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野草〉题辞》

最丰富最复杂最难理解的散文诗《野草》,诞生在西三条胡同里那间看得见“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的最简陋的“老虎尾巴”里。

鲁迅自称他的《野草》是创作《彷徨》时期的“小感触”。然而因为这“小感触”是从一位伟大的诗人、哲人、思想家、精神界之战士的心灵深处自由自在地流淌出来的,所以这“小感触”便成为鲁迅自己也成为中国新文学史上最瑰奇、最丰富、最深邃、最具魅力的艺术创造,成为凝聚着鲁迅独特人生体验的关于生命哲学的伟大成果。

《野草》。散文诗集,除《题辞》外,所收《秋夜》《过客》等二十三篇,均写于1924—1926年,陆续发表于《语丝》周刊。1927年7月北新书局出版,32开,毛边。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野草》的丰富、复杂、深奥,在表层形态上表现为各种各样的意象,各种各样的对立: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希望与绝望,充实与空虚,沉默与开口,天上与深渊,天堂与地狱,梦幻与现实,战士与苍蝇,有形之人与无物之阵,一切与无所有,爱者与不爱者,眷念与决绝,祝福与诅咒,仇与友,人与兽,傻子与聪明人……紧张的对立,挤压出强烈的孤独、寂寞、苦闷、空虚,甚至绝望的情绪色彩,转为奇特多变的意象描绘,而贯注其中的主导性潜流,则是鲁迅关于生命哲学的体系的基本要素。

首先是对于人的存在的思考,自我对“我”赖以存在的现实的态度与关系的思考。尽管是令所有忧思人生者焦虑不安的现实,但必须面对现实,立足现实,而不能逃避现实。“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现实即便不肯容“我”,“我不如彷徨于无地”;现实明暗参半,我“彷徨于明暗之间”;现实一片黑暗,“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或在“黑暗里彷徨于无地”。现实愈不容“我”,“我”愈执着于现实。因为任何一种现实的存在,都是“我”必须正视和面对的实在。

其次是面对死亡、走向死亡的生命的意义。面对现实,执着现实,但绝对不是受现实的任意摆布或随波逐流,生命的意义在于以自己的存在对抗存在的现实,以独立的思考与独自的行动实现个体生命的价值。

鲁迅用过的讲义夹(18cm×25.1cm)和修书工具。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生命的终点是坟,是死亡,生命的过程是走向死亡的过程,而生命的意义正在“走”的过程之中。明确地意识到“走”向死亡的“走”才更能“走”出生命的意义。《过客》中的过客顽强地表述了生命的意义:“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过客的“走”始终是自觉的、理性的,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心中有召唤他的声音:“前面的声音叫我走”,那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所以,过客能够把持住自己,能够主宰自己,能够拒绝布施,拒绝休息,拒绝回转,一往无前地走去。只有这样,生命才绚丽辉煌,才息息变幻,才庄严神圣:“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这样的生命即便“死亡”,仍然凝聚着“生”的意义:“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鲁迅在北京大学等校任教的部分聘书。鲁迅藏。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

《野草》的确有相当费解的一面。有些章节甚至只可感受,不可理解。费解有两种,一是解开之后,发现什么也没有;一是解开之后发现里面还有解,而且愈解愈多。《野草》属于后者。二十三篇短短的散文诗组成的是薄薄的一小册,然而,其丰富的内涵却是那些篇幅超过它几十倍、几百倍的煌煌巨著难以比拟的。《野草》无疑是一位伟大的哲人、诗人以他超人的智慧和灵感开创的一个新的文学领地。这本小小的散文诗集,如《呐喊》《彷徨》成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和经典一样,事实上已成为中国散文诗的开山与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