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去獾子洞祖田的徐德富,一没门心思想去看看,过去到无区需宪兵队批准,现在角山荣特准可以随时进出。撂荒几年的土地,日本人开禁让种地,本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徐德富愣是高兴不起来。

“角山荣叫你过去,我一下就猜到日本人要你种大烟。”谢时仿说,管家不是胡乱猜的,北满的一些地方日本人已经种植鸦片几年,就是四平街附近,日本开拓团也种了大烟。

蓦然间,徐德富心灰起来,一脸的忧郁。

坐在大马车上,徐德富闷闷不乐。抽大烟扎吗啡,是他很恨的东西。种大烟免不了有人吸食,祖宗的土地上种那害人的东西,唉,愧对先人啊。

“当家的,有一个谜团倒解开了。”谢时仿讲到那次马家窑爆发的瘟疫,日本人灭掉那个部落,只放徐家人出来,这里有四凤逼陶奎元前去说情的因素,角山荣特准放生,大概是为了徐家几百垧好地,为了种大烟。

“说对啦,时仿,角山荣真的说为给他们耕种好那片土地,才让我们活着出马家窑。”徐德富感慨说,“日本人处心积虑,做事考虑的比较长远。”

“种地,药店还开不开?”

“当然开。”徐德富如今经营药店很顺手,乡下种地时当家,进城做药店掌柜也胜任。他流露出对兄弟几人天各一方的惦念,说,“德中在家就好了,他开药店……”

屈指算来,老二徐德中离家快二十多年,音信皆无。养在家里的未圆房的媳妇,由长兄做主嫁给了佟大板子,已生育一个女孩子,仍然留在药店里做活。老四徐德龙最让人操心,整日耍钱不可救药,不管他了。另一个让徐德富放心不下的是老三徐德成,当胡子——当兵——当胡子——当兵,今天是匪明天是兵,反复地折腾。

“时仿,这几天镇上的日军增多,城门加了岗,是不是要有什么变故?”徐德富神情忧郁道。

“胡子闹得挺厉害,打劫黄豆车,烧了关东军的草料场,佟大板子从南边赶车回来说,还有什么南满的游击队的人过来。”谢时仿说,“传言日本人要清剿,三爷他们特混骑兵队也拉了出去。”

“远走高飞啦!”徐德富自言自语道。他清楚三弟不会为日本人卖命,接受改编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放他们出去,自然不再回来。

徐家土地荒芜,蒿草没人。几年不种十分可惜,但是休耕的土地得到了休养更加肥沃。徐德富抓一把黑油油的土放鼻子下闻闻,抽透一袋烟一样令人惬意。

“回吧,我们还要捡些引柴。”谢时仿说。

他们赶车往回走,坨子根儿有干树枝子,黄蒿杆子什么的,不多会儿就拾了满满一车。

“满洲国成立五年了吧,五年没着消停,反满抗日的势头可比前几年旺盛多啦。”徐德富说。

“老百姓过的啥日子啊!”谢时仿说他在街上听到的两首民谣,其一《愁疙瘩》[1]——

春天种疙瘩,

心里结了个愁疙瘩。

收回烂了送不出,

冻了也白瞎。

哎呀咳呀呀,

什么时候解开这个愁疙瘩?

其二《出荷粮》——

出荷粮,

出荷粮,

出荷完了精光光,

再拿什么养活我爹娘?

“日子苦啊!”徐德富慨叹道。

拉柴禾的马车驶入沙坨沟壑,周遭死寂。

“往里坐,这一带挺背的,常有胡子出没。”谢时仿关心东家道。

“胡子我倒不怕,自家兄弟就有当胡子的。”

“三爷现在和蓝大胆儿不同……”谢时仿话停住,他发现树棵里有动静说,“好像有人影一闪。”

徐德富顺着谢时仿向手指的地方望去,没发现什么,拉柴禾的马车继续往前走。他警惕起来,眼睛没离开向后移动的荒坨子,突然发现情况道:“是有一个人,跟着我们的车走。”

“我试试喊他。”谢时仿说,拉柴禾的马车停下来,他喊道,“喂,朋友,你找我们就出来吧。”

榆树棵子里趔趄站起一位年轻人说:“爷们。”

徐德富下车,朝年轻人走去。年轻人指指自己的腿说:“我受伤了,求你们带我进城。”

“哎呀,城门盘查很严……白天宪兵队巡街,夜里警察经常查户口,你呆在哪儿?”徐德富为难说,有伤使他不敢轻易答应,不然捎个脚(搭车)算不得什么事情。

“看你们是平民百姓,实话同你们说吧,我有一位姓程的亲戚住在城里,我到他那儿去。”年轻人说,“他是坐堂医生。”

“姓程?”徐德富一愣,问:“同泰和药店的程先生?”

“对,是他。你认识他?”

“你是他的什么亲戚?”徐德富盘问。

“见到程先生,我一定让他好好谢谢你。”年轻人婉转地答道。

“上车,不过到城门前,得把你埋在柴禾里。”徐德富说。他同意年轻人搭车,是他说认识表哥程先生。

柴禾车很顺利通过城门,值班的警察和徐梦天关系不错,徐老爷子坐在车上,没盘查也没检查就让他们通过。

“爷们,麻烦你们把送到同泰和药店……”年轻人从柴禾里探出头说,“我的腿伤不方便。”

“我们就是同泰和药店的,”谢时仿指着徐德富说,“他是徐掌柜。”

年轻人惊喜地望着徐德富,说:“徐……您是当家的?”

“徐德富是我,程先生是我表哥。”

“我不是找程先生,找你啊!”年轻人低声说,“徐德中派我来的。”

徐德中这三个字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徐德富激动得差点掉下车去,近二十年里第一次听到二弟的消息。

“我去獾子洞找您,可是那儿……”年轻人说,“半路遇上胡子,被他们打伤了腿。”

“当家的,从后门进去吧。”谢时仿对徐德富说,正大门从药店的柜台可以望见,大院还有一个走人的角门。店里有冯八锉子安插的耳目店伙计魏满堂,必须避开他的目光。

“好,到后门我们下车。”徐德富吩咐管家道,“然后你再赶车到正门,喊魏满堂帮你卸车。”

从后门进院,最近的是二嫂的房子,新修的那间密室尚未启用,外边看是间普通的耳房(山墙旁的小屋)也叫偏厦子,和众多民居不同的是,进耳房要经过二嫂的堂屋,十分隐蔽和安全。

“大哥,”佟大板子在家,见徐德富搀扶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明白了要把他藏在耳房里,急忙过来帮忙。

“炕潮不潮?”徐德富问。

“不潮。”二嫂铺上被说,“头几天炕谷子(利用炕热,使物烘干),烧了火。”

“好,好。”徐德富说,“大板子,你去把表哥偷偷叫过来,跟前有人别吱声……”

“嗯。”佟大板子出去,二嫂也跟了出去。

徐德富坐在年轻人身边,问:“到底咋回事?”

“是这样……”年轻人讲道:徐德中是南满一支抗日游击队的政委,日寇的一次围剿,许多抗联战士负伤,治疗枪伤的药品奇缺,他派我来找您。他掏出一封信,“政委写给你的信。”

年轻的抗联战士讲的与实际有出入,真实的情况是,徐德中代表抗日游击队和蓝大胆儿接触,准备接收改变这支已经决心抗日的胡子。为了保密,徐德中和年轻人分手,派他找自家长兄,搞到一些药品送回南满,自己只身去蓝大胆儿的绺子。

徐德富接过信未等看程先生进来,他收起信说:“哥,他腿伤啦,你好好给他看看。”

受伤的人安置在后院密室里什么事情都说明了,程先生知道怎么对待他啦。

徐德富回到堂屋看信,一边看一边落泪。

“咋地啦?”徐郑氏问。

“德中来信。”

“啊。德中有消息了?”徐郑氏喜出望外,她最先想到一个人,问:“跟二嫂说没?”

徐德富长叹一声,说:“二弟成了家,让我做主为二嫂寻一个好人家。”

“二嫂嫁给佟大板子,那我们做对啦。”徐郑氏问徐德中现在哪儿,做什么呢。徐德富隐瞒了,只是说二弟在南边行医,南边很含糊,没有具体的地方。

见到二弟的亲笔信如同见到了思念的人,分离多年忽然团聚,徐德富平添几分喜悦,他吩咐伙房多做几个菜,叫来程先生和谢时仿一起喝酒。

“我们哥几个小酌。”徐德富刚端起酒杯,一个不速之客到来,徐德龙进来。

“四爷。”谢时仿起身招呼道。

徐德富不太喜欢见到的人突然到来,大家望着当家的等他发话。他吩咐佣人说:“加双碗筷。”

“吃过了,我来找大哥剃头。”徐德龙不想上桌,说。

“吃完饭再剃头嘛,上桌。” 程先生说,他的角度最刁,谁也不能不给表哥的面子。

饭后,洗净脸的徐德龙边擦脸边说:“大哥,你多年没给我剃头啦。”

徐德富从地柜里取出布包打开,里边是剃头刀子、鐾刀布、刷子、牙粉盒之类。

“德龙小时候最护头(小孩儿不爱剃头),你大哥给你剃头,你哭嚎不干。爹活着的时候,因为剃头,你没少挨踢。”徐郑氏为四弟系上围裙说。

徐德富刷刷鐾刀,在自己腮上试下锋刃。他给徐德龙剃头,眼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幼小的徐德龙头顶竖立起一根小辫,俗称冲天柱。剃一次头,他哭嚎一顿。

街上有剃头挑子,好一点的还有理发铺,徐德龙跑回家里让长兄给他剃头,其中便有了特别的含意,当时徐德富并没想得太多。事实上,徐德龙是在用这种方式向亲人告别,等待他的那场赌是一生最非同寻常的,最壮烈的,也是最后一次赌博。

[1]愁疙瘩:农民称甜菜为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