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山头的草叶染绿了延安的春天,胡杏身上的棉袄越来越觉着笨重了。延河两岸的边上还结着牢固的冰,人们可以在上面自由行走。延河的当中,已经露出一条潺潺的、清澈的流水,约莫有一丈来宽,人们过河的时候必须在大石头上面跳跃着才能走过去。
这一天早上,县委干部科长杨生明叫人去找胡杏来谈话。他在自己的办公的石头窑洞里坐着等她,整个窑洞显得有点灰暗和沉闷。最近,杨生明从陇东、合水搞来了一大袋子烟叶,他就拿一根小小的铜烟袋把那些烟叶贪婪地、一锅接着一锅地抽着,使那些烟雾弥漫了整个石头窑洞。胡杏一掀开棉帘子走进去,就叫那些辛辣味儿熏得呛咳不止。她的秀丽的身影给这个窑洞带来了一道明亮的闪光,她的端庄、美面的脸型投影在窑洞的墙壁上,给这整个房间带来了生动的活力,使整个窑洞显得有点儿生气勃勃。杨生明拿起铜烟锅,在桌子旁边敲了一会儿,忽然,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这是他一种长期的习惯,每逢说话之前,他一定会大笑一顿的。在他这样笑的时候,他的脸上皱纹显得特别多,特别深,从眼尾辐射出去的那几根皱纹一直深入到头发脚里面去。过了一会儿,还不见杨生明开腔,胡杏就妩媚地笑着说:“老杨,我闻这烟味儿跟烧谷草差不多,为什么你那么喜欢抽呢?”杨生明高兴起来了,跟她分辩道:“哪里!你都不晓得这个合水的烟又香又纯,真是了不起。你抽了它以后再抽别的烟叶儿,那就像菜叶儿一样了,一点味道都没有了。”说到这里,杨生明忽然把话题一转,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脸孔对胡杏说道:
“你那几个朋友——我说你带到延安来的那几个人,他们就是张纪文、何守礼、张纪贞、李为淑吧?最近,你看见了他们没有?我听到一些反映,说他们几个人最近的表现都很坏。”
胡杏一听,登时也严肃起来了,说道:“老杨,你听到些什么反映呀?他们坏到什么程度了?有些什么事实呀?”她的脸孔在她表现得严肃的时候,甚至比她表现得妩媚的时候更加好看,一种认真的热忱溢于言表。
杨生明又无缘无故地大笑了一阵,才说:“胡杏同志,你别紧张,我这就告诉你。最近,我听到有人跟我说,张纪文这个小子要住洋房,要穿皮鞋,要涂头蜡。你解下,这几样东西咱们边区可是寻不上的。”
胡杏连忙替张纪文更正道:“不是那么格,老杨,不是那个样子的。他说这句话我也知道,他是说他现在没有了洋房,不穿皮鞋,不涂头蜡是一种物质上的牺牲,他并没有说现在要住洋房,要穿皮鞋,要涂头蜡,这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杨生明摇着他那个像喝醉了酒一样发红的脑袋,坚持己见道:“不管他什么时候要吧,要不要吧,都没有大关系。反正,广州有洋房,有皮鞋,有头蜡,那是洋地方嘛,那是大城市嘛。咱们边区穷,咱们没有这些东西,这是事实,委屈了他了,咱们对不起他了。可是,谁叫他到边区来的呀……对于这样的人……咱们——”
胡杏低着头,小声说道:“不错,他们都有些不满。”
杨生明大声说:“对了,你说对了。这不就是问题的所在么?他们不满,他们对咱们党不满,对咱们边区不满,一句话,对咱们的制度不满。”
胡杏抗声说道:“不对,老杨,他们不是那个样子的!不是那个样子的!绝对不是的!我了解他们。他们是有些不满,可是不会像你所说的那么严重。他们都是要革命的,他们来延安的时候和后来学习的时候、刚分配工作的时候,表现都是很好的,对咱们党、咱们的边区、咱们的制度都是很拥护的。”她说得那样热烈和真切,好像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对方看,证明自己当真没有撒谎。
杨生明站起身来,好像准备结束这次谈话的样子,说:“好吧、好吧,咱们不要争论了,你去把他们的档案都拿来,好好地看一看,过细地研究一下。如果真是有什么问题的话,就狠狠地把他们整一整!”
胡杏也站起来了,说:“对,档案我可以去拿,我可以看,可以研究。这都没有问题,你放心好了。可是,我要跟你说清楚,我很了解他们,他们都是有些缺点的,但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你也不要对他们存什么偏见。”
第二天一早,胡杏匆匆忙忙吃过了早饭,就离开县委,向曹店区一乡走去。她从东到西,走在东川的大道上。太阳从她后面照射过来,落在一望无际的冰川上,反射出绚烂五彩的光晕,使她觉着有点儿扎眼。她悠然自得地向前走着——她走路的时候,体态是那样的轻盈,那样的舒展,那样的匀称,那样的和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精力旺盛、丰满成熟的少女。据有些人统计,当时延安的男子和女子的比例是三十比一,这就使得像她那样的人在那样的平川大道上出现,是多么的稀有和矜贵。过路的人都站着,在她的后面长久不舍地目送着她,并且把她错当是一个文工团的演员。
半前晌,胡杏就到了曹店区一乡。她找着了老支书兼乡长曹步有,问了问何守礼的情形。曹步有脸色苍白地躺在炕上。他平常就有胃病,最近几天,胃又有点出血,正在休息。他对胡杏说,何守礼是个年轻人,有时候有一点逞强,有时候性子有点急,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还赞美何守礼工作很能干,也很肯干。胡杏取了档案,把它放在那个特制的大挂包里,就去找何守礼。没想到何守礼这一天下村子去了,也没有说下哪一个村子,只是说到晚上才回来。后来,胡杏又到曹店区二乡去,找着了那个年轻的支部书记曹德旺,査看李为淑的档案。曹德旺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二乡没有乡长,实际上,他兼桃着乡长的工作。他已经结过婚,并且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年纪都很小。他很信任知识分子,但是,对他们要求很严格。他有一个毛病,就是爱把文化人叫做闻粪人,他并且为自己这个发明暗中觉得非常得意。一看见胡杏来到,他用手掠一掠自己那一头的黄头发,急急忙忙地跟胡杏说道:
“胡杏,你来得正好,给咱帮个忙吧,我一满没有办法了。论工作,她还是肯干的,也是踏踏实实地干的,可是,就是不开口,贵贱不说一句话,看见什么错误的事情,一句也不批评。对自己的自我批评,也是一句都没有。你叫她对本乡的工作提点意见,批评本乡的同志,她死也不干。可是,到了一乡,到了其他的地方,她就什么话都说开了,她到处批评这里的工作、这里的人,对这里十分不满意。”吃过中饭以后,胡杏找着李为淑,跟她说道:
“为淑,我听说你对曹德旺有意见,是真的么?曹德旺是个很能干的人,对知识分子也是很信任的,只是要求有一点严格。另外,他还有一个毛病,他爱开玩笑,老是什么‘闻粪人’、‘闻粪人’的——可他没有恶意。”
胡杏这样说的时候,态度非常严肃,李为淑感觉到,这种严肃甚至还隐藏着一种威力,镇慑着自己,使自己有点儿害怕,因此,更加不赶做声。她自己想,凭以往的经验,胡杏是很少用这种态度对别人说话的。
后来,胡杏还加上几句道:“为淑,你要很虚心地听别人的意见,考虑别人的意见,这样子,才能够进步。特别是对党组织的意见,一定要好好地听,好好地想,千万不要存着抵触的情绪。一个人,只有对党完全敞开胸怀,对党完全忠实,才能够求得进步。不然的话——唉,你今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好好地想一想,当初为什么要跑到延安来着!”
第三天,胡杏跑了更远的路,到了南川桃林三乡,找着了老百姓管他叫老支书的王志万。他身材高大,但是不很壮实,也是一个老游击队员,又能干,又和气。他一见胡杏,就拉着她的手说:“胡杏,你快来,你看我,又闹出乱子了。我不过说了小张几句,劝她不要这样子骄傲自大,可是她就受不了了,她说我轻视她,说我容不下她。你看,咋办呢?”胡杏一面把那用旧报纸糊成的档案卷宗放在大挂包里,一面充满希望地说道:“老支书,张纪贞是一个好闺女,她过去是进步的,现在也在不断要求进步,你要是能够加倍的爱护她,培养她,那就好了。”老支书听了之后,就笑笑地说道:“如果她像你这样子,那什么话都好说了。”说完以后,又轻轻地摇着头。后来,胡杏还去找张纪贞单独谈了一次话。她着着实实地替王志万辩护了一顿,说王志万不管怎么样,实际上是爱护她的,并且诚恳地劝她不要把自己估计太高。张纪贞听了以后,也微微地笑着说:“如果他能像你这个样子,那一切话都好说了。”以后,不管胡杏对她说什么,她都没有回答,只是像王志万一样,轻轻地摇着头。
吃过午饭以后,胡杏接着又跑到桃林区四乡去,找着了老乡长王志发和年轻的支部书记王贵堂,却没有碰见张纪文。王志发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长得矮小结实,留了两撇胡子,剃着一个光头。他也是一个老游击队员,当乡长已经当了好几年了。
他用很大的嗓门对胡杏说道:“好我的你咧!你赶快把这个张纪文调走吧,我们这里养不住他——庙太小了。”王贵堂今年才二十五岁,身材高大,但是很单薄;脸长;眼睛也很长,嘴巴很大,可是嘴唇老有点歪歪地扭着。他的皮肤很白嫩,白里显出浅浅的红色。他念过几年中学,在乡下里素来有“才子”的称号。他说起话来,声音又高又尖,嘴唇上冒出很多的泡沫。自然,他也免不了有那种乡下才子的通病,十分喜欢讥笑所有的外来人。他尖声对胡杏说:“胡杏,你想想看,咱们乡里最高的不过是中学生——实际上,连念完中学的都没有,可人家是个大学生,这怎么办呢?这个地方他能住得下么?”胡杏说:“算了吧,张纪文——我知道,是有点儿缺点,也许缺点还不少,还比较严重,可是,不像你们说的那样没治。你看,你们一个乡长,一个支书,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叫别人听见多难受呵。”说完了以后,收拾好档案卷宗,就辞别出来。
胡杏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低着头只顾走路,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人伸出一只手来挡住她的去路。她抬头定神一看,只见是一个年轻男子,圆脑袋,短脖子,高颧骨,小眼睛,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正在急着要探听什么消息似的——他正是从前的文科大学一年级学生张纪文。他的身材相貌都很像他爸爸张子豪,只是身体比他爸爸高得多。胡杏说:“好极了,我正要找你呢!”张纪文也说:“好极了,我也正要找你呢!我跑到这儿来等你,就是为了要找你谈一谈。在咱们乡政府里,那是什么话也不能说的,那儿没有说话的自由。”胡杏耐心地跟他解释道:“那又何至于这样呢?在乡政府里,你一样可以谈嘛。王志发、王贵堂都是好干部,对你也没有什么恶意,你不要老往坏处想。既然如此,好吧,你就陪我走一程吧。”于是,两个人相跟着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闲聊着。
张纪文结里结巴地跟胡杏诉苦道:“胡杏,你是上级来的,我跟你反映一些真实的情况吧。那两个王呃、王八蛋是两个死呃、死心踏地的官呃、官僚主义,我算是把他们看呃、看透了。那个王志发老顽固还好对呃、对付,那个臭小子王贵堂真是气焰冲呃、冲天,叫你简直忍受不了。”
胡杏毫不含糊、干净利落地说道:“小张,我看你感情不对头。那两个人都是你的上级,你怎么能用这样一种感情对待你自己的上级呢?这一点,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你说他们是官僚主义,有些什么事实根据么?”
张纪文抗声说道:“我的感情不对头?只怕是他们的思想跟作风不对头。我当然有很多事实根据:第一,他们不准我说国民党军官里面也有好人,事实上是,的确国民党军官里面也有好人嘛,为什么不许人说呢?这是没有言论自由。第二,我要和重庆的妈妈写封信,他们左推右搪,总是说不能通邮,带又带不出去。这实际上是要我不能和重庆的妈妈通信,这就是没有通信的自由。第三,我不愿意当这个乡文书,可是,却非当不可——你没有办法去找别的事情做,这两个王八蛋也不让你去找别的事情做。这就是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像这种没有一点自由的机械生活,你能够忍受么?”
胡杏更加明确、更加果断地说:“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你口头上老是在说自由、自由、自由,实际上,你只是想着你的爸爸,你的妈妈和你自己,不是这样的么?”
不知怎地,张纪文脸上露出蛮横的神气,嘴里又结巴起来了,他说道:“是呃、是,不呃、不错,我光想到爸呃、爸爸,妈呢、妈妈,个呃、个人,我不像你。你总是想到党呃、党,国呃、国家,人呃、人民,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够在县呃、县党部里做官儿,而我呢,只能够在乡呃、乡政府里做一名文呃、文书。”也不知道他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他竟然把县委说成县党部去了,甚至把胡杏也尊称为官儿了。
胡杏仍然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对他说道:“好,咱们就谈到这里吧。我看,我要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你所说的话,你也应该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我所说的话。那么,看以后是不是有机会,咱们再慢慢地谈这个问题,好不好?”张纪文偷眼望望胡杏,只见她的脸上逐渐表现出一种端庄和严肃的神气来。张纪文很了解,每逢胡杏的脸上露出端庄和严肃的神气来的时候,也就是她对于一种什么东西坚信不移的时候,于是,他也就不再做声了。他陪着胡杏走了差不多有五里路,然后,跟胡杏告别,没精打采地回到乡政府去了。
胡杏缓缓地走着,一面考虑今天所碰见的这许多问题。太阳已经落到西面的凤凰山后面去了,她才经过如今被人叫做宝塔山的嘉岭山,向二十里铺走去。过了曹店川口不久,她忽然发现何守礼从东到西向她迎面走来。她猜想,这一定是何守礼到县委去找过她没有找着,如今,要回曹店区去了。当下,何守礼一看见胡杏,就三步并做两步,跳到她的面前。她那尖尖的嘴脸已经涨得通红,那双又深又大的眼睛瞪得像两个小碗儿似的,感情冲动地对胡杏大声叫嚷道:
“表姐!胡杏同志!我跟你事先声明,我何守礼是不允许别人怀疑的!”
胡杏低声下气地说道:“阿礼,谁怀疑你了?你听见些什么了?”
何守礼仍然大声叫嚷道:“不管是谁,谁怀疑也不行!难道说,他们没有看见我脸上这块疤痕么?”说着,她举起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疤痕,文往下说道:“这就是证明,这是敌人在我的脸上留下来的一个证件。谁要是没看见它,谁就是瞎了眼。”
胡杏仍然保持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缓缓地说道:“据我所知,没有那么一种怀疑。”
何守礼听见她那么说,越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用更大的声音叫嚷道:“是么?是没有人怀疑我么?那么,我就要问,昨天是谁跑到一乡去査我的档案?又是谁跟咱们那个破老汉曹步有说了别人的闲话?又是谁跟那个区助理员刘满浩整理了别人的材料,向县委反映的?”她使唤了那样高的嗓门,使得来来往往的过路老乡都停下脚步来听她说话。胡杏把她轻轻地拉到离开大路不远,延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两个人并排坐着,好让她慢慢地把火气退下去。可是,何守礼一个劲儿追问着,到底是谁去乡上査她的档案,到底是谁跟曹步有叽叽咕咕,到底是谁跟刘满浩串通一气,等等、等等。胡杏觉着她蛮不讲理,就没有答腔。追了半天追不出个所以然,何守礼又开腔说道:
“胡杏同志——其实我不应该这样子称呼你,我把你叫做同志,我自己知道不配,我问心有愧。可是,你跟我又是最亲近的,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没有哪件事情你不清楚的,因此可以说,我的全部生活、我的一举一动、我的思想感情,你都可以给我做证明。你现在是县委里面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县委对我有怀疑的时候,你不出来给我做证明呢?”
胡杏仍然一声不吭——这一下子,可把何守礼气坏了。她很明显地看出来,自己是在虚张声势,而胡杏却在那里严阵以待。严阵以待就是敌对方面什么动静也没有——表面看起来,既没有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声枪响,可是从各方面监视着自己,一有机会,就要用雷霆万钧之势,扑头盖脑地压过来。何守礼懂得,这是胡杏的阵势。而自己,吵吵嚷嚷搞了半天,究竟有什么效果呢?这些声势虽然很大,可是底子却是很虚弱的。而最精糕的一点,何守礼想,就是这种虚弱的情况,胡杏心里面非常明白。
考虑了这一切以后,何守礼决心用更大的火力向胡杏进攻。她说:“一个法科大学生在一个乡里面当一个文书,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整天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又是两婶姆吵架了;又是两兄弟讨债了;又是谁跟谁离婚了;又是谁占了谁的耕地了。老搞这些名堂,到底有什么用嘛!我学了政治,学了法律,一点都用不上嘛!这不是糟蹋人么?这不是用牛刀来杀鸡么?个人还有什么前途、什么出路呢?”这一天的谈话就是这样,一方面按兵不动,一方面气焰嚣张,看来简直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