信任,而且因为它暗含了对每一种生物的习性和构造的了解,而这一点我们却不能完全做到。
在某些形状和条件下,物种的各种都得以充分发展,于是拥有这样完美形状和条件的物种就被称为理想物种[161]。理想物种概念以及大脑产生这样概念的方式一直都是热门话题,也导致了不少尴尬,主要因为对‘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两个词不幸的区分致使大多数人将‘理想的’视为‘现实的’反义词,亦即是虚假的,因此我要求读者们务必认真地对待下面的见解。(下面的段落的确极为重要,但在本章中仅是附加说明。)
凡是表现有形物体的概念而非有形物体本身的艺术作品,从‘理想’一词的首要含义上来讲,都是理想的。也就是说,它表现的是一种概念,而非一个物体。任何表现或再现有形物体的艺术作品从‘不理想’一词的首要含义来说,都是不理想的。
因此,理想的艺术作品的首要含义就是想象力活动的结果,它的好坏程度与它所表现的想象力活动的健康程度及其一般能量相对应。
不理想的艺术作品(这种作品的创作被称为‘现实主义’)表现实际存在的事物,其好坏与表现的完美程度有关。
拙劣的艺术作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自称是想象力之作,却丝毫不见想象力的痕迹,因此很虚假;另一类自称是对物质的体现,但是却没有达到体现的效果,因而毫无价值。
大多数观赏者习惯于将艺术视为对物质的表现,只顾寻找这种表现的完整性。在本书前面的各章中,我也是将探讨的范围局限在对艺术的这种看法之内;对完全基于现实主义体系上的批评所得出的结论,我别无选择,只能反对,不得不在客场迎战这种批评。不过绝大部分的艺术作品,尤其是努力表现美的感觉的那些作品,都是想象力作用的结果,正如前面所说,它们的价值也要取决于想象力的健康程度。
因此,为了对这些作品的价值做出评判,我们有必要对想象力进行界定,弄清其本质,另外还需要对两个问题进行判断:一,哪些迹象或条件能够表明想象力的确存在;二,哪些证据能够说明它的存在健康而高效,对后者的探讨我会在本部分的第二章中进行。
除此以外,“理想”一词还有一个含义,那就是我们这里所关心的那个含义[162]。显然,只要我们将这个词用于那一类表现概念而非东西的艺术,那么我们就可以用它来表示刻画凯列班[163]概念而非凯列班本人的艺术,就如同用它来表示刻画安迪诺斯[164]概念而非安迪诺斯本人的艺术一样。无论是怪兽之怪,还是美少年之美,我们需要同样的想象力去想象。假如凯列班和安迪诺斯都属于同一物种,只不过在前者身上该物种的特征或特性没有得到充分发展,而在后者身上则得到高度发展,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后者的形态比前者更理想,因为它更接近针对该物种的一般概念。
显然,“理想”一词的这后一个含义是从第一个含义中派生出来的,和后者相比,准确性要差得多,因为它基于一种假设,亦即只有在想象中,一个物种所有经过充分发展的特性才会同时存在。如果这种情况能够出现在现实中,那么将它称为理想的或想象的就不恰当了;更恰当的做法是称其为典型的或一般的,而将“理想的”一词留给想象力所产生的结果,不管它作用于完美的形状还是不完美的形状。
“理想”一词的这个含义早已获得了普遍认可,所以我们不得不继续使用它,不过,读者们却需要留意在目前探讨的问题中对这一含义所做的区别。在目前的探讨中,我想用它来表示一种崇高的种属形状,用以表明生灵所有的功能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状态,并借此分析在自然界中这种完美在多大程度上存在,或可以存在,或者如果不在自然界中,这种完美如何可以被我们发现或被想象出来。
当我们希望发现真理时,最好莫过于以熟悉的事物为例,因为在这些熟悉的例子中,思维不可能被任何高尚的联想或钟爱的理论所左右。因此,让我们首先来看什么样的形态可以说是帽贝和牡蛎的理想形态;换句话说,是否所有的牡蛎都达到了或没有达到关于牡蛎的整体概念或感觉[165]。我认为,尽管那些已经长大的健康牡蛎在体积、年龄和食物方面可能存在差异,但是我们从中肯定会发现有很多牡蛎,它们在各个方面都达到了牡蛎的条件;实际上,这些条件非常完备,即使我们把两个或多个特征加在一起,也无法得到一个比我们所见到的牡蛎更加完美的牡蛎。我还认为,在同一种属的健康的几条鱼、几只鸟、或几头野兽中,想要找出一个比剩余几个都胜出一筹的鱼、鸟或者野兽,可不太容易;同样,想要通过同类比较,得到更高级的形状,也不太容易。尽管食物的充足与否或栖息环境的合适与否会使它们在体积、力量以及色彩上富有更多变化,然而,它们中的许多却都会表现出其所属物种的所形态来,而这个形态,任何艺术都无法对其进行添加或削减。
因此,用“理想”一词指代这些生物的种属形态很不恰当,因为我们看到了现实中的例子;不过,如果我们想使用它,就必须清楚这种理想性在于这些生物的所有力量和特性得到了充分发展,与偶然的或不完美的发展互不相容,甚至在体积上也与一般的体积存在巨大的差异;理想的形状既不是硕大无比,也不是微小至极,而是在尺寸或比例上稍稍超过平均水平;因为比理想体积小的生物总是超过比理想体积大的生物,所以理想体积要大过平均体积[166]。所以,生物只要像这样得到充分发展,上帝赋予它的各种美,无论是类型美,还是本质美,都会达到极致。
下面让我们看一看植物界的理想形态所需满足的条件。在一大片报春花或紫罗兰中,我发现虽然会有一两朵花比别的都要大,但绝大部分还是正常的报春花或紫罗兰;不管对这种花的研究如何深入,也不管将多少朵紫罗兰放在一起,我们都无法想象比花**的许多紫罗兰更加美丽的紫罗兰是什么样子。这个结论对所有植物的花朵和单个的成员也普遍适用。
但是,在复杂的植物界的全部形态中,的确存在着非常大并且永远不变的差异,比如橡树;有一些橡树我们认为好看,长在公园等地方,受到我们的精心照料,自由生长;有一橡树些却既可怜,又难看,无人照料,却不得不自谋生计。
我们需要判断的是,理想的形态是否只能在好看的橡树中存在,或者,可怜而难看的橡树是否也可以被视为是理想的,换句话说,是否可以达到橡树的条件,是否符合橡树的一般概念。
由于动物和植物在神创世界中所占据的位置的不同,我们对它们的态度也因此有所不同。动物由于在很大程度上是运动的,因此不仅可以随意选择生存的环境,获得想要的食物,而且还可以满足所有达到健康和完善所需的条件。因为这些原因,它们对自己的健康和完善负有责任,任何个体中如果没有这两者,都会同样地令我们感到不快和痛苦。
植物的情况就显然不同了。上帝意在让它们永远占据着相对而言不太适合它们生长的许多地方,并填满所有需要绿色、凉意、装饰和氧气的地方,几乎毫不考虑它们的舒适和方便[167]。这对于植物来说是很苛刻的,一旦被困在某个地方,尽管这里的确非常需要它,尽管它的存在是一种恩惠,但是它却不得不忙于活命——不能移动以获得自己的所需或所爱,仅为呼吸和光线就必须四处伸长不幸的枝干,劈石开路,在无情的土壤中摸索维持生命的养分。我再说一遍,如果身处所有这些不利条件,还要让它对自己的外形负责,并因为不是同类中的优美者而横遭指责,这对于植物来说是很苛刻的。为了避免让植物间存在不近人情的比较,植物好像没有像动物一样被指定了身体各部分固定的数量、位置及其比例(任何差异都是不可原谅的),而是时刻存在不同的数量和位置,即使生长相对自由的植物也不例外,因此那些需同敌人进行抗争的植物获得了各种自由,而其尊严和完善也没有遭到任何贬低。
因此,树木中没有一种完美形态可以被确定为或证明是理想的;但不管怎样穷途末路,忍饥挨饿,风残雨蚀,一棵橡树,只要在上帝指定的环境中完成了一棵橡树所能完成的一切,它就永远是一棵理想的橡树。
因此,对于公园内的橡树,其理想的形态正如前文提到的那样,是高大魁梧、浑然一体的完美曲线,每一侧都生长相同而对称的枝条。野橡树则千姿百态,有的树节盘生,有的歪歪扭扭,有的衰败不堪,有的群石围攻,但是却都是理想的,因此,在一切的不幸中,它依旧保持了橡树的尊严。的确,我认为这一类比前一类更具有理想性,只有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斗争,其本性中更多的东西——持久力,等待自己所需物质的耐心以及为获得这些物质的独出心裁——才被显现出来,因此,与更加养尊处优的橡树相比,它们的身上展示出更多橡树的精髓。
至此,我们总算发现了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我们已经两度注意到的一个事实,即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其人造之妹并不是它们真正的或具有美感的理想形态[168]。赫伯特博士指出[169],我们发现许多野生植物孤零零地生长在某种土壤或某种底层土壤中,不是因为这对它们有利可图,而是因为只有它们能够在那里生存,它们所有危险的敌人都因这种残酷的环境而知难而退。尽管令它难以忍受,但是如果我们将这棵植物从它所在的地方移走,然后赋予它沃土并让它的周围保持舒适的温度,同时铲除大自然在这种条件下为它树的敌人,那么我们的确可以培育出这类植物中最杰出的典范,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美妙绝伦;然而我们这样做却使它完全失去了精神上的理想境界,因为这种境界取决于它是否恰当地实现了上帝赋予它的功能。上帝为了不让那些无法生长其它植物的孤山野谷沦为不毛之地,特意创造了它,并将它留在那里;从那时起,它就生来具有了勇气和力量,具有了忍耐和坚韧,因此,它的品质和光荣并不在于贪婪而悠闲地享受丰厚的养料,仅为谋求自己的福利就不惜彻底摧毁或铲除其他生命,而在于克尽职守,继续攀爬那些生机渺茫的地方,在那里独自见证上帝赋予山谷片片谷穗的同时,也见证了上帝的仁慈和存在,看他从石头中劈出河流来。在那里,在它生命的最前沿,只有在那里,在它的存在不会牺牲任何生命,不会伤害任何生命,它的荣耀无人可享,它的王座无人可夺的地方,它在上帝眼中的力量和美好、价值和美德,才会获得真正的赞叹。
我第一次看到高山钟花,是在阳光灿烂的高山牧场上,花枝硕大,聆听着周围低鸣的羊群和牛群,身边簇拥着茂盛的水杨梅和毛茛。因为之前没见过,所以我才留意了一下,并未发觉其散开的花瓣有何脱俗之美。又过了几天,我发现它孤零零地在高山上气候恶劣、冰风肆虐的地方,同我前面描述的那样,从一处雪崩的边缘探出头来。那里是雪崩消退后显露的一片黝黑的新土,了无生机,仿佛刚刚遭受过大火洗劫。花儿看上去是那么弱不禁风,微不足道,仿佛被自己的努力折磨地奄奄一息;但是也就在那时,我感觉到了它理想的品质和出色的作用以及在大地万物的功劳簿上占据的地位。
冰川毛茛通过人工栽培也许可以失去其暗淡的色彩和死尸般的苍白,成为更加纯净的白色,乱糟糟的叶子也许会因更加茂密的枝条和更加挺拔的植株而大有改观。但这种植物理想的形态只有在冰碛消融后仅余的一堆松散的石砾中才会找到,孤零零地站在寒冷之中瑟瑟发抖,枝头的融水尚未干尽,头顶的冰川无情地丢下一滴滴水珠,落脚的尘土松散而湿滑,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滴水的冲刷,一再动摇,一再解体,沿着花根的周围纷纷坠落。
如果有人要问,理想形状的至美概念是如何与我们之前关于幸福表情的主张相一致的呢?那么请注意,并请永远相信,每一种生灵真实而合法的快乐就在于它能克尽职守,就在于不懈地发展自己的力量和内在的活力;而同样被我们称为是一切美所不可或缺的特征——安详;正如前面描述的一样,美不是基于空洞,不是基于养尊处优的舒适,也不是基于犹豫不决的安详,而是基于伟大的活力和存在的安详。在运动时,它是平静的信心和沉着的决心;在停止时,它是义务已尽、胜利在握的自我感觉。这种安详和这种幸福既可以栖身于考验和**之中,也可以静躺于舒适的水流之旁。一旦两者遭到毁灭,则要么是这个生灵背叛了自己,要么是它的身心遭受了非自然的和恶毒的环境的折磨,因为它不自量力,胡乱树敌。因此,真正高尚的安详属于无声无息地静卧于花岗岩壁之上的岩羚羊,而不属于牲畜棚内静卧于草料之上的牛羊;而真正的快乐则来自万物忍受着上帝用于证明它们的价值而赋予它们的痛苦考验,不管它们是善是恶;来自万物耗尽其力履行上帝的每一道旨意,并将上帝赋予的每一种力量、每一项天赋发挥到其最大极限。
因此,在追求理想的形态时,画家的任务就是要尽可能准确了解每一个的物种与众不同的美德、职责及特征;甚至包括石头,因为根据其种类的不同,石头也有其各自的理想形态,有花岗岩,也有页岩和大理石,而艺术的所有完美形态就在于将这一个个特征、秩序以及用途以最充分、最崇高的形式展现出来[170]。一位画家越是能够小心地将适宜的苔藓附着于其喜爱的树干之上,将树木置于伴生的岩石之中,越是能够谨慎地描绘任何事物显而易见、富有特点的树叶、花朵、种子、裂纹、颜色以及内在的组织结构,那么他的艺术就越发接近真正的理想形态。对所有物种的混淆不清,对所有特征的随意表现,对所有关系的胡乱建立以及违背自然的安排,其粗俗和丑陋的程度都与这些行为的恶劣程度成正比。
不过请注意,有时自然自己会在某种程度上隐藏这些一般性的差异,所以即使她将这些差异展示出来,通常也是微乎其微,超出我们捕捉的范围;因此,研究并捕捉那些隐藏着的一般性差异,将它们放大后以更为可见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是想象力健康而有益的功能之一,我们马上就要说到这种想象力。[171]
通常被艺术以不同于其自然状态的方式呈现出来一般性差异也因此更加严格地忠实于艺术的理想而不是现实的理想。
只剩下最后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对于一切有出生、有发展、有死亡的生物而言,它们的一生中随时都可能出现理想的形态,所以,根据它们期待存在的各个阶段,它们会相应呈现不同的完美。因此,幼年期,成长期,衰老期,死亡期和腐朽期,全都有其各自的理想形态[172]。当我们泛泛地谈起或想到物种的理想形态时,它通常被理解为这一物种的一般特性得到充分发展的那个阶段的所具有的形态,是先于衰败之前的形态。在这一阶段,它们通常最大程度地集中了本质美和象征美的所有特征,尽管在不同的时期这些特征的组合和比例各有不同;成长期更具活力之美,衰老期更显安详之美;成长期着意呈现典型的外在美好,衰老期侧重体现广博而脱俗的精神内在;同样,婴儿在一定程度上以缺少力量而弥补了其动作的笨拙难看;因此万物的平衡之美通过神圣的交替得以延续,也许甚至
“当忧郁的傍晚渐渐化为夜的黑暗时,
令越来越多的地方充满晶莹的光芒。”
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们将理想形状的分析仅限于[173]低级动物,同时,我们发现将不同的形状放在一起以便找到理想的形态不需要我们发挥任何想象,只要简单地在大自然展示的那些形状中进行选择,同时仔细研究各种生物的习性。我不得不抱歉地说,在探讨人类的理想形状时,我们会得出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