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奇回来了,日日夜夜守在姑妈病榻边不让其他人染指,舞月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这头心事放落,那头心事立即变得刻不容缓,该去找小科摊牌了。人生于尘世,仿佛就是来为无数难解的事烦恼、操心,弹精竭虑的。下了班,舞月一回到家就匆匆忙忙烧饭做菜,她想吃了晚饭就到姐夫家去一趟。

婆婆拿了张当日的报纸跑到厨房门口,说:“杨啸舟写了篇老长的文章,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是赞同朱墨还是反对朱墨。”说着把报纸递给舞月。舞月将菜盛起端到外面桌上,又将饭和汤悟在草窝里,等好好做完功课就开饭。随后她急忙展开报纸,杨啸舟的文章题目很醒目:《为改革先驱者礼赞》,舞月说:“他是支持朱墨的呀!”婆婆说:“你看了文章再下结论。”于是舞月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先是一段盛赞改革大好形势,接下来一大段,洋洋洒洒,从商较说到王安石,从明治维新说到罗斯福总统实行新政,例举古今中外史料说明改革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然后笔锋一转,谈到明达厂发生的事件乃是改革大潮中必然出现的漩涡,无论是开除女工的厂长还是被厂长开除的女工都是改革的先驱者,池(她)们为探索改革新路牺牲个人利益,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杨文最后说,我们不应该指手划脚地评判他(她)们之中谁是谁非,而应该满怀热情地大声地为改革的先驱者们序L赞,为他们鸣锣开道。

婆婆见舞月看完报纸沉吟不语,又间:“你看懂他的意思了吧?”

舞月浅浅一笑说:“这是杨啸舟的聪明之处,以后无论哪一方赢,他都不吃亏,都可以以支持者的身份在庆功宴上占一席位子。”

舞月不喜欢杨啸舟貌似激烈的八面玲珑,她不由得想起年前姐夫曾打电话要她在朱墨面前为戴巧玲求情的事,她惶惶感到姐夫在戴巧玲的事体上态度暖昧、似有隐衷。她心存疑惑,直觉到最好不要当着姐夫的面跟小科摊牌,姐夫平常也不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脾气,为什么对少了一万块钱善罢甘休、堰旗息鼓呢?

舞月给小科打电话,想约他出来谈话。不料接电话的却是杨啸舟。舞月脱口说:“你今天怎么这样早就归窝了?”

“哈哈,舞月你这鬼”(头也会说俏皮话啦?我明天要出差去,早点回来理理东西。”杨啸舟的声音永远充满成功者的勃勃生气。

“姐夫,这次到哪个国家?”舞月心中窃喜有了跟小科单独谈话的机会,便殷勤问道。

杨啸舟说:“这趟不出国了,却要漫游神州大地,参加市里组织的经济改革考察团到各地跑跑,做些可行性分析。估计时间不会短,小科只好拜托你多关照了。”

舞月说:“姐夫,你什么时候改行研究经济了?”

杨啸舟用无奈的口吻却是十分得意地说:“有什么办法?”你在学术界有了点名气,人家来邀请你,盛情难却嘛。再说,现代理论确实应该打破以前的界定,经济改革中反映出来的社会心理现象非常耐人寻味,你已经无法将两者分开来研究了。对了,今天报上就有我一篇文章,你看了吗了”

“嗯,写得蛮潇洒的。”舞月言不由衷地说。

“朱墨这回该谢谢我了吧?我可是大大地托了他一把呀。”杨啸舟朗声笑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出门前舞月就跟婆婆打好招呼:“姐夫出差,小科一人在家,下了班我去看看他,别等我回来吃晚饭了。”婆婆说:“这小科也真是懒,过年都不来玩玩。”舞月说:“男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了。”

下了班,舞月叫司机直接送她去了姐夫家。小科开门见是二姨,微微有点吃惊,说:“我爸出差去了呀。”小科的神情萎萎的,像棵败草。

“我不找你爸,我就找你。”舞月一见他就来了气,强忍着,先进厨房间翩洗堆成山似的脏碗。看看冰箱里只有几个鸡蛋和半袋香肠,没好气地说:“你爸爸出差,也不替你买点吃的!”小科会鉴貌辨色,见二姨面孔铁板,便猜到了什么,一句话也不敢说,忽然变得勤快起来,拿起扫帚扫了地又去倒垃圾,舞月下面条,他站在一旁递油递盐递味精。舞月煮了两碗香肠鸡蛋面,跟小科对坐着吃晚饭,舞月不说话,小科也不响,房间里只有稀哩呼噜的吸面条的声音。吃完饭,舞月又将碗洗了,这才坐到小科对面的沙发上,忧郁地、悲哀地盯着18岁小伙子长满青春痘的面孔看着,看得小科鼻尖上冒出了汗。

“二、二姨,找我什么事呀?”小科慑喘地间。

“什么事?你心里还不明白?你以为你干的好事能瞒得过谁?我告诉你,要不是看你妈妈的面子,公安局老早就把你铐进去了。”舞月终于爆发了,手指点着小科的额角:“杨小科呀杨小科,你不想想,你妈妈就盼望你能够考进大学,你这样毁了自己的前途,你妈妈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宁呀!”

小科眼圈红了,刚刚发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你怎么哑了?你开口说话呀!我告诉你,我今天可是公安局的杜队长叫我来找你的,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再执迷不悟,我就不管你了,随你判几年刑!”

小科把脸埋在膝盖里,呜呜地哭起来。

舞月眼圈也红了,咬咬嘴唇,说:“你怎么昏了头?为什么去赌?你缺衣少食吗?你没有零钱花吗?哭有什么用?老老实实讲清楚,二姨陪你去自首。”

小科仍低着头,拉风箱似地吸鼻子,断断续续地说:“……我气不过……她玩弄我的感情……她刚刚跟我看了电影,逛了马路,还让我捏住她的手,给她一首一首地念诗,没过几天就跟那个脑满肠肥的臭小子去深圳开旅馆了1那臭小子有什么了不起?长得像南霸天,就是他老子有点来路不明的破钱……”

“所以你也想弄钱去买回那个姑娘的心?你多点大啦?就那么急找老婆啦?那种鲜廉寡耻的姑娘有什么好?”舞月真是又恨他又有点可怜他,情窦初开便喝了失恋的苦酒。

“二姨,你没见过她,原来特别地纯洁,像白雪公主……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也不能去赌呀,赌输了也不能去偷呀,你为什么不开口跟爸爸妈妈要?你爸爸妈妈又不是没有钱。”

“爸爸出国去了,妈妈忙得不着家……妈妈也没有钱,钱都是爸爸存着的……”

“你拿钱的事妈妈知道吗?你告诉妈妈了吗?”舞月被突然冒出的念头激动着;只要小科对杜队长说,他妈妈知道他拿钱的事,或者说他拿钱是征得了妈妈的同意的,那么盗窃罪就不成立了,单单是赌博,又是初犯,就是个教育的问题了。

小科却惊恐地抬起脸,绝望地说:“我是想告诉妈妈的呀,二姨,可是我推妈妈,喊妈妈,妈妈她不应了呀……”小科泪如雨下,那音调那表情令舞月又回到半年前那个阴森恐怖的早晨……

那时小科住在姑妈家读高复班,爸爸出国访间,妈妈又以校为家,小科难得回去一趟,实在是因为被赌棍们巡债逼得走投无路,那几个流氓亮出小刀丢下话:“要么还钱,要么见血!”小科曾经看见爸爸把钥匙塞进书缝里,他只有这华山一条路了。他起了个早,匆匆赶回家,他以为妈妈总归去上班了,没想到妈妈还在**躺着,他本能地想退出房间,却见妈妈纹丝不动,睡得死沉死沉。于是他屏住气,摄手摄脚地走到书柜前,准确地摸到了钥匙,又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抽屉,从爸爸那只黑羊皮的钱包里抽出了一张定期存折,存折带出了一页纸,小科一眼就认出是妈妈的笔迹,他的头一个念头就是:妈妈也知道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妈妈打开过抽屉,妈妈很快就会发现少了钱!小科立即改变主意,去推醒妈妈,告诉妈妈他拿了一万块钱,索性把一切都告诉妈妈,妈妈会原谅他的,小科知道妈妈实际上是最疼爱他的。小科走到妈妈床前,轻轻地喊:“妈妈,妈妈!”还伸出手摇了摇妈妈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妈妈竟然一动不动没一点声息。妈妈从来是很易惊醒的,妈妈怎么会这么晚了还在家里睡觉?霎那间恐怖攫住了小科的神经,他毛骨惊然,哆嗦着俯下身子去看妈妈的脸,妈妈脸色铁青,嘴唇发紫,已经没有一丝呼气了。小科只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扑向电话机……

舞月听着小科的叙述已是泪流满面,渐渐封口的伤疤又被撕裂开来,自责和悔恨再一次将她击倒。

舞月哭了很久,直到小科摇她的肩膀唤她,她才勉强止住眼泪。她问小科:“你妈妈在那张纸条上写了点什么?”

小科不响,起身到他自己的房间里摸索了一会,将那页纸条找出来了。舞月捏着薄薄的纸,就像触摸到了姐姐冰凉的没有生气的皮肤,心里一阵阵地颤栗。纸条上只有两排字:“戴巧玲都告诉我了!杨啸舟,你这个伪君子,我要撕掉你的假面具!”每一个字都极潦草,都歪歪扭扭,看着它们舞月可以想象得出姐姐写这纸条时极度愤您而绝望的心情。隐隐绰绰的猜疑得到了证实,舞月反倒从悲凉中镇静下来。她思索了一下,间小科:“你爸爸知道这事吗?”

小科默默地点点头。

“他怎么对你解释?”

“爸爸叫我不要告诉别人,爸爸还叫我把纸条烧了。我当着爸爸的面点着了一张废纸,这是妈妈最后的笔迹,我要永远保存它。”

舞月点点头,哼哼地冷笑着:“杨啸舟,好一个著名理论家!”又问小科:“戴巧玲告诉你妈妈什么事,你爸爸说了吗?”

小科摇摇头,说:“二姨你不知道,我爸爸和妈妈早就分居了,爸爸总是睡在书房里。”

舞月吃了一惊:“多少时间了?”

“在我印象中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家里一来客人,爸爸妈妈就做出很亲密的样子有说有笑。”

舞月的心抽搐了一下,她想到自己和朱墨虽然还睡在一张**,可是也很长时间没有夫妻生活了,而当着人面,他们依然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难道天底下的夫妻都要走进这个死胡同吗?她吐了一口闷气,问道:“他们平时经常吵架吗?”

小科说:“吵是不大吵的,爸爸喉咙响一点,妈妈就不说话了。有一次,妈妈把一盒粉笔放在书橱顶上,爸爸看见了就把它丢到垃圾桶里,还骂妈妈东西乱放,没有美感。从此妈妈再也不把粉笔带回家来了。还有一次,妈妈用索尼录音机翻录教学资料,被爸爸撞见,朝妈妈大声吼:弄坏了你赔得起吗?我看妈妈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太可怜了,就把我的小录音机送给她了。不过爸爸每次出差回来总给妈妈买一些贵重的补药,爸爸有时候会对妈妈说,这把年纪了,不要成天胡思乱想,养养好身体,争取多活几年。可是妈妈从来不吃爸爸带回的补药,有一次妈妈从衣柜里翻出几件挺漂亮的连衣裙,她大概以为爸爸是给她买的,就对着镜子比试起来。爸爸一伸头看见了,面孔一板说,你怎么乱翻东西?这是人家托我从香港带回来的,你也不看看,这是奔50的女人穿的衣服吗?后来我看见妈妈躲在厕所里偷偷地哭了。妈妈开刀住医院的时候,爸爸一次也没去看过她,妈妈觉得很失面子,病房里其他的病人丈夫都天天来探望的。妈妈就叫我当着大家的面说,爸爸出差去了。妈妈伤口一拆线,她就偷偷溜回家,自己做了一锅小排骨汤,叫我第二天探病房时带去给她吃。邻居病人说,范老师,你儿子真孝顺啊,妈妈就高兴得不得了。我知道,我不是个孝顺的儿子,妈妈曾经间过我,她要跟爸爸离婚,问我愿意跟她还是跟爸爸?我心里很矛盾,但我还是老实地说了,我说我大概会跟爸爸一起生活的。妈妈听了以后一言不发,从此再也没有提离婚的事。”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她的心?你真是杨啸舟的嫡亲真传,冷酷无情!”舞月恨恨地骂道。

小科神色十分黯然,不停地缩鼻子,说道:“二姨你骂我好了,我晓得我伤了妈妈的心,可是我如果骗她,说我愿意跟她一起生活,万一她真的跟爸爸离婚,我们就要离开这套房子,回到原先寒酸的二层阁里去,我跟着一个小学教师的妈妈,有谁会看得起我?”

“你倒是蛮实际的!”舞月又可怜又鄙视地看着小科年轻的市侩的脸,心巾无限地凄凉。

“我对不起妈妈,爸爸更对不起妈妈,我晓得是我们逼死了妈妈,要是妈妈还活着,我一定会加倍地对她好……”

“不要再忏悔了!现在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思呢?你妈妈听不见了,我是不想听,越听越恶心!”舞月忍住五脏六肺撕裂般的绞痛,打断了小科。她站起米,沉重地迟缓地在房间里踱步,这布置得豪华而典雅的、很有艺术趣味的房间里已全然没有了姐姐的痕迹,舞月只有凭自己的感觉去体验姐姐当时屈辱和愤愁的心情,不觉泪如泉涌。舞月记忆中的姐姐永远是明朗和美生气勃勃踌躇满志,谁知她心中有万千重痛苦?她如何吞咽了痛苦给人以美满幸福的假面?甚至瞒过了亲密无间的妹妹和嗅觉灵敏的女记者?她的那副假面具恐怕是比枷锁更沉重的吧?舞月心如刀绞,头痛得要炸裂,却出奇地清醒,清醒得令自己也睦目结舌,就像一个瞎了大半辈子的人突然复明了一般。

舞月擦干眼泪,在小科面前站定,历声间:“你把这种事告诉过别人没有?”

小科摇摇头。

“对谁也不要再说了,包括姑婆婆和小姨。”舞月口气冷静得近似残酷,“明天上午我陪你到杜队长那里自首,千万别提那张纸条,一口咬定拿钱的事你妈妈是知道的,懂了吗?”

小科迷惘地看看舞月,又摇摇头。

“不懂就不必弄懂它了,只管照我说的去做。现在你去拿纸笔来,二姨帮你将明天要说的话整理一下,不要有什么漏洞。你连夜将它们背出来,要背得滚瓜烂熟,熟得像随口说出来的那样,知道吗?”

小科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