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起来会很奇怪,我们总觉得自己的各种恶行没有别人的恶行那么十恶不赦,我觉得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我们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情景下做出这些事来的,所以我们很容易原谅自己,而这种原谅就不会落到别人身上,尽管别人跟我们犯的错误差不太多。我们不会去过多注意自身的缺陷,当我们由于发生了不幸的事件而被迫要考虑这些缺陷时,我们会发现自己很容易原谅自己。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他们是我们人性中的一部分,我们必须同时接受自己身上的优点和缺点。但是当我们要评判其他人时,我们无法做到像评判自己时那样设身处地,我们所根据的只是一个我们对自己形象的认知。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已经清除掉了一切有损我们自尊心,或者让我们在世人面前有失颜面的东西。举个简单的例子:当我们发现有人撒谎时,我们对那人是多么的不屑一顾;但是谁敢站出来说从来没有撒过谎?没有人会站起来,因为我们撒谎的次数自己数都数不过来。
我们终究会发现,伟大人物其实也很脆弱,也很卑微。他们可能不诚实,也可能很自私,在男女关系方面很多事情处理得很不得当,要么很虚荣,要么很放纵自己,一旦听到或看到这样的消息,我们都会感觉很震惊。很多人认为,向公众展示某些英雄的弱点是不光彩的行为。其实人和人之间没有多少差别,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多面体,既有伟大之处,也会卑鄙渺小;既有美德,也会邪恶;有时高贵,有时无耻;有些人会更有人格力量或者有更多的机会,所以他们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向,让自己的本能得到充分释放。但从本质上来说,人和人之间相差无几,从我自身来看,我觉得跟大部分人相比我既不好也不坏,但我知道,如果我记录下我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以及我脑中闪过的每一个念头,整个世界都会把我看成是一个甘心堕落、无可救药的魔鬼。
我很奇怪:一个人在不断反省自己的各种想法后,怎么还有脸指责别人?我们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被想象所占据,越具有想象力,我们所幻想的事物就越丰富多彩,生动逼真。假如我们的所有幻想都会自动记录下来摆在我们面前,有多少人敢于去面对?也许到了那时,我们的内心充满羞愧,我们会大声喊叫,不承认那是真实的自己,因为那个形象是如此的卑鄙邪恶、渺小自私、低贱傲慢、虚荣心强而且多愁善感,简直是人类罪恶的集中营。当然,我们的幻想与我们的行动一样是组成自我的重要成分,如果有这样一种生物,它们可以知道我们内心的一切想法,并会将其公之于众,那我们就不仅仅要为自己的行动负责,也要为我们的想法负责。
人类很容易忘掉曾经徘徊在自己脑中的各种可怕想法,可是如果发现别人也这样想过,那定会让他们义愤填膺。在歌德的自传《真实与虚构》中,他提及在他青年时,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只不过是法兰克福的一名普通律师,他就受不了,他感觉自己的血管中一定流淌着贵族的血液,他努力让自己相信:一位王子偶然经过他所在的城市,正巧遇到了他的妈妈,然后他就是这两个人的孩子。那本书的编辑在看到这一段时特别气愤,于是在这一页的下面加了一个注脚。在他看来,这样一位大诗人不应该如此以自己母亲的贞洁为代价,只是为了使自己能够成为贵族的私生子。当然,这种想法很丢人,但却很自然,而且我敢说也并不少见。大部分浪漫、叛逆而又充满想象力的男孩子都会在心中暗自琢磨:自己的父亲绝对不是那个无聊乏味而又循规蹈矩的中年男人。他们会根据自己的个性,给自己的出身提升一个档次,比如自己的父亲会是一位才华横溢却少为人知的诗人,或者伟大的政治家,甚至有可能是王公贵族也说不定。歌德在晚年表现出来的这种坦诚让我对他充满了崇敬之情,他对于自己这种真实想法的忏悔让我的心中有几分暖意,一个人不管写出了多么伟大的作品,但在内心深处他依然还是一个普通人。
在我看来,如果知道了所有人都会有荒诞不经而且似乎道德低下的幻想,我们对自己和对别人都会更为宽容。同样,这样的认知能够让我们带着幽默感去看待我们的同伴,不管他们地位多么显赫,身份多么高贵。还有,这些知识也会让我们更轻松地看待自己,不再事事与自己为仇。当我听着坐在高台上的法官郑重其事地履行自己道德说教的义务时,我会问自己: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这一时刻已经完全忘掉了自己作为人的本能?我希望,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的桌子上,除了有一束鲜花之外,他老人家也应该有一卷手纸,这会时时提醒他:你也是平常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