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山荣喜欢掷骰子,到悦宾酒楼玩过。四爷时今名气大呀,外省外县都有人慕名而来,与他一赌为快。宪兵队长忽然来了雅兴,也要和赌爷掷把骰子。

此消息最先在亮子里镇街头传开的,传播者是郝家小店郝掌柜,他手拎把白铁壶,放在关锡鑞匠面前,说:

“壶底开焊啦,漏水。”

关锡鑞匠检查铁壶说:“壶底得换新的,都烧糟烂啦。”

“换壶底多少钱?”

“一元钱。壶梁的铆钉松了,我给你整上,不要钱。”

“多长时间?店里等急着用。”郝掌柜问。

“四五袋烟工夫吧,你等还是呆会儿来取。要不,换好壶底我给你送店去。”关锡鑞匠服务态度甚好。

“送吧。听说没?今晚四爷和宪兵队长掷骰子。”

“和角山荣?”关锡鑞匠双腿上铺块布,准备干活,摇头不信道,“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你知道不?全镇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你说徐四爷真有点刚条,敢和日本人赌!现时今满洲国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哟。”郝掌柜往下的话心眼不怎么正了,说,“宪兵队可养着狼狗啊!”

关锡鑞匠一脸茫然。

角山荣的日本式住宅,卧室墙壁挂一把军刀,旁边是“武运长久”的条幅。宪兵队长身穿黑色和服;徐德龙穿蓝色大襟长袍,戴六瓣瓜皮帽;陶奎元则身着警察制服,佩刀、短八分手枪,他来观看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一个穿绚丽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一旁伺候。

四只骰子在桌子上,室内气氛异常紧张,输得眼睛发红的角山荣道:“我们再掷。”

“队长先生,”徐德龙鄙视道,“还赌什么?”

角山荣重新系好和服腰带说:“我们换个押注方法。”

“我没明白。”徐德龙正正瓜皮帽道。

“赢家要什么输家就给什么。”角山荣起了歹意,如果赢了,他要的大概是一个人的性命了。

亮子里镇临街的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灯光照亮杠子房匾额“满汉执事”和“孟记杠子铺”,招幌上彩绘的冠、靴、元宝和麒麟图案清晰可见。

两个杠夫走出杠子房,到一个背静处小解。

“咱孟掌柜那么肯定,今晚徐四爷赢。”快连嘴(说话快而不清)杠夫说。

“当然,孟掌柜了解四爷。赢了小日本,掌柜的高兴,摆酒设宴款待咱全铺弟兄。”眯缝眼儿杠夫说。

“这角山荣太霸道,他挎武士刀到饭馆喝酒,孟掌柜的表哥喝醉了摸了下他的刀把,竟给当场劈死,太他妈的狠啦。”

“角山荣的武士刀还摸得?”

“不就是一把破刀吗?”快连嘴杠夫系腰带说。

眯缝眼儿杠夫仍在便溺,说:“听说角山荣武士家庭出身,那把军刀有二百多年历史了……小日本拿它当命看。”

“我以为宪兵队长挎把刀就和咱们拎个杠子差不多。”快连嘴杠夫说,“也不就是随手使用的家什嘛!”

“那可不一样哟……掌柜的说了,四爷赢了小日本,赏弟兄们三天工钱。”

“徐四爷输了呢?”

“掌柜说输了也赏,为四爷敢和小日本赌。”

那夜,全镇人都在关注同一件事。亮子里悦宾酒楼的客厅里几个人在喝茶、议论。

“才刚我站阳台望眼全镇,像过年似的,家家点灯。”梁学深说。

“都是为了这场赌。”富贾模样的人说,“自打满洲国成立以来,全镇人从没像今天这样为一件事情兴奋。我见有人买鞭炮,准保是待徐德龙赢时燃放。”

“我们得换个眼光看徐四爷。”戴眼镜的人说。

“可谁赢得了日本人?眼下这世道……”梁学深忧虑道。

“说的也是,输赢宪兵都不会放过他。如此说来这是一场生死赌。”富贾模样的人说。

这夜关锡鑞匠急得直搓手,不停地在郝掌柜面前走动。他说:“都后半夜了,没一丁点儿消息,急死人啦。”

郝掌柜亲自动手刮一条鱼的鳞,说:“凭四爷的手输不了,你耐心等他。他回来我们一起吃炖大鲤鱼。”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担心他回不来。”友谊使关锡鑞匠心急如焚道。

郝掌柜用剪子豁开鱼膛说:“四爷去掷骰子,又不是去送死,别歇拉忽吃的(夸大事态)。”

“我说你脑袋给驴踢咋地?亮子里老少爷们的命都攥在角山荣的手心儿里,弄死个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关锡鑞匠道。

“照你这么说,四爷糊涂啦。明明去送死……”

“他一点儿都不糊涂,心里明镜似的。唉!他……”关锡鑞匠争辩道,间或为四爷争名誉。

“缝穷”女人推门进来,劈头便问;“徐四爷回来没?”

“你是谁?”关锡鑞匠觉得来人陌生,问。

“缝穷”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落泪道;“完啦,四爷完啦。”

“你怎么知道?”关锡鑞匠惊疑道。

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继续进行着,角山荣掷骰子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5、4、4、3。

徐德龙双手握骰子,信心十足地掷出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4、5、6、6。

“徐先生,你要什么?”角山荣输得平静自然,问道。

陶奎元向徐德龙使眼色示意什么也别要,他不看明白警察局长的暗示更好,明白了倒使他横了心,目光落在墙上那把军刀上。

“徐先生喜欢,请吧!”角山荣脸色阴沉,嘴角抽搐道。

徐德龙起身去取刀,陶奎元阻拦道:“你……”

“吧嘎(混蛋)!”角山荣用日本话骂陶奎元道。

徐德龙右手刚接近军刀,突然一声枪响,他的右手掌被击中,鲜血四溅……他转过身,面对角山荣的枪口,痛骂道:“小日本,我操你奶!你不仗义!”

角山荣连开数枪,徐德龙身体贴墙慢慢倒下去,从军刀往下溅流一片血迹。

关锡鑞匠来了药店,进屋便说:

“出事啦,出大事啦!”

“是德龙?”徐德富慌乱手脚道。

“是,和日本人赌……”关锡鑞匠哽咽道,“尸首扔在大街上,我们几个人把他抬到磨道里。”

徐德富叫佟大板子套车,赶快去望兴部落点接淑慧,然后带谢时仿同关锡鑞匠急出药店,天落下入冬头一场套子雪。

小巷深处,一间废弃的磨道敞开一扇破旧木板门,徐家人围着尸体落泪。门外雪地,徐德富和管家两双腿插在厚厚的积雪中,商量丧葬的事情。

“天寒地冻的,我怕误事,四爷的墓子(墓坑)我带人去打。”谢时仿想得周到,说,“冥衣铺和棺材铺去得了,四爷所用的冥器需要订下。”

“从简,一身装老衣……其它的人形、车辆、仓楼、古玩、陈设都不要了。时仿啊,墓子派别人去打,你去冥衣铺,我去棺材铺,然后我们俩一起去杠子房,预定一下杠子。”徐德富说。

在棺材铺耿老板揭开一领苇子,一口奇特的大理石棺材呈现在面前,石棺天、地、前、后、左、右六个面,镂刻着骰子的点数:1、2、3、4、5、6。

“棺木完全按四爷设计的样式制作的。您感到不合适,我立马叫人改制。”见徐德富惊诧,耿老板说。

徐德富脱口而出道:“骰子棺!”

“骰——子——棺!”耿老板重复一句道。

“棺材不改了,就遂他心愿吧,睡在骰子中他会更安心。”徐德富忧戚地说。

谢时仿到了冥衣铺,门前廊檐宽阔,廊檐下悬挂逼真纸马,还可见写有“油漆彩画色糊顶棚”的竖招。走廊里摆满冥器:人形、畜类、车辆、仓楼、金银库、冠袍、烟具、钟表、尺头……两个伙计抬来一辆纸骡车,大小与真车无二。

“请问你们掌柜在吗?”谢时仿问。

“梅掌柜忙着呢。你有事儿?”伙计说。

“定一套寿衣。”

“订做装老衣(寿衣)还差不多。定做冥器的人太多啦,我们干了一天一夜……连掌柜的都上趟子干活。”伙计说。

“谁家这样大排场?”谢时仿好生奇怪道。

“不知道。”

梅掌柜抱一匹白纸马出来,责备伙计道:“火上房啦,还不快去干活。扎‘楼库’的秫秆不够了,去收拾一捆。”他见谢时仿问:

“先生您?”

“定一套寿衣。瞧你这儿很忙。”谢时仿说。

也不知道镇上何人驾鹤,买卖店铺几乎都定制了冥器,档次很高,要求精工细作。连吃百家饭的花子房,也定了冥器。梅掌柜的冥衣铺昨晚顾客挤歪门槛。

“梅掌柜!”铺内有人喊道,“皇宫的门安不上。”

“我去一下,您稍等。”梅掌柜说。

从冥衣铺出来,管家和徐德富朝孟记杠子房走去,路上他说:“怪了,不知谁家大出殡……”

徐德富也奇怪烧活儿(冥器)一夜间便火起来了,他绝不会想到这些冥器与他家有什么关系。

“家兄壮举实在令人欽佩。”杠子房孟掌柜拱手道。

“孟掌柜过奖啦,赌耍之辈何谈壮举?”徐德富说,“赌耍不成人,汗颜啊!”

“徐兄,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横行霸道,生杀予夺,谁人敢碰倒他一根寒毛还不得跪着扶起来呀。四爷敢和小日本动输赢,全镇谁人不竖大拇指。徐兄,请给小弟一次机会,这次送葬我们杠子房包啦,不收您一分钱。”孟掌柜要以最隆重的方式送徐德龙,说,“四爷大杠式,六十四人抬。今晚我们去亮杠[1]。”

“德龙知道你们这样看他,九泉之下也会欣慰啊!”徐德富不胜感激道。

这是亮子里镇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礼。送葬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铭旌飘**。

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杠夫抬着:杠夫头戴红缨黑帽,身着绿花驾衣,黄裤青靴,随司杠响尺的号令,抬棺步调一致、敏捷稳健。

街口,两支队伍加入进来:一支由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率领的鼓乐班子;另一支由棺材铺耿老板带领,手持“雪柳”、祭幛;“缝穷”女人、郝家小店郝掌柜、绸缎庄吕掌柜在送葬队伍中;王警尉衣衫褴缕手牵一男孩在送葬队伍中;鼓乐班子吹奏“黄龙调”,哀乐声声。送葬队伍滚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个街口、岔路,都有买卖店铺的人加入进来……

角山荣着军服,伫立在宪兵队部窗户前向外望。送葬队伍从宪兵队门前经过,他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军刀刀柄上。

送葬队伍塞满街道,人流如潮。全镇人倾巢出动,陆续加入。冥器骡车,与真车大小相同,车老板子挥鞭抬腿,活灵活现;白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还有男女仆人……

满街纷扬纸钱,白花花一片……

[1]亮杠:旧时东北旗人的丧礼中有“亮杠”仪式。即在出殡的前一天的“伴宿之日”,丧家在自家门前向外界展示事先向杠房预订、出殡时使用的杠式,以显示其排场。此俗见《老店铺招幌》陈立平著(辽宁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