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王庄村公所里面照例举行群众大会,到的人照例很少,会议照例开得无精打采,沉沉闷闷,拖拖拉拉。散会以后,周炳和郑得志一道缓缓地步行回南王庄。月亮清激明净,玲珑浮凸。他们一走出大王庄,就可以望到远远的天边的地平线上,那一带茂密的树林,和树林当中几个隐隐约约的,平静的村庄。周炳触到凉凉的夜气,就对郑得恭说道:“天气凉了,庄稼恐怕可以收了。”郑得志点头同意道:“对,应该收割了。不然的话,很快就要打霜了。”

正走着,还没有到那一片玉米地,周炳忽然停了下来。他嘴里没有说话,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好像他心里有许多烦闷要吐出来。郑得志问他什么缘故,他想了想,就拍着郑得志的肩膀说道:“老郑,这个月亮太美了。她引起了我许许多多的感概。我凄凄惶惶过了半辈子,什么事也没做成,实在没脸见她。”郑得志好奇地问道:“怎么,老周,你也喜欢月亮?”周炳点头说道:“对,我喜欢月亮。这儿的月亮,跟我家乡里的月亮一个样子。”郑得志更加诧异地问道:

“怎么,一个共产党员也喜欢月亮么?我听说喝酒赏月,是那些地主老爷们、大官老爷们要的玩意儿,没有听说共产党员也喜欢月亮。”

周炳纠正他道:“哪有的事儿!我正是因为工作不顺手,看见月亮永远都这么漂亮,感到惭愧,才想起我家乡的月亮来的。”

郑得志问道:“你的家乡如今还是敌占区,对么?”

周炳点头同意道:“对。从前日本鬼子占领,如今是国民党统治区。我的家乡有跟你这儿一样好看的月亮,还有我十年没有见面的爸爸跟妈妈。”

郑得志说道:“那你的福气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老人家都还在。你也用不着牵挂他们,我想你的家乡很快就要解放了,你们父子、母子很快就会团圆了,你很快又会看见你们家乡里的那个月亮了。”

周炳说:“但愿你的话不假。谁知道哪一年、哪一月才能兑现呢?哦,说起家里的事儿来,我还没有问过你。老郑,你的家如今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情况又都怎必样呢?”

这些问话触动了郑得志的感情。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对周炳说道:“我的家乡本来在河南。现在我没有家乡了。家里老人们都死光了。我跟我兄弟郑得望一道逃到这儿来。我当上了长工,他当了佃户,掇弄着佃了两亩地;胡乱种着湖口。我们两兄弟都没有成家,人丁单薄得很哪。”

周炳连忙安慰他道:“真是这样,你就应该加倍努力,把土改搞好。等土改结束,分了田地,你们兄弟就都翻身了。”

他俩肩并着肩,踏着清幽的月光,缓缓地掠过玉米地。郑得志犹豫不决地望着周炳,说道:“是真的么?土改真有这样的能耐么?将来你们家里也会搞土地改革,你们家里也会靠土地改革翻身么?”

周炳回答道:“是的,当然是那样子的。”后来,他又改口说道:“不,我们家里不能靠土地改革翻身。我们家里住在城市,是做工的,分不到土地。工作组的支部书记胡杏同志,她家里住在农村,爸爸、妈妈都是种田的,能分到土地。”

郑得志轻声问道:“胡杏同志?她是你的……”

周炳接着说道:“她是我的老邻居。她家里穷,卖到城市里来当丫头,跟我们同住一条巷子。”

郑得志说:“哦,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两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郑得志忽然又提出那个老问题道:“老周,你看这土地改革到底能顶用么?它能起那样大的作用么?咱们大家在这个运动当中当真能够翻身么?”

周炳爽朗地回答道:“顶不顶用——完全不在别人,完全在于你们自己。你们自己肯使出全身的劲头,把你们知道的全部内情都端出来,那么,这土地改革就搞得好,大家就能够彻底翻身。要不然的话,也可能搞得不咸不淡,大家也翻不了身。”

郑得志没有做声,开始深思起来。那月亮照在他的长长的红脸上,给那张脸涂上一层深棕色。那紧闭着的嘴巴,也显得格外阔大。周炳从他这种沉默当中悟出一些苗头来。他现在明显地感觉到:郑得志确实没有使出全身的劲头。这个扛活儿的对于王庄的内情,知道得很多、很多,可都没有说出来。周炳心中忖度,在这个时候不能够过分勉强,只能够听其自然,让它水到渠成。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试探道:

“老郑,你瞧咱们村里的土改,搞得到底怎么样?你说行还是不行?大家能够指望它翻身,还是不能够指望?”

郑得志突然警觉起来,赶忙言不由衷地用话搪塞道:“老周,你怎么了?这土地改革搞得很不错嘛。你看,我不是天天都到会的么?自然,也有些人吊儿郎当,嫌它没有什么油水。其实……”

周炳本来想对他直说:“你天天到会,又有什么用?你自己就认为土地改革没有用处。你自己的劲头就没有使出来。你有许多内情就没有讲出来。这又怪得了谁呵!”可是他没有直说,却把话头一转,这样说道:

“我妈妈年纪已经将近七十了,在家里呆着,没有人照料。我不能在家里伺候她,却飘到你们村子来,搞这个窝囊土改!奔哪、忙呀,忙了一百天,也忙不出一个名堂,大家照样没有翻过身来。老郑,你瞧,这不是两头不到岸,两边不讨好么?”

郑得志情真意切地同情他,明快爽朗地对他说道:“老周,凭良心说,这真是两头不到岸,两边不讨好呵!一不过我不明白,我嫂子不能在家里伺候她老人家么?她也跟你一道,在外面东飘西**地干革命工作么?”

周炳从心里面笑出来道:“哈哈!老郑,你瞧天下事真有这么巧:你扛了二十年活儿,还没有成家,还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过;我为革命飘**了二十年,也是一点成就都没有,也跟你一样,还没有成家呢。咱俩都可以说,白白熬了这么二十年,什么也没有捞着,怎么能不令人一看见月亮就愁上加愁呢!”

郑得志叫他深深地打动了,就问心有愧地说道:“老周,你觉着咱们王庄的土改,真是没有出路了不是?”

周炳同意道:“对,我觉着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了。”

这样子,他们两个人的脚步都放得很慢,走走停停,在清澈的月色底下沉思起来。郑得志心里面明白,周炳是为他们这些穷哥们儿谋幸福来的。他深深地敬重这么一个革命同志。他觉着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地说几句话来安慰他,又想不起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他才想出这么一句既像安慰周炳,又像替自己解释的话来道:

“老周,你有所不知:在华北农村里面,你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我们姓郑的人丁单薄,是小姓人家,知道的事情很少。即便知道一星半点,也不敢随口乱说。总之,我们不敢得罪村子里面的大姓人家。”

周炳纠正他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在这个村子里,你自然是一个小姓。你忘了,你虽然姓郑,却是一个党员。在全中国里面,你姓共,可算得上一个大姓呵!村子里的大姓比起整个党来,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郑得志笑道:“话虽然这么说,实际情况却没有这么简单。在党内,有人干着正确的事情,有人却干着错误的事情,不见得一碰着好事,大家就一拥而上抢着干。你说,不是这样的么?我的话不在理么?”

周炳留心观察郑得志:看他的脸孔,看他的全身,看他的一举一动,揣摩他所说的“有人干着正确的事情,有人却干着错误的事情”是否真有所指。观察来、观察去,也还得不到什么结果。他等待郑得志往下说,郑得志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周炳将手搭在郑得志的肩膀上,和他非常亲密地并排儿走着,说道:“老郑,你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每一个人都按照他自己认为正确的思想办事。谁正确,谁错误,就要看他马克思列宁主义水平的高低,看他是不是符合党的政策,看他是不是符合革命的实际,不能一概而论了。”

郑得志抬起头来,望着月亮,好像他正在仔细照着一面镜子,对镜子里面的自己喃喃自语道:“姓郑的,这你就不行了。你哪里有这样的水平呢?这个道理说起来是太玄了。”

周炳用手使劲摁着他的粗壮有力的肩膀,笑道:“这个道理,说它玄,也许有点玄;说它具体,也非常具体;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嘛。”说完以后,两个人就非常融洽地哈哈大笑起来。

月亮明晃晃地给他们领着路,四野寂静,没有一点声响。他们已经慢步走过了那片玉米地,快要走进南王庄了。郑得志的身体紧紧地挨着周炳,经过再三再四的反复思量,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道:

“我说老周呀,你也不必灰心丧气。其实你自己也看得出来:咱们王庄里许多人都明明知道,这儿的土改不是没有一点油水。有许多话,大家不愿意说,只管闭上嘴巴等着瞧,盼望别人替他们说出来。你要问我的实情,实情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带一带,大家跟着噼里啪啦地就都说了。你相信我的话么?”

周炳非常相信他。不只相信,并且为他这番话着实感到欢欣鼓舞。他心里面想,等了这么一百天,终于等出郑得志说了这么一句话,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成功。他一声不吭,努力控制自己,不催逼他,不盘问他,不惊动他,怕自己有一句半句话说重了,那冒出地面的苗头又会缩回泥土里面去。等了半天,见郑得志仍然没有开口,周炳就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么?许多知情的人都不开口,不出马,叫我们从外面来的人,不知道村里面的底细,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听见这句话,郑得志突然站住,不往前走。周炳赶快把自己的手缩回来,也在一旁站着不动,恭恭敬敬地等候郑得志,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不一会儿,郑得志说话了。他先用脚轻轻擦着地上的人影儿,然后满腔热情地说道:“大家不愿意说话,你猜是什么缘故?天理良心! ——看见你们从老远的州州府府跑到我们庄子上来,为大家翻身昼夜不停地忙着,却忙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哪个不心疼呢?哪个不思算把心里面的话全都往外倒,一来帮助你们把工作做好,二来也为了我们大家赶快翻身出头呢?无奈大家又看得出来,你们工作组有自己那么一套章程。这一套章程,恐怕你们进村子以前,早已准备好了。大家寻思土改队是上面派来的,有本事,也就跟着你们走,不便多说什么。往后你们相信谁,不相信谁,大家在一旁慢慢看清楚了,就更加不敢说话了。谁都担心把话说错了,惹得你们工作组不高兴,完了还要给自己惹上一身的麻烦。不是我对工作组有什么意见,我只想问你一句不知深浅的话:你们工作组能够考虑别人说的话么?除了你们相信的几个人以外,别的人说话,你们也愿意听么?”

周炳满心欢喜地反问道:“哪有这样的事儿?谁说的话我们不愿意听?”

郑榑志低声说道:“你愿意听。也许是这样的。你们的吴组长也愿意听么?恐怕他只愿意周炳问他道:“谁说的话他不愿意听呢?”

郑得志轻松地笑道:“王七婶呗。王七婶说的话,你们吴组长就不愿意听。”

周炳进一步追问他道:“老郑,你怎么知道吴生海不愿意听王七婶的话?”

郑得志把脚往地上一跺,有点愤慨地说道:“这还看不出来么?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你想想看,王七婶的话已经说出来好几天了,工怍组里有一点动静没有?提出来跟大家共同讨论过没有?这不是明摆着么?不是连三岁小孩也看得出来么?”周炳嘴里没有说话,心里却暗暗佩服他的观察准确。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道:“王七婶这个人虽然不怎么的,她的话却不假。王三杠子的的确确应该划成富农。”周炳仍然不吭声,只是点点头,看他还有什么说的。他果然又往下说道:

“其实,像主三杠子这禅一类的富农,在村子里面有的是。多,我不敢说,可我想至少有其他两户,那光景跟王三杠子差不离儿。”

周炳大喜过望,更进一步追问道:“老郑,你说清楚点儿好不好?到底是哪两户人家?他们住在大王庄、北王庄,还是南王庄?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他们一家有几口人?种多少地?雇多少工?”

果然不出周炳早先所料,经过他这么一追问,郑得志的话就完全缩回去了。他闭着他的大嘴巴,望着周炳,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这些我就不太清楚了。”

周炳后悔自己逼得太紧,就改换语气道:“老郑,你不清楚,村子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郑得志用非常委婉的口气推辞道:“我们扛活儿的早出晚归,整天在东家那块地里来回转游。见的世面少,听的事情少,跟人来往也少。对村子里备家各户的底细,是知道得不多的。不过我琢磨,村子里每个入都知道有那么几户人家,问题只在他肯不肯讲出来罢了。你们在会上提出来,问问大家试试看。不然就在会外,你们挨家挨户去访一访,看他们都说些什么。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平日听来的这些话,也许不是无中生有的胡说八道。”周炳见他不肯多说,也不便再往下问。两个人相跟着,踏着水银般的月亮,缓缓地走进南王庄村子里面去了“第二天绝早,周炳把这些经过,一股拢总地向支部书记胡杏汇报了。胡杏又马上找着吴生海,把周炳跟郑得志昨天晚上的谈话,一五一十地转告了他,并且加上说道:“老吴,咱们共事已经十年了,是老同事了。我的为人你是清清楚楚知道的。我想对你很不客气地说几句刺耳的话。你也是在革命阵营里长大的,相信你对于任何批评的意见,都听得下去。”

吴生海冷冷地说道:“你说吧,我在听着呢。”

胡杏激动得满脸通红,两手在空中来回不停地挥动着,说道:“老吴,你还看不出来么?根据郑得志提供的这些线索看起来,咱们王庄的土改是大有可为的!它应该轰轰烈烈,斗志昂扬!不应该这样懒懒散散,拖拖沓沓,死气沉沉!”

吴生海冷笑一声道:“想你平日文文静静,料不到你一下子变成这样感情冲动。你说具体一点,到底你打算怎么办?咱们这百日战果全给否定了,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胡杏逐渐恢复常态,嗤嗤地,憨笑地说道:“我的本意不是那么严重,也不想令你作难。我主张咱们开一个支部大会,好好地把进村以来,这一百天的工作检査一下,把所有存在的问题都整理出来,向县委报告一次。我还建议,咱们就划阶级的工作,好好地补一补课,把所有已经划出来的阶级重新复查一次,大张旗鼓地把那几户富农给划出来。老吴,你看我这些要求不过分吧?不会令你十分作难吧?”

吴生海果然十分作难,一时说不出话来。胡杏又说道:“老吴,你看我这个人就是能力差,往往把一句本来好听的话,说得有点难听,叫人听起来不舒服。”

吴生海说不。正相反,你把一句很难听的话说得非常好听。你说话的腔调,像是在唱歌一样。我能感觉出来,你的心地是非常善良的。话该怎么说好呢?我理解你所说的话——那里面包含着许多各种各样的……什么。总的精神就是一个……千言万语,无非要取消咱们这百日的成绩。这可不那么简单!”胡杏既温柔又坚定地替自己辩解道:“不。要说我否定咱们的百日成绩,不如说我想巩固咱们的百日成绩。划阶级划漏了三户富农,这不是把咱们的成绩一笔勾销了么?尽快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用们的成绩也就真正巩固了吴生海忽然想起了一个警句,就微笑地说道:“胡大姐,好我的胡大姐!你要知道:‘革命不是绣花。’就算有些缺点,也无伤大体嘛!”

胡杏跟着他的语气说道:“不错。工作有些缺点,克服了,也就无伤大体;克服不了,那就很可能损害大局了。”

吴生海用一种恳求的神气对胡杏说道:“大姐,不错,富农是要査的。就算真有这么回事儿,经过査对,当真査出来了,那又有什么呢?那也不能否定全局的成绩呀!”

听见吴生海这么说,胡杏当真生起气来了。她生气——睁大着眼睛,脸上仍然带着没有褪完的笑意,用发怒的嗓音说话。即使这样,那声音也不过比平常稍为粗了一点儿,令人丝毫感觉不到她是在发怒。她对吴生海直截了当地说道:“老吴,我以为你总会自己检査几句,你一句自我批评都没有。你自己当然知道:土地改革当中漏掉了富农,是一种什么性质。这只能说明整个土地改革运动,到头来是一锅夹生饭!后果非常严重,任何人都不能采取随随便便的态度对待它。”

吴生海感觉到胡杏的话里,带着一种强硬的东西,不好随便碰,就油腔滑调地说道:“至于么?有那么严重么?我看不见得吧。当然,土地改革里面所有的错误,我都应该承担责任,都应该做检讨。至于你把王庄的土改,说成是一锅夹生饭,这未免有点过分了吧?问理好像还没有那么严重吧?”

胡杏进一步加粗嗓门说道:“还不严重?你都准备开斗争会了!真正开起斗争会来,你叫谁跟谁斗争呢?你打算依靠富农去向地主进行斗争么?基本群众跟剥削阶级都没有划清界限,能够进行斗争么?斗争了一户小地主,却掩护了三户富农,广大农民能够彻底翻身么?能够在自己的土地土当家做主么?”

吴生海无可奈何地抵赖着说道:“大姐,你把问题看偏了,看得过于片面了,看得过于严重了。”

胡杏从矮凳子上面站立起来,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到吴生海的面前,好像要跟他告别的样子。她今天穿着一套深灰土布的列宁装,使她整个人显得格外端庄明快,在柔媚之中露出一副刚强坚韧的神气。她正经严肃地对吴生海说道:

“既然如此,咱们研究一下,找时间开个支部大会吧。你如果不把这里的情形,如实向县委反映,那就是存心瞒着上级,报喜不报忧。你不把全部真相对下面说清楚,要大家跟着你一味蛮干,将来出了大问题,你一个人承担得起么?你这样做,能够说得上对革命事业忠诚老实么?好了,你自己慢慢地斟酌斟酌吧,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