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圣诞节前回到了家,马上开始动笔写作。在参观考察期间,白天的奔波让我筋疲力尽,到了晚上根本就不想写东西,而且我也缺乏记者特有的天赋,能够在听到消息后马上转化到纸上,我觉得写这些东西要比写小说难。现在获得的资料太多,反而也成了障碍,我需要反复整理这些资料,把它们整理出一个头绪来。我在一家英文报纸上读到了一位记者写的文章,他的采访经历与我大致相同,尽管文章中很多地方写得很肤浅,而且有些地方也不准确,但我仍然很佩服他,因为他能够迅速抓住一些引人关注的事件,然后迅速写出一篇引人入胜的专栏文章。为了把这些参观中的见闻写好,我真是有点儿呕心沥血。大部分的材料都很无聊,而我却想在其中加入一些趣味性,我也想实话实话,但是上面告诉我,有些事实不能公之于众。出于一个写作者的良心,我还是尽可能地把事实真相陈述出来,虽然这些东西只是出现在报纸上,很多人读完也就抛之脑后了,但我就是受不了自己写出的东西不负责任,虚情假意。作为记者,我还真是不够格。

写作过程中,有一位年轻的法国飞行员从旁边的机场赶来看我,他显得非常灰心丧气。他跟我说,所有军用飞机都要送到他所在的机场接受检测,而生产商只需给负责检测的人塞上几千法郎,飞机就能轻而易举地检测合格。还有一个故事,连我听完都很无语:据说,法国向一家美国公司订购飞机,原计划每个月有五百架送抵法国,但是飞机上有一个很重要的小部件,其专利权属于一位法国生产商,他要求美国公司每架飞机支付一千美元的专利费,这就意味着美国生产商几乎很难从中赚到钱,于是这笔买卖就被搁置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听到了此事的后续报道:在巴黎沦陷的前两天,法国生产商给美国公司打去了电报,答应专利费降为每架飞机五十美元。

文章写完后,我迅速发了出去,同时动身前往英国,因为据说还有其他工作在等着我。当时坐火车从巴黎去伦敦简直是一场磨难,正常情况下全程需要7个小时,但在当时,如果17个小时能够到达,那就谢天谢地了。有时候你上船后会被迫在海上待上一夜,因为海峡内有敌军的潜艇。我就听说有两三个人被滞留在布伦(Boulogne)至少三天。我以前从未坐过飞机,因为只要并非十万火急,我就觉得没必要冒这个险。但我现在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情况紧急,我绝对不会犹豫,这次我就打算试一下。但是,到达巴黎后,天气非常糟糕,所有航班都取消了,而且,英国正在闹洪水,很多机场被淹,于是我趁此机会去看望了几位朋友。在这期间,不知是谁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提议,那就是我们现在就应该着手起草一份和平协议。他们回想到,一战结束时法国竟然没有一个像样的和平条约,结果相关部门只能依靠有限的数据临时拼凑了一份。这次,法国人不想再被抓住把柄了,于是成立了一个小型委员会,由一位出色的外交家担任主席。这位外交家在这方面很有些才干。当年,阿尔萨斯-洛林被归还法国时,他就为当地政府起草了各项法令。根据提议,这个委员会中需要包含一名法国外交部的代表,还有一名法国军队代表,英国外交部也要派一名代表,英国军队也派了一名代表。我被要求加入这个委员会参与准备,这就需要研究先前的各种合约,最开始的一个就是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the Treaty of Westphalia)[1]。同时需要对人口进行人种学方面的调查,目的是清除少数族裔所引起的纠纷,这就需要频繁前往日内瓦去参考那里的资料,或者向那里的相关人士咨询。这看起来非常有价值,但真正做起来却让人感觉无聊透顶。当然,没有政府部门的同意我是不会参与的,我向情报部长提出了申请,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于是马上联系了位于伦敦的外交部。国王的回复直截了当:在捕获黑熊之前,没有必要讨论用熊皮做什么。

我发现,我的朋友们对法国军队的战斗力充满信心,他们坚信,英勇的士兵们能够击溃德国的进攻,考验实力的机会终于到了。除此之外,在各种沙龙里,我经常听到一些支持纳粹的言论,这让我有些坐立不安。很多贵族讨厌现在的共和政府,他们几乎毫不掩饰地说,从长期来看,与其在布鲁姆(Blum)领导的社会主义政府下苟且偷生,还不如接受希特勒的领导。内政部长萨罗(Sarraut)派人叫来了一位很有名望的女士,正式警告她说,她要是不闭嘴,就会被送进监狱。大资产阶级宣称,如果战争持续的时间过长,法国必定会灭亡,要是持续三四年的话,英国要做好准备承担一切后果。在这段按兵不动的时期,经常有人随意请假。我听说,有些年轻军官到达巴黎后公开宣称,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必要,纯属浪费时间,就算希特勒占领了法国,只要能让他们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听到这话,我十分震惊。我还听说,总司令甘末林和参谋长乔治长期不和,而达拉第对雷诺怀有很深的敌意,因为雷诺阴谋赶他下台,自己当总理。

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总统勒布伦先生安排好了要去参观斯特拉斯堡,行程完全保密,只有几位要员知道具体的安排,甚至连护送他的警察也是在最后时刻才被告知真相的。等他到达莱茵河畔时,猛然看到河对岸的德国边界上竖着一个巨大的标语牌,上面醒目地写着:“热烈欢迎总统勒布伦先生!”而一支德国军乐队正在起劲地演奏《马赛曲》。

天气一直都很糟糕,但是对我来说,有必要时刻拿着大使馆赠送给我的公文包,因为有紧急任务等着我,一小时后就要出发。我将要乘坐的飞机隶属于皇家空军(R.A.F)。我两次来到位于布尔歇(Le Bourget)的机场,最后又返回了巴黎。有一次,我在飞机上待了半个多小时,可后来飞行员告诉我他无法起飞,第三次时他对我说:“这次呢,我倒是能起飞,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降落。”飞机很小,飞起来东倒西歪的,像要散架似的。更为不幸的是,我可是第一次坐飞机,我们飞得很低,这样就不会被当做敌机。飞越英吉利海峡时,我们的高度从来没有超过一百英尺(约30米),我原来以为只用一刻钟的时间就可以飞越海峡,可是我们飞呀飞呀,飞出了好久还是看不到陆地。我们在海上飞了好久,我甚至开始怀疑飞行员是不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打算带我去美国。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才看见英国的陆地。我们在一个机场上空盘旋了很久,从飞行员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接到了地面的消息,不允许他在那儿降落,最终,我们在苏塞克斯的一个军用机场着陆。这个机场上停满了各种飞机。有人给了我一杯喝的,然后把我带上一辆卡车,直奔附近的城镇。那天是星期天,到达小镇后我发现要等两三个小时才会有火车,于是我雇了一辆汽车。由于洪水泛滥,车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到达伦敦时,我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幸好还有机会在皇家咖啡馆(the Cafe Royal)享用了一顿美餐。

[1] 《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是一系列具有重大意义的国际关系条约。它象征了三十年战争结束,奠定了国际关系的基础和国际法则的形式,可以说是现今国际关系的启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