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偌大的东京机场虽然还是灯火辉煌,但已寂然无声。白天的繁忙这会是看不到了,天很冷,寒风阵阵,眨入肌骨,恍眼看去,机场上简直不见一个人。夜空中飘起密密的雨雪。除了机场中央那一团不甚明亮的光亮,一切都似乎沉入了寒夜。东京机场似乎在这刚刚来到的1946年初特别寒冷的时节里瑟缩、沉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黯淡的灯光中,只见一架美国海军的“海鹰”号四引擎飞机悄悄地从停机坪上滑出来,慢慢滑上了那条幽暗、闪着光亮的跑道。略为停顿,开始在长长的跑道上起跑、几分钟后,这架飞机突地加速、腾空而起,犹如一只巨大的鲲鹏,展开双翅扶摇直上。飞机飞上一万米高空后,机头开始对准中国的方向飞去。

这架巨大的、行动有些诡秘的飞机上只乘坐了六、七个人。舱内是隔开的。现在,坐在前舱的只有两人,他们是美国海军情报署署长乔治少将和他的助手玛丽上校。坐在后舱的是乔治将军的副官、秘书、译员和卫官等。

机内灯光明亮,温暖如春,很舒适。飞机飞得很平稳,只有阵阵隐隐的飞机马达声。

“我们现在从东京起飞,到重庆,约三个多小时吧?”乔治将军问时,并不看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玛丽,只是看了看腕上手表。

“是的,将军。”玛丽说:“可能要四个小时。到重庆已是天明,将军你将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日光同我们的飞机一起,向着夜幕笼罩的重庆齐飞。”

“但愿我们此行能像我们乘坐的飞机一样。”将军睿智地一笑,“让我们层层拨开黑夜的笼罩,迎来光明。”说时,嫌热,脱去了雪白括挺的将军服,顿时显得洒脱了许多。玛丽以她女性的眼光看上司。时年不到五十岁的将军身材结实匀称,他随手紧了紧颈上系着的那条洒金玫瑰色领带;摆出一副新的事业开始啦的姿势。乔治将军此次是以美国海军情报署署长身份去中国,行动也是秘密的。其实,他身负重任。

行前,尼米兹元帅召见他交待任务时,语重心长地说,按规定,中美合作所在日本投降以后解散。这是全世界都关注的,不解散不行。首先,这次让他代表美国海军部去重庆,除解散中美合作所外,他得同梅乐斯一起,将所有剩余物资全部留给戴签。

尼米兹特别强调,中美合作所解散只是一个形式,并不意味着美国海军就此同中国方面,尤其是军统方面的合作疏远了,而是恰恰相反――美国海军希望在更广泛更深的层次上加强同中国军统、中国方面的密切联系合作,以对付中国可能的赤化和苏俄亦祸的蔓延。为此,美国海军保证,将一如继往地向戴签的军统局提供电讯、刑具、武器弹药等方面的系统供应。为军统培训间谍……

同时,美国海军准其中国军事方面所请,鉴于苏联红军占领了中国的工业基地东北,并用精锐武器装备中共军队的严峻现实,为了能让国民党军队抢占具有战略地位的中心城市和从日本人手上接过大量的武器装备,确保大规模内战爆发时,国民党军队在各方非面都处于有利地位,决定,立即动用在中国海面上游弋的美第七舰队部份军舰,替蒋介石将他远在西南腹地和刚从印支前线撤回国内的精锐部队火速由上海海运去东北。

为了感谢戴签多年来与美国海军之间卓有成效合作和对以后进一步合作的良好希冀,尼米兹元帅和海军部长福莱斯特让他带给戴签一个口信,他们保证支持戴笠荣任中国的海军部长。这对中国军统局长,无疑是份指日可待的厚礼。美国海军部需要戴笠回报的条件只有一个:双方紧密携手的同时,不能让对中国军统情报能力深感兴趣,并企望从中插手的美国陆军和美国中央情报局染指!

“你抽烟吗?”玛丽笑着问了问将军。

“你先请!”将军做不一个随意的手势。玛丽这就从身旁的一个坤包里掏出了一包女性抽的可尔香炯。那指甲上涂着蔻丹的手,娴熟地剥开锡箔纸,从烟盒中抽出一根又长又细的可尔香烟;刚刚叼在嘴上,将军用打火机打燃火,递了过来,替她点了烟。

“谢谢!”

“不用客气。能为漂亮的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能让你作为我的助手去中国也是我的荣幸。你年前去中国是立了功的。”将军说时,也为自己点上了一支“三五牌”香烟。

抽着可尔香烟。玛丽上校一双天蓝色的美目透过从眼前袅袅升腾的烟雾,好像在注意打量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上司,好好像在这寂寞的长途飞行中,该找点什么话说。其实,她是在心中将将军和中国军统局局长戴笠作着对比。乔治少将长得不算漂亮,但身姿顽长而结实。一张长条脸上,五官过于分明,刀削似地,显得冷峻。眉棱下,有双见微知著的灰褐色眼晴。盯着人看时,有种穿透力,可以说入木三分。这会儿,单独与将军相处,玛丽才发现,严厉的上司在女人面前也会温柔,也会洒脱,也会诙谐。

乔治将军是天才的尼米兹元帅发现并提升的。前年,当日本海军放出汽球炸弹飘炸旧金山,千钧一发之际,作为美国西部防卫总司令的乔治沉着冷静,挽救了旧金山,这便引起尼米兹元帅的注意,经过考察,发觉乔治做事肯负责任,忠于职守,行动精细秘密,是一个很合适的特工人才。因而,年前一手将他推举到了很重要的海军情报署署长职位上。而想到戴笠,玛丽上校的心中更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就以体力而言,别看戴笠长得没有乔治将军这般高大结实,其实是相当神勇的。中国人,往往是难以想象的,有些神秘……而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戴笠了!

玛丽上校正处于遐想中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让玛丽的思绪由悠远的想象走回了现实。她听出来,这脚步声是女性的软底皮靴在地毯上磨擦出的声响。很快,舱门外响起一声铃声,是送夜宵来的。将军说,请进!随那即,舱门开了,一位穿白色海军卡克军服,身材硕长婀娜,曲线丰满,卷曲金黄的头发上斜戴一顶船形帽,漂亮得洋娃娃似的专机小姐来在舱中,笑容可掏地为他们送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和点心。

将军和玛丽上校从礼貌地说了谢谢。

“晚安,将军、上校!”微笑的空中小姐向他们点了点头,轻步而去,顺手掩上舱门。将军一边饮咖啡一边抽烟。

“玛丽上校!”将军笑了笑说:“这是我第一次到中国去。第一次去同‘中国的希姆莱’打交道。在我心中,这个遥远的历史悠久的国度和戴笠这个人都很神秘!你能告诉我更多的有关这个国度和有关戴这个人的情况吗?”

“你怎么会感到中国和戴将军这个人神秘呢?”玛丽似乎对将军的感觉很有兴趣,观注着将军的神情。乔治将军沉浸在一种潜思中,不住地转动着手中的高脚咖啡杯。杯中浓黑的咖啡,在舱灯下泛着流动的光点。

“还是在我小时候,我就对古老的中国有兴趣。”将军说:“我看了很多有关这个国家的书,这个国家是了不起的。虽然近代落伍了,但是它悠久的历史和文明必然会并且孕育出不少非同凡响的人物。”

“你说是中国军统局局长戴笠将军吗?”玛丽上校打断了将军的话和思绪。

“中国军统局局长戴,也算是一个人物吧?”将军说:“他领导的军统,当初在落后得不可想象的条件下,他们仅靠几部破收发报机,居然就破译了日本军队企图袭击我珍珠港,过后又破译了日本海军飘炸我国西部的密电码!这样的手段确实是令人佩服,难以思议。为什么他具有那种超人的感悟力?我想,只有上帝才能知道。同样,我不解的是,为什么戴签的官阶总是得不到提升?”

“啊,据我所知!”玛丽说:“戴笠在蒋委员长眼中的地位是很特殊的。就是在戴签在南京鸡鹅巷刚刚搭建他的班子时,官职仅仅是蒋委员长手下的一个科长,但如同将军刚才所说,戴凭着几台破收发报机竟破译了日本人企图偷袭我珍珠港的秘密。中国方面及时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可惜,我们不信。直到戴笠组建起了他宠大的军统局,戴笠已经升任少将时,蒋委员长仍不时忘了戴笠的军阶,叫他戴科长。蒋委员长不是不重视戴笠,而是蒋委员长忘记了戴笠的军阶,这用中国一句话说叫灯下黑!”

“灯下黑?”乔治将军咀嚼着这句具有哲学意味的中国话,看着玛丽,不能不存认助手对中国情况的熟悉。

乔治将军看来是同意助手对戴笠这个人的分析,不禁点点头:“你说得对,‘中国希姆莱’在蒋委员长心中的地位,决不是他的军阶可以等同的。中国大规模的第三次内战在即,在对付共产党上,戴的作用是无人可以取代得了的,蒋委员长必将越发重用他。他的前程是很远大的。我们要紧紧地抓着他――这是一柄利剑。而这柄利剑是我们美国海军将它磨得越发寒光闪闪的。”情报署长这样说时,不禁握了握拳头,目光变得锐利了,他问玛丽:“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不待玛丽回答,他加重了语气,说:“是我们极富远见的尼米兹元帅预言的。”

“将军、也许有一句话我不该问。”玛丽上校用涂着红蔻丹指甲的手,烟缸上抖了抖烟灰,细长的可尔烟上,一截烟灰抖落在了面前茶几上的烟缸里。乔治将军说:“没关系的。你随便问,我乐意回答你的问题。”

“中美两国是完全不同的国度。在中国,一个人是否得到升迁,往往在于蒋委员长要的印象。比如,戴笠将军目前才是一个中将,但他的功绩要比好些上将都要大。但在我们美国,却完全是不一样的。”看乔治将军赞同她的观点,连连点头,她问:“我们的尼米兹元帅明明是个天才,而什么新任总统杜鲁门却将海军部长的职位给了平庸的福莱斯特不给尼米兹元帅呢?”

“玛,你确实是个见解不凡的女性。”乔治将军笑了一下,也往烟缸中抖了抖烟灰,在这孤寂的长途飞行中,看来将军乐于同聪明的助手讨论这样有深度的问题:“玛丽小姐,不知你研究过,注意过美国的历史没有?美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民选总统都远远比副总统高明。因为总统是美国人民选出来的,集中了美国人民的智慧,而副总统是总统任命的,才智上都远远低于总统。按照美国的法律,总统一旦在任期内去逝或去职,遗职由副总统继任。这对副总统来说,实在是件甚出望外的事,而对美国人民来说,却往往是场灾难。罗斯福总统是四届民选总统,这在美国历史上是破天荒的。罗斯福总统去年四月在任上因脑溢血去逝。这不仅是美国的损失,也是自由世界的巨大损失。”

“杜鲁门总统,守成有余,缺乏想像力和判断力。平庸的总统只能选择平庸的部长,这是必然的。好在深受罗斯福总统赏识的、天才的尼米兹元帅并没有降职,还在海军里发捧重要作用。”将军如此坦率地地表明了他的看法,让玛丽上校心中的释疑,并受到一种鼓舞。将军这又边说边迅速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似乎要看出那杯浓黑的饮料里藏有什么秘密。

“中国,是罗斯福总统手中最看重的一着棋。”将军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沉重了:“罗斯福总统认为。美国一旦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抽出身来,就应该一分钟也不能犹豫、迟疑地地全力以赴的地支持蒋介石政权同共产党斗争。中国,是共产党极权主义和自由世界的必争之地。然而,罗斯福总统不幸在这个时候病逝,就在苏俄大举向东北渗透,暗中援助中共之时,目光短浅的杜鲁门却在中国采取了退缩政谦……天才的尼米兹元帅指出,若这洋下去,占全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必将成为赤色中国。而由此,赤祸将会在东南亚,甚至整个亚洲俏漫延开来!天才的尼米兹无帅指出,或是这样,赤祸将威胁到整个自由世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美国海军只能用有限的方式援助蒋介石,包括我们今天采取的这种秘密方式。”将军说着,不堪重压似地叹了口气,“令人忧虑的还在于,罗斯福总统去世以后,继任的杜鲁门总统既没有威信,又没有统揽全局的能力,军内内部纷争四起。现在,陆军和中央情报局竟都垂涎中国军统,拼命地同我们争夺戴笠,他们在杜鲁门总统面前不断告我们海军的状。”

这样的事,玛丽知道一些,她不禁问上司:“那么,空军支持谁?”

“支持陆军。”

“那么马歇尔特使呢,他支持谁?”

“马歇尔特使是陆军出身,你想他会支持谁?”将军接着告诉助手一个惊人的内幕,“你可能还不知道,目前我们海军在中国的情况很不利。魏德迈将军继史迪威任中印缅战区司令以后,对中美合作所与中国军统局不但有成见,而且歧见很深。他先是主张在中美所中居主要地位的中国退居支配地位。进而要求中美所受他指挥。戴笠、梅乐斯分别在蒋介石各和尼米兹元帅支持下,拒不从命。魏德迈这就先是利用职权,对中美所进行打击。如中美合作所每月所需各类物资150吨,可是他让空军连一半都不运够……尼米兹元帅只得动用我们自己的军舰来运,魏德迈不依不饶,现在他已把官司打到白宫。向参谋长联席会议要挟,不接受他的要求,他就辞去中印缅战区司令职。”

“魏德迈会达到目的吗?”

“会的。”说到这里,乔治将军的心情明显沉重起来,“你可能不知道,就在我们起飞去中国之前,我已得到明确消息,中美合作所已经解散了。当然,这个解散不是以尼米兹元帅的意思解散的。”

“那么,下一步怎么办呢?我们这次去重庆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实际意义当然是有的。关键是戴笠将军不服从美国国防部管,他有他相当的独立性。年前,我们的陆军企图在西北另建据点,并准备派出一批教官去与军统合作,因戴笠拒绝,而只得半途而废。现在,陆军和中情局都在竭力拉拢戴笠,不过,我们海军相信他不会背叛我们。”

“啊,是这样。”听了上司透露的这一番秘密,玛丽上校不由得又问:“将军说我们海军?那么,现在忠实执行杜鲁门总统对华政策的福莱斯特部长会不会知悉对我们的行动后千预?”

“那倒还不会。福莱斯特现在毕竟是海军部长,他要维护海军的利益。在有关海军利益方面的问题上,福莱斯特总长对尼米兹元帅还是言听计从的。”

见将军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玛丽小姐的思绪转到马上就要到来的现实上,他问将军:“不知戴笠最近在忙些什么?他会到机场迎接我们吗?”她很想谈到中国的军统局长戴笠,谈到戴笠,她心中总是很有兴趣。

“戴奉蒋委员长的命令,刚去上海处理了汪精卫伪中央政府的汉奸们。为了迎接我们,同我们谈判,他昨日才赶回重庆。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不会到机场接我们。明天一早,我们下了飞机,由毛人凤接我们直接去梅乐斯的住处梅园谈判。如果顶利,后天我们就可以离开中国了。”

“那么快吗?”玛丽小姐问,这会儿,她同她的上司,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她的上司是一分钟也不愿多呆在中国,而在她,却想同戴笠尽可能多呆一些时候。

情报署长似乎看出了玛丽的心,突然转变了话题,他用一双锐利的蓝眼睛看着助手,不无调侃地说:“听说你同中国这个戴将军非常熟悉,合作得很好。你能告诉我,这个‘中国的希姆莱’长得什么样子?你对他有什么非比一般的明显感觉吗?”

“从长相来看,我看不出他同一般东方人有什么区别。”玛丽上校完全沉醉在她的思绪里,不管不顾地说:“在我看来,东方人简直就是一个样子。不过,他的一些能力是东方人望尘莫及的。”说到这里,她的神态有些神往而痴迷。

“他的一些能力是东方人望尘莫及的?”知乔治将军笑了:“你指的是他哪方面的能力?”

“我当然是指他的谍报能力。”玛丽自知说漏了嘴,掩饰地打了个哈欠。不知这是真骗过了上司,还是乔治将军有意不让地难堪,这就看了看腕上夜光表,说:“离重庆还有两个多小时,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吧。”

“好的。”玛丽这就应声站了起来与将军道了晚安回到了她的舱里。夜谈结束了,将军和玛丽都休息了,都熄了灯,舱里一片安静,惟有一阵阵轻微的马达声在舱内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