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关闭在深宅大院中的书香子孙,最具**力的,莫过于一年一度演出于街市上的迎神赛会和演唱于临河戏台上的社戏了。这不仅可以使鲁迅和他的小伙伴们呼吸到高墙外的新鲜气息,更可以吸收到充满活力与血性的精神补养。在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个月,十余岁时怎样在演戏时自愿充当义勇鬼的壮举反倒在鲁迅的脑海里格外清晰起来:
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
《女吊》
这实在让人神往。扮演这样的角色,父母知道了要打屁股的,“一以罚其带着鬼气,二以贺其没有跌死”,但鲁迅幸而从来没有被发现过;虽然没有挨几顿竹条打,但因此思想上竟沾了“鬼气”——鲁迅所指的那种“鬼气”。
鲁迅关于《无常》的手稿
中国民间戏剧中的绍兴地方戏给鲁迅留下深刻印象的,固然包括《社戏》中月夜看戏的浓浓乡野味道和迷人的幻境般的缥缈景致,而给鲁迅影响更大的却是劳动者创造并扮演的两种戏剧形象——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女吊”,“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一种是活泼而诙谐,老百姓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的“无常鬼”。
当十来岁的鲁迅和城乡的看客们听到悲凉的喇叭声,屏住气的时候,“女吊”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鲁迅才看清她的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正当鲁迅惊异于她的相貌和她的“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的神情时,突然听到惊心动魄的悲哀凄厉的声音:“奴奴本是良家女,呵呀,苦呀,天哪!……”这声音,长久地在鲁迅心头回**。
鲁迅第一次看到勾摄生魂的使者“无常鬼”的出场,是在深夜坐在戏台下的船上的凝望中:“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说是因为同情一个鬼魂,暂放还阳半日,不料被阎罗责罚,从此不再宽纵了——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
和最普通的劳动者一起,鲁迅不止一次高兴地正视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鲁迅赞曰:“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过,何等守法,又何等果决,我们的文学家做得出来么?”三十多年之后,鲁迅依着往昔的印象和记忆,依着对搜集到的材料的新的研究,在《朝花夕拾》及后记中对“无常”做了生动的文字描写和线条勾画,并对不同的图像做了比较研究。显然,我们看到,鲁迅手绘的“活无常”,其神韵是其他任何刻本上的“无常”所无法比拟的。
鲁迅从小就受到了民间戏剧艺术的审美影响。他为社戏中举行请怨鬼仪式时的格外紧张严肃的气氛,为“女吊”“无常”出场时格外紧张高扬的情绪所震动、所感染,这种刚烈的、紧张的情绪简直成为鲁迅一生中的情绪基调。而作为“女吊”与“无常”形象的白得纯净、黑得凝重、红得热烈的强烈色调,又大体上成为鲁迅一生所欣赏和追求的色彩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