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我就说过,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从小就与众不同。

所谓慧兰含英,不蒙于尘,早在幼儿园时期,我就已经展现出鹤立鸡群的天姿。每逢黄昏,便与众多奶香未褪,尿布傍身的同僚们结伴站在祖国花园的大门口,望眼欲穿的等待着家长的到来。

因为我的老爹是个长年在外挖坟掘墓的考古工作者,一年在家工作的日子屈指可数,老妈是个事业逛街麻将三不误的新新女性,家庭在她老人家的心中只能排到最后一位。

所以十分不幸,每天幼儿园里最后一个被接走小孩的总是我。

“陈子绡啊,你爸妈怎么还不来呢?”这是一个夕光明媚,温暖得宛如初春秋天。老师不耐烦地一会看看手机,一会看看我。

看这模样,这位漂亮阿姨一定有约会,才表现得如此不耐烦。

“阿姨……”我急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指向刚刚被家长接走的一位小朋友:“接张智的是他的妈妈,可是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谁呀?”

老师不再看手机了,她只看了一眼我指向的张智,就立刻吓得花容失色:“你、你说什么?”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张智的爷爷吗?他为什么不跟自己的孙子走在一起呀?”

阿姨脸色铁青,在如血夕光中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像是见了鬼一样,爆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撒腿就跑进了教室里。

其速度之快,活似一只正在被猎人追赶的兔子。

难道是食堂提前开饭?否则还有什么事能让人瞬间产生如此大的爆发力?我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孤零零的想了半天,却仍旧不明白为什么。

“啊,宝贝真抱歉,妈妈又迟到了,因为今天商场大减价,我去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烤鸡腿了……”

直至天色擦黑,老妈才风尘仆仆地赶来接我。

“妈妈啊,我刚才看到张智的爷爷了,他居然不跟他一起走……”

可我才说了一半,就被妈妈一把掐住了嘴。在回家的路上,我才从妈妈那里知道,原来张智的爷爷在七天前已经去世,而今天,正是人们所谓的“头七”。

还魂之日。

都说小孩子心思纯净,可以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我那见多识广的老爸老妈,在我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天赋后,只惊讶了几天就对我放任自流了。

因为他们坚信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定会像王安石笔下的仲永一样泯然于众人。

然而事实证明了,天才和庸才是永远不能相提并论的,我不但没有被尘埃埋没,竟然像是掉落砂砾的钻石般,散发出了闪花所有老师眼的灿烂光辉。

仅仅三年时间,我就转了五个小学,远远赶超了历史上著名的转学榜样孟子老头。

其间有两个班主任一口咬定我有妄想症,一个班长被我吓得退学,还有三个特级老师在我的嚎叫声中心脏病突发,不得不挥泪洒别了教育的最前线。

后来长大了一点的我总算学乖了,除非看到了什么特别令人惊诧的妖怪,通常都把嘴闭得死死的,多余的话一句不说。

果然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自从我三缄其口之后,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转学生涯,在一家小学茁壮成长了。

不过伟大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说得好,事物是运动的,矛盾的存在是永恒的。

刚刚解决完转学的问题,一个新的问题便应运而生。

那就是我的成绩,永远都是班级倒数!

因为那可歌可泣,傲视同窗的两位数总分,我就像古今中外所有不得志的学生一样,在恩师的亲切指点之下,十分不幸的被发配到了边疆,坐到了最后一排。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在一个阴霾的春日,我刚刚抱着书包和杂物落座,就看到旁边居然还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生。

她梳着两条过时的麻花辫,鼻梁上还长着几粒雀斑,穿着灰色的校服套裙,看起来既机灵又可爱。

“你好。”我一落座就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并初步判断此女的分数一定是个位,因为她已经不是单单坐在最后一排这么简单。

扫帚,篮球,各式杂物环绕在她的周围,其不入老师法眼的程度可见一斑。

“你能看到我?”她似乎十分诧异,眼睛瞪得如受惊的小鹿。

“当然,我视力很好的。”我难免有点洋洋自得,如果不是有一双如炬的慧眼,我的分数绝不会上两位数。

“太好了,我在这里坐了好多年,都没有人理过我。”她情不自禁地拍手,敢在老师上课时有这么大的动作,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一定是他们歧视差生,这真是太可耻了。”我一边恶狠狠地望着坐在前面的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

之所以悲愤如斯,有一多半的因素是因为我也在被歧视的范围之内。

先人说得好,建立在阶级基础上的友情往往无比深厚,不过短短几天时间,我就跟这个辫子女生混了个烂熟。

老师在讲台上慷慨激昂的讲课,我们在课桌下聊得口沫横飞。而且由于地势偏远,便于隐蔽,居然没有被人发现我们在交头接耳,连班级里最爱打小报告的班长,都只是回头看了我几次,没跑去跟老师告状。

可这样欢乐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我的成绩每况愈下,几乎门门都是个位数,连小学能否毕业都成问题。

爹妈也十分为我傲人的成绩头痛,他们唉声叹气,利用周末时间带着我又测智商又测情商,为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愁白了头。

然而毕业考试的当天,就在我咬着笔头,对着一片白花花的卷子愁眉不展的时候,寂静的考场上,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陈子绡,不要怕,我来帮你。”

这声音不啻于天籁,我急忙偏头看去,只见明媚的阳光下,每天跟我聊天的辫子女孩正在偏头对着我笑。

“这个注音是三声,你写错了。”她稚嫩的脸不染尘垢,弯腰站在我的身边,跑过去看一眼前面同学的试卷,回头就把答案悄悄告诉我。

如此肆无忌惮的作弊,怎么监考老师没有半点反映?但是此时的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简直就像溺水的人捞到了一块大浮木,埋头奋笔疾书。

一场考试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等我交上了答得满满的试卷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我的小学毕业考试结束了。

我永远忘不了六年级那个闷热的初夏,因为就在颁布成绩的那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老师的夸赞。

因为毕业考试的语文作文题目是“我的同桌”,鉴于平日跟辫子女孩胡吹滥侃的经验,我居然超常发挥,写出了一篇深情并茂的文章,被老师选为范文,并指定我上讲台朗读。

我心花怒放,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讲台,得意洋洋地念起了我的大作。

一边念,一边还向我的缪斯女神,那个坐在杂物堆里的辫子女孩眨眼睛。而她也双手托腮地看着我,笑容像是夏日里的向日葵般绚丽。

“陈子绡同学写得很好。”老师在我念完之后拍手总结:“可是希望大家写作文的时候不要虚构,尽量描写事实。”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叫虚构?我写的明明都是事实!我拿着卷子,懵懵懂懂地站在讲台上,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因为陈子绡同学没有同桌,为了完成题目才这么做的,所以可以原谅。”老师说完,就朝我亲切地笑了笑,示意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我拿着那张打着估计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得到的分数的考卷,神情恍惚地坐回座位,望向身边坐在杂物堆里的辫子女孩。

突然心如明镜,什么都明白了。

大红的毕业证依次发到了全班同学的手上,但是却没有她的一份,我拿着那个硬壳证书,盯盯看着她。

她依旧像是平时一样,朝我露出开心的笑容,连脸上的雀斑都如此可爱:“陈子绡,你考完试了吧,那我们一起玩吧?今天我们要玩什么呢?”

“对不起……”我低声对她说,“我毕业了,要离开这里了,再也不能陪你玩了……”

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随即释然地笑了:“对了,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小学生会变成初中生,我怎么忘了?”

“我要走了,你也快点走吧。”我收拾好书包,低头看着她:“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说完我撒腿就跑,我并不害怕她,可是我怕我再继续待下去,就会不忍心走,一辈子离不开那个教室。

在操场上,我孤零零地回望着伫立在天空之下的教学楼。

彼时夕阳西下,如血的夕光之中,正有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站在我们班的玻璃窗前,像往常一样朝我摆手微笑。

我笑着朝她挥手告别,背着书包,转身走出校门。

我的童年时光就此宣告结束,许多年以后,我仍然不敢对别人说,在短暂的童年之中,第一个真正令我开怀的玩伴,

却是个梳着麻花辫、爱捣乱的小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