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工作组来到云周西的第二天,石世芳他们召集村里的干部和积极分子开了个会。胡兰当然参加了。会后就分头去访贫问苦,串连群众。胡兰负责发动刘马儿和另外两家贫雇农。吕梅让胡兰带着金香和玉莲一块去访贫问苦。金香和玉莲很高兴,觉得胡兰在大象参加过土改,知道怎么搞,他们可以向胡兰学习发动群众的办法。
胡兰她们访问的这三户贫雇农当中,首数刘马儿穷苦,也首数他受的压迫剥削厉害。她们几个都觉得发动刘马儿一定比发动别人容易些,谁知第一次谈话就碰了个软钉子。那天,午饭以后,她们在村边一棵大树下找到了他。刘马儿枕着块破砖头,手里拿着根树枝轰着蝇子,正在那里歇晌。他听见脚步声,睁眼一看,是胡兰她们走到跟前,便忙坐起来问胡兰道:
“你不是害眼吗?好了?”
胡兰忙说道:“好了。马儿大爷,我们惊了你的觉啦?”
刘马儿忙说道:“没的事,我只躺一会儿。”
刘马儿年纪不到四十,可看人样子简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瘦长脸上布满了很深的皱纹,两只粗糙的手背上暴起一楞楞的青筋,腿有点弯了,背也有点驼了。他坐在那里,一面用手捶腰,一面问道:
“胡兰,你们找我有事吗?”
胡兰正要开口,玉莲抢着说道:
“你给石玉璞家当了多少年长工?”
刘马儿道:“少说也有七八年了。”
金香接嘴说道:“我看全村最有钱的是石玉璞,最穷的就数上你了。”
刘马儿道:“这话也不假。”
胡兰问道:“马儿大爷,你说说,你一年到头起五更睡半夜,风里雨里的死受,为什么还穷成这样子?石玉璞家的人腰不弯,手不动,粮食打得大囤子圪堆小囤子满,你说这是怎回事?”
刘马儿早就听说大象在闹土改,如今见胡兰她们三个姑娘在歇晌的时候来和他拉扯这些事情,心里就料到是怎回事儿了。他一面掏出破烟袋来打着火镰吸烟,一面不冷不热地说道:
“全怪咱命不好,生就的受凄惶命!是个没造化的人!”
玉莲抢着说道:“什么命,全都是封建迷信。你穷就是让石玉璞压迫剥削的。你给他当了七八年长工,他就剥削了你七八年。你要坚决起来和他算剥削账!”
刘马儿不以为然地说道:“当长工是咱愿意的,这会儿和人家找啥后账?人家富咱不眼红,自家穷咱也不抱怨。俗话说,外财不扶命穷人,知命君子不怨天呀!”
胡兰正打算给他讲讲命运是欺骗人的话,只见刘马儿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说了句:“该上地啦。”扛上锄头就走了。
胡兰望着刘马儿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她们两个说道:
“马儿大爷中封建迷信的毒还很深呢,看样子可要花点工夫哩。”
玉莲忍不住说道:“真是个胶泥脑袋。我要有他那么多苦水,早和石玉璞算账去了!”
胡兰说:“咱们再找些年纪大的人,问问刘马儿大爷过去受的苦,等黑夜他下地回来,再找他好好谈谈。咱们先找别人去吧。”
于是她们相跟上去了陈虎德家。
吃过晚饭以后,她们来到刘马儿家里。刘马儿家住着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子。屋里什么摆设也没有,炕上铺着半张破席子,放着两卷破行李,四面墙壁因为常年烟熏火燎,都变成黑的了,顶棚也掉下来一大块。刘马儿的瞎眼妈串门去了,他女人正在刷锅,刚满一岁的独生儿子,光着屁股摇摇晃晃在地上学走路。胡兰叫了声大娘,走进屋里,把娃娃抱在胳膊上,亲了亲他的小脸儿。刘马儿大娘看见胡兰她们进来,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披了一件露肩膀的破褂子说:
“哟,你们这些闺女来了。胡兰子快放下他,看他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是为公家的事吧?黑夜了还忙?”她接过孩子又说:“你们看我这屋里,哪有你们坐的地方。走,咱到外边坐着说话去,外边凉快。”
胡兰她们说洗完锅再坐。刘马儿老婆说:
“我的锅碗好刷。放着吧,咱到外边凉快着去。”
她给胡兰她们拿来几个草墩,坐在当院。胡兰说:
“大娘,你家原来卖了的房子比这大多了吧?”
一句话引起刘马儿大娘一大堆抱怨,她抱怨丈夫把房子卖了,抱怨自己命不好,嫁了个没出息的穷男人。正说着,刘马儿回来了。她指着丈夫向胡兰她们说道:
“你们问问他,我嫁了他十多年,好活过一天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没有?吃喝穿戴没我的份儿,受苦受罪就全落到我身上了。担水是我,搂柴是我,夏天拾麦子,秋天拾杂粮,跑一年还吃不上顿饱饭,我受了多大苦哇……”
刘马儿老婆诉说了半天她的苦处。胡兰向在旁边的刘马儿故意问道:
“马儿大爷,你看大娘受苦受穷的,吃不上穿不上,是不是你一点儿也不管家呀?”
刘马儿抽了一口烟,气呼呼地说道:
“天地良心,我要背着她花过一个麻钱,让天打五雷轰。”他转身向老婆说道:“你跟上我受了十来年罪,这我知道。你受穷,你受罪,可我也没享福呀?”
说到这里,刘马儿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了。烟袋锅里的火星,时明时暗。胡兰模模糊糊看到刘马儿大爷眼里含着两汪泪。停了好大一阵,他才说道:
“说到九九归一,怨咱们命不好。”
马儿大娘叹了口气说:“是啊,命就把人制死了。”
胡兰听到刘马儿夫妻俩一口一个“命不好”,忙说道:
“什么命好命不好,都是骗人话。地主家的钱财、土地也不是从胎里带来的。光有土地,没有穷苦人给他们劳动,也长不出庄稼来。其实世界上最值钱最宝贵的还是劳动。”
接着胡兰就给他们讲开了劳动创造世界,地主依靠剥削穷人发财;然后又用命运等等的迷信思想欺骗人民等道理。又说土地改革打倒封建,和地主进行清算斗争,是往回要自己的东西,要土地回老家。他见刘马儿夫妻两个都很注意听,于是就说到了本村要进行土改的事情。
玉莲插嘴说道:“咱村要闹土改,你们敢不敢去和石玉璞斗争?”
刘马儿老婆说道:“咱随大流吧,村里众人敢,咱就跟上人家……”
刘马儿打断他女人的话说道:“村里人都去寻死,你也跟上人去上吊?”说完提着烟袋走出去了。
胡兰她们又和马儿大娘谈了一会就离开了。路上玉莲说道:
“这才是白费唾沫哩,好话说给聋和尚,白不怎。”
金香叹了口气说道:“依我说,公家下道命令,让地主把土地财产交出来,分给穷人不就行了,又省事,又快当。何必这么说服呀,动员呀,麻麻烦烦地!”
胡兰笑着说道:“你倒说了个简单。大象土改时,开头我也有这种想法,后来世芳叔给我讲了好几回,我才弄清楚,那样做一点好处也没有。”
接着她说要打倒地主封建不是个简单事情,不把群众发动起来,地主的气焰就打不下去;只有群众觉悟了,弄清了剥削和被剥削的道理,自己起来斗倒地主,有了当家作主的思想,才敢把地主手里的财产夺回来。金香和玉莲默默地听着,寻思着。胡兰又说道:
“发动群众要有耐心,谈一次不行再谈一次,多谈几回他就会想通。”
连着几天,她们东家进西家出地发动贫雇农,有时找陈虎德和段全熬,有时找刘马儿。陈虎德和段全熬家的人思想都比较活动些,揭露了地主剥削、压迫、诈骗他们的一些事实;就连刘马儿的瞎眼妈和女人也有了进步,只有刘马儿一个人还是老样子。她们和他左说右说,道理讲的堆成山,他还是一字不吐。有次还给了她们个难堪。那天她们从陈虎德家出来,迎头碰上刘马儿拉着牲口扛着犁,收工回来了。胡兰热情地叫他大爷,玉莲截住他说:
“吃完饭你回家去,我们再和你说说。”
刘马儿板着脸道:“你们还是要说斗争那事吧,那就不要说了。”
一扭身闪开玉莲,抬起脚来走了。
三个人望着刘马儿的背影愣住了。玉莲气得把脚一跺说:
“我再也不找他谈了!真正是胶泥脑袋!”
金香也说:“真是头号落后分子。他就甘心给人家当一辈子长工?他还害怕什么呢?”
胡兰道:“咱们掏不出他的心里话,是道理讲得不到家呀。功夫下得还不够,还得谈。”她回头又对金香和玉莲道:“咱们先回家吃饭吧,想想办法再说。”
玉莲和金香生气地说:“咱不找他了。他愿意当落后尾巴让他当去吧!”
这天下午,工作组开会汇报。胡兰把发动刘马儿的情况也说了说。石世芳说:
“越是这些受苦受罪、受剥削最厉害的老实农民,觉悟总是慢些,不过这种人真正觉悟了以后,就是贫农团的骨干分子。”
胡兰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可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刘马儿发动起来。
第二天上午,胡兰跑到地里去找刘马儿。他正在锄谷子。胡兰叫了声:
“马儿大爷。”
刘马儿扭头一看是胡兰,很是惊奇,说道:
“你怎么还跑到地里来找我?太阳这么毒,你就不怕中了暑?”
胡兰笑着说:“你整天在地里都晒不病,我来一会儿就能病了?”
她一边蹲下来帮刘马儿拔草,一边谈话。这回胡兰没和他讲什么道理,而是和他谈家长里短,偶尔也说说她在大象土改时了解的事情,地主剥削的办法,贫雇农们受的痛苦。开头刘马儿只是听着,慢慢他也插话了,也讲开了他当长工受的苦。这天胡兰整整陪着他锄了一上午地。从这以后,胡兰天天跟着刘马儿,刘马儿上地她上地,刘马儿出圈她出圈。这中间胡兰也给他讲了些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刘马儿很爱听,可是话头一转到斗争石玉璞,他就摇摇头不吭声了。
有天下午,胡兰跟着刘马儿在地里打掐棉花,又说到了清算石玉璞的事。刘马儿激动地说道:
“胡兰子,说真心话,你这么天天跟着我讲来讲去,一片好心想帮我翻身过好日子,这我都明白。石玉璞是我的仇人,我早就知道。这些年来,石玉璞给我受的那气,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接着他就说开了石玉璞欺压他的事情。
原来刘马儿家从前有三间正房,老坟上有四亩地。当然靠这点家业维持不了他一家人的生活。他经常出外给人家打短工。石玉璞看见他是个好劳动力,托人劝刘马儿到他家揽长工。刘马儿心里想:谁不知道石玉璞外号叫“一只虎”,给他家揽长工,一天到晚就不用吃饭,光吃气就饱了。他坚决不干,宁愿到外村当短工,也不和他来往。谁知那年天旱,刘马儿那四亩地的小麦打的连种子都不够。他想再种些小绿豆,好给秋天准备口吃的,但跑遍全村也找不下小绿豆种子。打听到石玉璞家有,托人去借。石玉璞说:“要借种子不难,只要他答应给我揽长工就行。”可是刘马儿是个犟脾气,宁愿不种小绿豆,也不给他揽长工。石玉璞并不息心,他说:“好,三年等你个闰腊月,那怕你不找上门儿来。”到了第二个春天,刘马儿家里眼看断了粮,老娘病在炕上起不来,老婆怀着大肚子,天天到地里去挑野菜,又累又饿,孩子八个月上就生下来。大人吃不上饭,孩子没有奶,不到满月就饿死了。左邻右舍劝刘马儿道:“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还是给石玉璞揽上个长工吧,先把眼前度过再说。”刘马儿只好点头。经中人说定,在自己家吃饭,在石玉璞家上工;石玉璞除了先给刘马儿一斗玉茭子外,每月八十元省银行票子的工钱,到年底总算账。刘马儿低头上了工,谁知到秋后日本鬼子来了,阎锡山的票子不值钱了,年底一结算账目,票子倒是赚的不少,可是石玉璞按票子的行市折合成粮食,才给了他三斤豆子一篓豆面。刘马儿把这点粮食拿回家去,老婆气得哭成个泪人儿。街坊邻舍也觉得这太欺侮人了,领上刘马儿去找石玉璞。石玉璞把字据拿出来,往桌上一放说:“乡亲们,你们的理说在纸下说不在纸上。刘马儿给我当长工是经中人说合、双方同意的,全年工资我如数付给,怎么说我亏了他呢?”刘马儿把脚一跺说:“我惹不起你!明年咱们一刀两断,你找你的长工,我找我的主雇。”说完转身出来。石玉璞冷笑一声说:“你不干了?三年等你个闰腊月。”刘马儿一狠心把三间正房卖了,一家人才度过了冬天。为这事,他老娘气得整天啼哭,后来把眼睛也哭瞎了。从此刘马儿就这家待一月,那家待十天,给人家做零活糊口。
这样闹腾了二年,石玉璞觉得这么一个好劳力白白放跑了多可惜。就又找中人说合,答应当月工资当月清算,一半粮食一半钱。刘马儿深深感到鸡蛋不能再去碰碌碡,就答应下来。他在石玉璞家,一年一年老老实实从春受到冬,无论石玉璞怎么欺侮他,再也不吭一声了。
刘马儿说到这里,叹口气道:
“胡兰子,你年轻,没受过苦,经的世事少,做人的难处你可不知道呀!”
胡兰以前也听人们说过刘马儿这些事情,可从来也没像今天亲自听刘马儿讲得这么感动人。胡兰越听越恨石玉璞,越听越要下决心帮刘马儿大爷翻身。她说:
“马儿大爷,有共产党给你撑腰,把你的苦水都倒出来,和石玉璞算算他的剥削账!”
可是刘马儿摇了摇头道:“斗争好说呀,可是弄不好砸了饭碗,我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胡兰很是惊奇,说道:“斗倒地主,把自己的土地要回来,你根本用不着当长工了,怎么会把饭碗砸了呢?”
刘马儿叹了口气说道:“你还年轻呀。我看斗争别的地主还容易,要斗倒石玉璞?唉,办不到。谁不知道人家是咱村难斗的一只虎哩!”
胡兰坚决地说:“不管他是虎是豹,都要斗倒,这你不用担心。”
刘马儿道:“胡兰子,我实话对你说吧。朝里有人好做官。人家石玉璞在你们干部里有靠山,有人替人家说话,你想这还能斗倒?”
胡兰听他这么说,非常吃惊,问他这个人是谁。刘马儿不肯说,只是叹气。胡兰觉得这是个很重要的情况,就再三追问。刘马儿还是不肯说。胡兰早就风言风语听说过石五则和石玉璞有来往,可她没抓住事实,总不能肯定。刘马儿说的是不是石五则呢?胡兰心里疑疑惑惑,她试探地问道:
“你说的是石五则吗?”
刘马儿看了胡兰一眼,点了点头说:
“是他。前天夜里,石玉璞还把他叫到家去喝酒吃肉哩。昨天黑夜,石玉璞叫我给他送了一篓子肉和点心。石玉璞还指着我的鼻子说:‘明人不做暗事,告你说吧,这是送给石五则的东西,谁要是告给外人,我要亲手割他的舌头!’第二天一早,我扫院子的时候,还听见石玉璞对他老婆说:‘他是农会主任,有他给作主,哪个穷小子敢来斗我?’”
刘马儿又讲了好多石五则和石玉璞的事儿。最后他说:
“胡兰子,今天我把心里的话都倒给你了。你看我这辈子还能翻了身?”
胡兰听刘马儿讲完,气得心直跳。她大声说:
“眼下就能翻身!”
说完,她站起来就走。在路上她想起从大象害眼回来的时候,石五则特意给她去送眼药时说的那些话。当时胡兰还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现在她一下子明白了,石五则是有意在她面前替石玉璞说话,有意打听土改情况。胡兰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应该马上向工作组汇报。她立刻就找石世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