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伦敦的社会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我曾去过一个宴会,这次的经历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因为它确实与众不同,宴会是在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很古老的小房子里举办的。过去几年里,这个地区的一些老房子变得非常时髦,这一部分是因为这些老房子有镶嵌式的墙壁和漂亮的烟囱,这使得这些房子个性十足;而另一部分的原因是这里很安静,也接近议会大厦。宴会上一共有十个人,用餐完毕后,我们上楼来到客厅,发现女主人真是很用心,由于当时的情况,很多乐手都非常穷困,为了给他们提供一点儿必要的钱,有些好心人,就会时不时地雇用他们。当时的客厅里有三位乐手,分别演奏钢琴、大提琴和小提琴。我们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里,他们便开始演奏海顿(Haydn)的一首奏鸣曲。刚演奏了一小会儿,窗外的警报声就划破了夜空,几分钟后防空炮开火了,听起来离我们很近,可以推测,德国飞机离我们不远。但是这几个乐手在继续演奏,没有人真正注意窗外地狱般的嘈杂声,一曲终了,我们全都热烈鼓掌,就好像除了美妙的音乐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发生。炮火仍在继续,他们又开始演奏另一首曲子。那个夜晚我们玩儿得很高兴。由于警报还没有解除,我们不能无限期地待在这里,所以我们开始各自回家。

到了晚上,在一些偏远地区很难叫到出租车,而在街上走也有些不方便,倒不是怕炸弹从天上掉下来,而是因为街上落满了防空炮的炮弹碎片,很多人都顶着钢盔在街上走来走去,有一个人曾经跟我在多切斯特酒店一起用餐,回家的时候经过皮卡迪里(Piccadilly),看到离自己五十码(约45米)的地方落下一颗炸弹,他赶紧扑倒在地,事后他跟我说:

“幸亏当天没有下雨,要不我的衣服就全毁了。”

很多人参加完宴会后都会留下来过夜,所以多切斯特的休息厅里挤满了人,他们一直睡到早晨警报解除,这些人中有的确实是为了用餐,有的就是到这里来寻找避难处,因为他们住的地方周围无处可藏,有的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比旅馆的条件要好一些。也有些人根本不向当时的情况屈服,很少有人在晚上穿礼服,但是我认识一位老夫妇,她家的老爷子非常绅士,曾经在国家机关供职,而且很有声望,这对老夫妇每天都穿得一丝不苟,让人根本感觉不到这是在战争时期,他们经常和朋友们来多切斯特用餐。到了晚上十点,不管空袭的炮声多么密集,他们都会叫一辆出租车,然后悄然回家。有一次,我们一起参加宴会,那位女士责怪我穿衣服不够正式。

“我就是不明白,仅仅因为有空袭,男人就可以穿得不像绅士吗?”她说。

有一次,我的一位老朋友和我一起用餐,她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士,我们谈到很晚,然后她对我说:

“你看起来很累了,我也该回家了。”

那天的空袭特别强烈,我告诉她不该去冒险。

“别说废话,给我叫辆出租车,什么空袭不空袭的,我才不怕呢。”

我只好按照她说的去做。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就收到了她的来信。信是用铅笔写的,信里说,出租车司机把她送回家后,她考虑了半天,觉得在这样的夜晚让司机在街上乱转实在不合适,于是便把他留在了家里,和他聊了一个晚上。谈话中发现,这位司机不仅性格开朗,而且还特有幽默感,正是这位司机把她的信交给我,当然这时空袭警报已经解除了。

一开始,穷人中有很多怨言,因为飞机经常轰炸的就是他们的住处,他们会愤愤不平地问:

“为什么希特勒不轰炸西区?”

确实,在当时,穷人是空袭最大的受害者。有钱人住的房子非常坚固,只要躲进地下室里就可以高枕无忧。一旦炸弹落下来,他们逃跑的几率很高,顶多受点儿皮肉伤。如果炸弹落的位置离房子很近,那也只会把窗子震碎,其他的也没太多影响。而工人阶层住的那一排排的小房子就像是薄脆饼干一样,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在路中央落一颗炸弹,整条街的房子就都完蛋了,所以成千上万的人很快无家可归。他们在银行里没有存款,所以也住不起旅馆,买不起生活必需品,他们在农村里也没有朋友,真是无处可去。他们承受着威胁和各种生活上的不便。但他们很有勇气,也极富幽默感,我就认识一位住在伯茫西(Bermondsey)的女士。她住在郡议会的一所大房子里。这个地方本来是贫民窟,后来被拆掉了,于是盖起了这所房子,这位女士寡居多年,有两个孩子,小儿子去了农村,大儿子已经报名参军,所以整个房子里就她自己,显得空空****。伦敦遭受空袭后她也不愿意离开,因为在她看来,这是等了很多年才能住上的好房子,不幸的是,房子被炸掉了。面对这样的不幸遭遇,她只不过说了下面的话:

“哎呀,这房子太大,我根本付不起房租,我本来就想着搬到一个小地方去住,可是要搬的话,还得把家具都搬走。现在好了,德国鬼子把它炸毁了,我也算无房一身轻了。”

有一天早晨,一位刚刚从工作地点回家的男士正在吃早餐,他一边吃一边对妻子说:

“宝贝儿,能不能把窗子关一下,早晨的空气还真有点儿凉。”

他妻子咯咯地笑起来。

“亲爱的,哪还有什么窗子,我忘记告诉你了,窗户昨天就被炸飞了。”

那个人笑得前仰后合,震耳欲聋。

很快,西区也开始受到轰炸,邦德大街(Bond Street)两旁的人行道以及邻近的街道上满是散落的碎玻璃。我有位朋友住在奥伯尼(Albany)的一座古老而又浪漫的房子里,诗人拜伦(Byron)就曾经在这里住过。有一天,从天上飞下来的炸弹把他直接从**掀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三十年前,追求时尚的年轻人都来伯灵顿拱廊(the Burlington Arcade)买衬衫和领带,现在这个地方也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走在十八世纪梅菲尔住宅区(Mayfair)的古老街道上,看着在原来漂亮的老房子中间裂开了一道宽宽的缝隙,真是让人唏嘘不已。而且,还时常可以看到在破碎的地板上挂着一个烟斗,或者在一个小钉子上孤零零的挂着一件外套。虽然轰炸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但人们却都能够以超然的平静来对待这些。一天早晨,一位女士来到多切斯特酒店,她在爆炸中被直接炸出了自己的房子。她的所有家具全都报废了,衣服也都没有了,当然,除了身上穿的这一套。不过,她的精神状态很好,对曾经的危险经历不以为然。她坐下来准备吃早餐,要求在咖啡里加点儿奶油,但旁边的人告诉她,奶油已经吃光了,她立刻大发雷霆。没办法,奶油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从我那该死的房子里被炸了出来,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你们竟然告诉我已经没有奶油了!没有奶油,这个国家就该进地狱!”她大喊大叫起来。

人们尽量像往常一样工作和生活。有些人的房子在晚上遭到了轰炸,他们被炸出了房间,可到了早上,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工作。有一天,我去英国银行,正赶上它刚刚被敌机轰炸。基本上所有的窗户全都震碎了,有些办公室乱得出奇,可银行照旧营业。有些人的办公室被完全毁掉了,他们只好搬去其他地方办公,而找这些新办公地点稍微带来了一些不便。我有个朋友住在梅达谷(Maida Vale)(位于伦敦西部的一处富人居住区),每天早上十点都会有一位杂货商准时来给他送货。这家小杂货店里有一对夫妻,他们的儿子和儿媳,以及一位还没有出嫁的女儿。他们都住在杂货店的楼上。他们的女儿很聪明,有一天,她把一家人召集在一起,对他们说:

“我们不该都住在一起。要是哪天遇上炸弹袭击,我们都得死掉,那样的话买卖就没人打理了,这会让很多老主顾失望的。我们应该分开住。”

这个想法听起来很不错,于是儿子儿媳搬到了邻近的街上住,女儿也搬走了,就剩下老两口继续住在杂货店上面。没过几天,商店果然遭到了轰炸,老两口被从废墟里扒了出来,幸好伤得不重,并很快被送进了医院。他们的一对儿女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能让老主顾们失望,于是他们来到两三条街外的另一家杂货店里,问店主能不能让他们借用一下这家店来继续做生意。这位店主很爽快就答应了。于是,就在当天的早上十点,准时准点,年轻人出现在我朋友的门前,就好像压根儿没有飞机轰炸这回事儿一样。

很多人都离开了伦敦,可也有一些人就是不愿离开。其实,他们也不是在这里有多少产业,他们就是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或者说,他们觉得冒着飞机轰炸的危险待在伦敦是一件挺刺激的事。空袭确实可怕,但与一战时的情况相比,似乎也不算什么。而且,人们心头蓄积的更多的是愤怒。我听说,在东区有一个人,在空袭最猛烈的时候走在街上,突然踩到了一具尸体,他便怒不可遏地大喊大叫,朝头上的飞机挥舞着拳头。人们的心理变化很微妙,有时我们都很难猜透。大家都有点儿认命,我发现,有这样一种很普遍的心理,如果炸弹注定要落在你身上,那你就别想跑,跑也跑不掉。但也有人存在侥幸心理,认为炸弹一定会落在别人身上,而他自己一定会安然无恙。不管男女,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我就认识这样一位男士,他身材高大,平时说话也底气十足,可这种气势被空袭完全给压住了。他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也没办法正常工作,空袭一来,他就吓得四肢瘫痪,在防空洞里一躲就是几个小时,别的什么也不干,只是窝在那儿看侦探小说。不久,他就搬离了伦敦。一战的时候,他在法国,当时炸弹落在了他所在的建筑物上,绷扎所里除他之外所有人都被炸死了。我还了解到,有些女士已经被空袭吓得魂飞魄散,但她们却死也不肯离开伦敦,因为他们的丈夫或者儿子还待在这里。她们对亲人的爱远远超过了对空袭的怕。不过,总体来说,神经紧张的人还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都变得越来越有活力,他们都有点儿享受动**所带来的刺激感,彼此还经常开开玩笑。我离开英国后,有一位老妇人写信对我说:“不知道是空袭不像以前那么猛烈了,还是我已经习惯了,反正现在我睡得很踏实。实话实说,比起空袭来,我的那些女婿们更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