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乘小轿爱街行,苏样梳装花翠明。

一任旁观闲指点,金莲瘦小不胜情。

――成都竹枝词

也许因为近乡情更怯,我回到成都延宕多年后才第一次去新津。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下了车,眼前的新津城让我感到熟悉而又陌生。原先古色古香、有古城墙环绕、万瓦鳞鳞、静如处子的新津变了,完全变了。恍然一看,新津与成都的一条街、一个区并没有多大区别。宽阔的街道两边,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鳞次栉比,汽车也多……幸好还有那条濒临县城的南河和波平如镜的南河对面葱茏的宝资山、老君山……有那些青山组成的长秋山脉,纵横百里,溯南河而上,一直走向百里外的的邛崃名胜天台山,幸好水城还没有变。

与成都明显不同的是,县城里人力三轮车很多,穿梭来往,如过江之鲫,运价非常便宜,从县城去我早年读中学的新平镇两元钱,足有五里。听口音,这些三轮车夫,大都是川东川北来的。

我要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去新平镇。

车出县城,就上了川藏公路。从南河分流出来的一条小河还是那么有情有意!或许它深知这条川藏公路,一过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演绎过一段千古风流而天下闻名的古临邛(现邛崃市),就意味着天府之国走尽;川藏公路过金鸡关,在坐落于雅安河谷的雨城雅安一个跌宕,陡然升高,就此跃上世界屋脊,相对苦寒的康藏高原而有意要送它一程?还是要迎接我这个离别了多年的游子?车过古色古香,红柱黄瓦的黄鹤楼,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特别亲切。刘家碾粮站还在。成都平原特有的风景:绿色原野上的小桥流水,烟村人家,如诗如画般在眼前展现开来。夏天的过路雨说来就来。晴朗的天上刚刚浮起一线墨荷般的乌云,立刻,大雨倾盆。蹬三轮车的车夫是个精壮的小伙子,黝黑精瘦的身上穿了件无袖黄马褂,他赶紧下车给我拉上帆篷,他戴上斗笠,蹬着车顶风冒雨前进。

是夏天很急的过路雨。

车到新平镇,过路雨过去了,天上还飘着银色的雨丝。太阳出来了,天上现出一道彩虹,非常绚丽。我惊讶地发现,时光的钟摆在这里似乎停止了摆动。或许因为川藏线改道,经济交通重心转移,让这个原先繁华的古镇冷落了,成了活化石。青石板街道两边,若干的店铺大都关门。古镇幽静得像是完全睡着了似的,显得很有些落寂。

车到长街中段,我要车夫停车,下了车,给了车钱,三轮车夫蹬着三轮车而去。

天上还在飘着霏霏雨丝,我站在街沿上,朝街对面望去,那里应该就是乔仙家。可是,原先那个很热闹的银匠铺、乔仙家,纵然是寒场天,古镇所有的店铺都是门可罗雀,她家门前也永远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那些人围着玻柜璃假意看展示在玻璃柜中的乔银匠绝活,给孩子戴的长命锁,妇女喜欢的银簪子等等。其实他们围在那里,是想看乔银匠的女,乔仙。都知道、都听说,乔仙就像是从画画上走下来的仙女。可是,如今热热闹闹的乔家银铺变成了一间可有可无的西药铺。紧邻乔仙家的川藏兵站后门没有变。那兵站,原是民国年间新平镇出的一个很有名气的老资格军阀在家乡修的公馆。现在,原先的新平兵站已不存在,里面住了多家人。后门还是这副样子:两扇门檐很高的黑漆斑驳的大门紧闭;檐下门前一边蹲一尊古意苍然,脚踩绣球、栩栩如生的石狮子。这就透露出过去岁月的些许荣光,凝固了那段历史。

真是沧海桑田!我一时感到有些恍惚,不由得想到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平生感慨。

“是外地来的客么?请进来坐嘛。”这时,我的背后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掉过头看,这才发现我站在一个门面很小的水果铺前,一个卖水果的老婆婆在招呼我。老婆婆很老了,一头银发,腰身有些佝偻,满脸皱纹。

“是。”我点点头,有些惊异,“你老好眼力,一眼就能认出我是外地客?”

“新平镇就只有这么大嘛。”老婆婆递给我一个小板凳。

我坐了。

“婆婆!”我指了指对面乔家那间西药铺子,“我向你老打听一些人。”

“随便问,这镇上没有一个人我不晓得的。”

“对面原先是个银匠铺,主人家姓乔,乔银匠对不对?那时,不要说赶场,就是寒场,这家银匠铺前也是围满了人。”

“是。不过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婆婆用她枯瘦的手,将一筐桃子进行分拣,分出等次。

我说,我原来在这镇上中学读过书,与乔银匠的女儿乔仙是同学。

“啊,我晓得你是哪个了!”老人家放下了手中活计,用一双昏花的眼睛细细看我,看得很深,好像有点狡黠。婆婆年轻时肯定是美女。她这样大年纪了,肯定八九十岁,满头银发,满脸皱纹,但脸上没有黑色老年斑,皮肤也白,相貌端正,似乎有点乔仙的影子。

我笑笑,“你老人家晓得我是哪个?”

“你是叶维对不对?”她脱口而出。

“我一惊,你老咋晓得呢?”

老人家叹了口气,我是乔仙的大孃。你与仙女子的事,我还能不晓得么?闹那么大动静。“文化革命”中,李玉才李矮子吃你和乔仙的醋,估倒乔银匠两口子把他们的女乔仙嫁给他。乔银匠两口子死活不肯。结果,乔银匠被李矮子活活整死。

人说红颜薄命。仙女子也真是。她连遭劫难,后来工作了!

我连忙插上一句,她是哪年走的,去哪里工作?

乔仙的大孃虽然年纪大,但思维敏捷,她说了。算起来,乔仙也是1969年与我先后离开新津的。那一场隔溪相望,也就是她要离开新津之前来向我告别。想来,当时,她有很多话要给我说,可惜。她后来工作的地方,是省内一个条件比较艰苦,终年四季云遮雾绕的煤矿。那山很高,很是荒野。

我问到乔仙的婚姻状况。乔仙大孃说,她终生未婚。她工作后,把她母亲接去了,后来她母亲就死在那里。

不待我细问,老人家接着告诉我,李玉才李矮子和县上那个童大麻子都没有好下场。李玉才李矮子在“文革”中的两派武斗中打死。童大麻子作恶多端,以后被判刑,在大邑大飞水唐王坝劳改,有次上山遇到熊,被熊吃了。

我问乔仙爱回新津吗?老人家说,乔仙早就因病提前退休,回到了新津,在后街买了套商品房独居;基本上不与人来往。

“因病?”我一惊,“她是什么病?”

老人家说,也不是什么病,是伤。在煤矿,乔仙是守配电房的配电工。有次操作失误,电器短路,她受了重伤,人是抢救过来了,但脸上却落下伤疤……

我万万没有想到乔仙就在新津。太好了!我正好去看她,我向乔仙大孃要她电话。

“陈妹!”老人家调头问隔壁一家裁缝铺里正在剪衣服的中年妇女,“乔仙的电话是好多喃?我记不清楚,你告诉这位先生一下。”

那边“陈妹”久久没有回应。我这就调头看去,只见隔壁裁缝铺里那个正伏在铺板上剪衣服的中年女人,很不满地看着我、恨我。电光石火般,一下子我认出她来了!她就是当年陪着乔仙一路而来,又互不说话,互不搭理,隔溪而去,像乔仙带在身边小卫兵似的那个小妹。陈妹衣着朴实,剪一头短发,眉眼俊秀。

“告诉她的电话号码也可以。”陈妹把头一低,提起熨斗熨衣服,用一头短发遮着了眼睛。“可是,她很可能不会见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看我要解释,她给我报了乔仙的电话号码,我记在了手机上。

我告辞了,我向他们表示感谢。

离开新平之前,我专门去看了我就读过的中学。这里,我不会再来了。这所中学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学校增设了高中部,面积扩大了好多倍。原先那些小青楼全部拆除,一排排的教学楼之外,图书馆、学生宿舍一应俱全。只是这些用钢筋水泥浇铸的建筑物千篇一律,司空见惯,哪里还有当年学校的那一分清幽和厚重的历史韵味。

好在学校后面那座金瓶似的小山没有大变。原先的桃林已不成林,桃树稀疏,原先我坐过的地地方,矗起一座人为的小亭。坐在小亭里,发现学校里很安静,这才想起这是星期天。远远的田野上,原先那种竹林环绕中的那种黑瓦粉墙平房的川西民居,现在全都变成了一幢幢一楼一底的小洋楼,显示出农村的初步富裕。

一缕金阳斜斜地照在我的身上,在我脸上游移。我感觉舒适、熨帖。有种经过跋涉后的困,感情也脆弱,我闭上眼睛。一阵曼妙的小提琴声从山下传来,是《梁祝》中的《化蝶》。琴声很美。我觉得时间好像凝固了,这首经典是我的最爱。从那优美深情如泣如诉的旋乐和词汇中,我一一感受着、体会着:

碧草青青花盛开

彩蝶双双久徘徊

千古传颂生生爱

山伯永恋祝英台

同窗共读整三载

促膝并肩两无猜

十八相送情切切

谁知一别在楼台

楼台一别恨如海

泪染双翅身化彩蝶

翩翩花丛来

历尽磨难真情在

天长地久不分开

当琴声戛然而止,我那一颗载浮载沉的心醒来时,才发现时间已经不待。我下了山,在镇上叫了辆三轮车回到县城。

回到县城,为了稳定情绪,压住怦怦跳的心,我先是沿着南河边整治得如同成都锦江两岸一模一样的绿荫长道走了走。我觉得,如辛弃疾一首词中说:“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乔仙,离我很远,而又很近。我不知不觉走到一处还算认识的离渡口不远的一株虬枝盘杂的大榕树下站住了。我用手机给乔仙打电话。打电话时,因为心情紧张,手抖,电话号码拨错了几次。终于通了,一听声音,是她!恍然一听,她的声音一如往昔,细听,略有些沧桑。

我报了姓名,特意告诉她,我今天是专门一早从省城赶来看她的……希望同她见见面,谈谈……她靜靜地听完我的话。出乎我的意外,没有惊叫、欢喜或是悲伤。我请她到河边的一个茶社来喝喝茶,并说了茶社的名字。

不意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很平静地说:茶就不喝了吧,我们还是不见了吧!因为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我变了。变得又老又丑,又受过伤破了相,就是见了面,你也认不出我了。

我感到一阵心酸,我故作轻松地说:是,我也变了,等一会见面,说不定你也认不出我来了。我执意请她出来见见。

她却坚持说:我之所以不愿出来见你,不是其他原因,就是我不愿毁掉过去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请你原谅!

我急了。我喉头发哽,我说:乔仙,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都在自责自悔,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见我如此坚持,电话中又是一阵沉默。她说,你不是在那株大榕树下吗,就你在那株大榕树下等我吧,我会从你身边过去。

从我身边过去?我怎么认得出你?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了,40年了!40年是多大的变化?你就是从我身边过去,我都不一定认得出你!况且那里离渡口不远,人来人往的!

她却坚持。她说她肯定会从我身边过去。不过,她不会同我打招呼,她要我同意,不然她就不来。

我只好答应下来。她在电话中最后说,以前的事都不必说了,也不必解释了。我不怪你,我们来生再相认相见,来生吧!我听得出,她的声音有些发哽,她一定在流泪。

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我专门到花店买了四十枝红玫瑰,表示我们分别的时间。

我站在河边那株亭亭如盖、树干需两人合抱、高及云天的大榕树下,手中抱着那一大束鲜红的玫瑰,望眼欲穿等着她。我睁大眼睛,将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一一细细过滤。对于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我看得更是仔细。这不是看,而是寻觅、寻寻觅觅。我相信,无论时光怎样从她身上流逝,也无论岁月在她身上打下了多少残酷的烙印,只要她一出现,我是可以一眼认出她来的。

但是,没有!我始终没有找到她、见到她、寻到她。有些妙龄少女经过我身边,看到一个韶华不再,老之将至的男人站在大榕树下,手中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傻傻地站在那里,抿嘴一笑,小鸟似的欢跳而去。

从午后到第一线暮色如水似地弥漫开来,我没有吃饭没有喝水,一步不走,就那样一直站在那株大榕树下等她。然而,她始终没有出现。我想,她或许在哪里看见了我,我却没有看见她;或许,她改变了主意,根本就没有来。不过,我不怪她,我知道她的心。

我知道,我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我此生是再也看不到她了。我得走了。我将捧在手中的四十枝玫瑰花如血的花瓣,一瓣瓣摘下来,缓缓抛入河中,让它们随着波平如镜的南河逐水而去。就像四十年前,她来看我隔溪而去时,将捧在手中的那束还沾着晶莹露珠的野花的花瓣一瓣瓣摘下来,抛入溪水中,让它们逐水而逝一样。

在越渐浓重起来的暮色中,我默默注视着这些浸透了我绵绵的情、绵绵的泪的鲜红的玫瑰花瓣慢慢远去。我知道,过去的岁月,就像这些从我手中摘下来抛入河中的花瓣,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