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巧玲仿佛自己脱胎换骨重新做了人,就像那个被太乙真人用荷叶莲藕重塑了的哪晚一样。她跟着陶珊春一路闯**,总工会市妇联报社电台电视台,开始是去诉苦,到后来变成四处演讲,过去在众人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完全的她,几次一讲,已练得伶牙俐齿、对答如流了。都讲她人也变得漂亮精神了,忙是忙,却胖了,脸色也红润了,原先怯怯的眼神如今是流光溢彩。她终于明白,天下事并不都那么可怕,真豁出去了,倒反而坦然了。她的事体上了报纸,电视台《经济纵横》节目还来现场采访,中学毕业后在厂里默默无闻地千了近20年,突然成了全社会关注的新闻人物,戴巧玲的自我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原先木嵘赚的脑袋开了窍,原先总是空落落的心现在变得非常充实,充实得已经没有空隙去想那个跟她闹了两年多离婚的无情的男人了。说到底,人总要为了一个目标而奋斗的,奋斗会给人以勃发的生命力!

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决定撤销厂管委将她辞退的决议,朱厂长年轻气盛,不肯妥协,又向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了诉状,这场官司恐怕是要旷日持久的了。戴巧玲闻知丝毫没有惊慌失措的感觉,有工会在,有三老板在,她的腰背仿佛支撑了钢筋水泥。陶珊春替她请了一位资深的女律师,一看就是个机智颖慧干练的人,却又温和而善解人意。女律师听了她的陈述后马上拎出了答辩状中一二三要点ABC注意事项,女律师告诉她上了法庭话不要多却一定要以情动人,要把哥哥打人的责任尽量推在哥哥身上,要反复强调自己是因为生活所逼才不得已去工厂静坐的,女律师还为她出了个主意,要她仍照常到厂里去上班,一来表示自己不承认工厂的错误决定,二来也体现自己对工厂的深厚感情,并不是为钞票或者某个人而工作,以争取广大群众的同情。

戴巧玲遵照律师的战术,第二天仍到厂里上班。她的工作证还没有上缴,黄师傅看看她,想说什么,又没说,让她进去了。戴巧玲来到原先的小组,女工们都不知所措地看住她,竟没有如想象的那样围拢来问寒嘘暖。幸亏戴巧玲的脸皮已经练厚了,她克制住意外的慌张,笑眯眯地走到一位熟悉的女工身旁,说:“亚琴,我来帮你做。”亚琴像触电般地跳了起来,挡住她的双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巧玲,不是我不肯帮你,要敲奖金的,没办法呀。”戴巧玲像挨了当头一棒,闷住了,脸倏地涨得通红。有一刻她想蒙住脸逃出车间,可是她终于挺住了,戴巧玲毕竟今非昔比啦。戴巧玲想起律师说的以情动人,她便用大家很熟悉的那种无助的很愁苦的眼光看着亚琴,略略抬高了声音,让小组的姐妹都听得到,她说:“亚琴,你不要看见我像凶神恶煞一样,大家在一起做了这么长时间,谁还不知道谁的心呢?我戴巧玲什么时候存心害过人啦?我只是舍不得离开工厂,你也晓得,我现在家不成家,只有工厂是我真正的家,叫我离开工厂,就像把我赶出家门口一样……”戴巧玲说到伤心处,眼泪真的落下来了。有好几个女工眼圈都红了,亚琴咕浓着:“我是不想赶你的,可是有人会汇报的。”戴巧玲狠狠地抹了把眼泪,说:“我最恨这种打小报告的人,专门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就像‘**’中的造反派一样。望这种人嘴上生疮,脚下流脓!”那样文气那样秀美的巧玲也学会骂粗话了。

刘定金站起来了,她瘦了许多,愈显得修竹般亭亭玉立。她的鹅蛋脸成了瓜子脸,目光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显得沉着而有点压抑。刘定金走到戴巧玲跟前,所有女工的眼睛都盯着她们,从前她们要好是出了名的。刘定金低声细语地说:“巧玲,现在是上班时间,有什么话,下了班再讲,好吗?”戴巧玲垂下眼皮,生硬地说:“我并不想跟你说什么话,你也没有资格来管我,我已经不是你小组的人了!”刘定金舔舔嘴唇,想了想,说:“巧玲,我是觉得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朱厂长,对不住明达厂。当初我要是硬硬心肠,坚持原则,不同意你跟阿风调包,事情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可是我觉得你也有责任,你若不是老请病假去找你男人吵,你也不会上不了岗;你要是做生活时思想稍微集中一点,也不会出次品。”戴巧玲说:“我不是来听你做大报告的,不晓得朱厂长给了你什么好处,连说话腔调也学人家的了。”刘定金说:“朱厂长他图点什么?一天十多个小时钉在厂里,效益好了,我们涨工资拿奖金,他还是领公司给厂长定的那点钱,一个人总是要讲点良心的!”戴巧玲说:“亏你还有脸讲到良心,你的良心在什么地方?当初你进厂,谁手把手教你技术?你要去参加唱歌比赛,谁替你打掩护?你男朋友吹了,谁来安慰你?”刘定金说:“巧玲,你对我好,我一辈子记住,我是要报答你的,但决不是像以前那样一味迁就你。朱厂长是对整个明达厂有功,我们也应该报答他。现在我只想劝你一句,请你不要扰乱工厂纪律,不要再走得太远了。”

女工们都渐渐围拢过来,有的说:“巧玲我们是同情你的,可是你也不要再拖人下水呀。”有的说:“让巧玲在车间坐坐有什么要紧?说不定以后这种事情也会轮到自己头上,得放手时还是放人家一码吧。”有的说:“巧玲也真是会缠,闹下去有什么好处啊。”有的说:“法院怎么判也吃不准的,说不定戴巧玲会赢呢了”七嘴八舌像煮开了锅的沸水。陶珊春闻讯赶来,将戴巧玲拉到工会办公室去了,一场风波方才平息。厂里的工人们便说:“工会办公室成了明达厂捍卫社会主义的红色保垒。”

戴巧玲蹲在工会办公室帮陶珊春抄抄报表,整理整理文件,直到下班铃响才回家。她刚走出工会办公室,走廊上迎面碰到了朱厂长,她将头一低,想不理不睬地冲过去,可是朱厂长却叫住了她。

“戴巧玲,你今天到厂里来啦?近来身体还好吗?”朱墨笑着问。

戴巧玲紧紧地闭着嘴,心想:“这种当官的是做得出,明明恨不得将你一脚踢走,还要对你假惺惺地笑!真正是猫哭老鼠啊。”

朱墨看她不说话,叹了口气,说:“巧玲啊,不要再耽搁自己了,服务公司筹建工作已经差不多了,你快来报名吧,再晚,名额就没有了。”

戴巧玲忽地掀起眼帘,漆黑的眼珠里射出咄咄逼人的光,冷笑着说:“谢谢朱厂长的好意,可是,你能保证法院不判你输吗?”说罢,挺直腰板从朱墨身边走了过去。

朱墨望着她的背影呆住了,这是那个成天哭哭啼啼病病歪歪的戴巧玲吗?

戴巧玲回到家里,人便精疲力竭地软瘫下来。母亲劝她:“巧玲,我看算了吧,为什么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现在改革开放了,公家的事找不到,可以做个体嘛。你哥哥就动这个脑筋,他去筹款子去了。他在上海没户口,想让你出面申请营业执照。犷戴巧玲说:“我现在退下来,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真要申请营业执照,也要等到官司赢了以后。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再没有人不如鸟的Me 0母亲暗暗叹气,不再多语。

女儿燕燕从学校回来,从书包里拿出手绢裹着的一包钞票,都是一角两角,一分两分的零票。燕燕说:“妈,这些钱是我们班的同学捐给我的,邢老师还组织大家专门为我开了主题班会呢。”戴巧玲说:“你运道真好,总是遇到好老师,范老师走了,又来了邢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念书,要对得起范老师邢老师,要为妈妈争气,妈妈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你?”

吃过晚饭,母亲先去睡了,戴巧玲陪女儿坐在桌边上,女儿做作业,她起草答辩状。当了20年工人,拿惯了烙铁,捏起笔倒像捏了根金箍棒似的,重得要命。讲话倒是练出一点了,落在纸上根本不是一回事,涂涂改改,半天也没写下几行字。要是那个狠心短命的在家就好了,他是中文系大学生,写起字来蹭蹭蹭行云流水一般,真是落笔生花呀……还想他干什么?都是他把自己害得这般地步,有朝一日,定要像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那样报复他……戴巧玲深深地叹了口气,硬把怜惜自己的眼泪收了回去。

笃、笃、笃,有人敲门。

一定是外出筹资的哥哥回来了。戴巧玲起身去开门,想到哥哥为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头,到底是骨肉情深呀,她决定物雀1己苦苦攒积起来的三千块钱拿出来,让哥哥做本去赚大钞票。哥哥曾经悄悄地告诉她,他不打算开店了,他已经找到了发大财的路子,几个月就可以翻上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哥哥向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个财路绝对合法,只是现在大多数人还不晓得它的厉害,等大家都醒过来了,钞票就赚不到了。巧玲从小祟拜哥哥,她相信哥哥,她替哥哥保密,连母亲都没告诉,生怕财路泄露出去被别人抢去了。

戴巧玲急急忙忙拉开了门,一个“哥”字刚出喉,就卡在齿缝里了。门外站着的不是哥哥,却是那个高贵而脾晚一切的女人,朱厂长的老婆、范老师的妹妹!

“你,你到我们家来干什么?”戴巧玲用小小的身子挡住门,充满敌意地说。

范舞月幽幽地看住她,说:“我,来看看你,我还给燕燕买了点东西……”

“你不要来当说客,你男人怕官司打不赢,背地里耍花枪啊?”戴巧玲藐视地说。

“不,你误会了。”舞月深深的黑洞洞的眼睛里有着绝望的悲哀,“请你相信我,他在厂里干什么我是从来不闻不问的。上回你来求我,我是想帮你去说的,可是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后来就发生了许多事……我很抱歉。”

戴巧玲盯着她的脸看,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张酷似范老师的面孔上没有虚假,只有难以名状的痛苦。她又记起厂里面悄悄传播着的关于朱厂长和那个女记者的风言风语,不觉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触。她脸色缓和下来,侧侧身,让舞月进了屋。

“燕燕,给这位小范老师倒杯水。”戴巧玲吩咐道。

燕燕倒来了水,她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位小范老师,差点把水拨在人家身上。

舞月很局促,在燕燕稀奇的目光和戴巧玲冰冷的目光的注视下,事先想好的开头语都丢到爪哇国里去了。对于传统的中国女人来说,有些事情是很难启口的犷这等于是要揭人家隐私啊。

戴巧玲目光炯炯地盯住她,又追了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嘛,我跟你又不熟,你来找我,总归有要紧事的。到底还是朱厂长叫你来的吧?”

舞月坚决地摇摇头,咽了下口水,吃力地说:“我……是为我姐姐,范老师……想向向她临终前的真实情况,因为,你们母女俩,是姐姐离开人世前最后见到的人,是吗7"舞月好像吐出了胸口的积食,松快多了。

这回轮到戴巧玲局促不安了,她支吾着说:“不是……已经查清楚是得心脏病死的吗?千吗还要打听她临终前的事体呢?”

舞月现在开始捕捉戴巧玲躲闪的目光,紧咬住不放,说:“就因为诊断是突发心脏病,我想弄清楚是什么事情激怒了她或者激动了她,我相信一定是有事情的。”

“我不晓得她碰到什么事情,那天晚上她到我们家来,是辅导燕燕做作文的,她要燕燕参加全国少年作文比赛,燕燕,你说是吗?”戴巧玲拉出女儿做证明。

燕燕朝舞月羞怯地一笑,点了点头。

舞月摸摸燕燕的脑袋,说:“范老师很喜欢你的,是吗?”

燕燕很快地点了点头,说:“范老师喜欢功课好,守纪律的同学。”

舞月又间:“那天晚上,范老师来替你辅导作文的时候,你看范老师有没有不高兴哪?”

燕燕说:“没有。范老师一直是笑眯眯的,她走的时候妈妈送她去车站,她还回过头来关照我,明天上学不要忘了带作文本。后来我把作文本带去了,范老师却没有了。”

舞月又摸了下燕燕的脑袋,便把目光射向戴巧玲,秘密就隐藏在戴巧玲送姐姐去车站的那一段时间里了。

戴巧玲说:“燕燕,功课做好了,就去睡觉吧。”

燕燕忽然想起来了,说:“小范老师,我们范老师一直很快乐的,可是有一次我看见她哭了。”

“什么时候?”舞月紧张地问。

“还是春天的时候,范老师带我们到西郊公园去春游。我们从西郊公园出来的时候,马路上的汽车排了一条长龙,范老师领我们过马路,从汽车缝中穿过去。范老师突然盯着一辆小汽车不走了,小汽车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像电影明星一样好看,好多同学都停下来跟范老师一起朝车里看。后来汽车要开了,范老师还不走,我拚命拉她,她才跑起来。跑到对马路,我看范老师掏出手帕擦眼睛的。范老师看到我盯着她,就说,“沙子吹到眼睛里去了。范老师骗人,我看见她淌眼泪水的!”

钊、孩子不要瞎说八道,睡觉去!”戴巧玲对燕燕吼道。

房间里只剩下范舞月和戴巧玲了,两个女人优伤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们都感到窒息,心被无形的手揪紧了。现在她们共同面对着一个遮盖着金碧辉煌的帷幕的秘密,她们将把它揭开来,她们都害怕紧张得浑身颤抖。

舞月哆嗦着手,从包里摸出姐姐留下的纸条,放在桌_卜,将平了,慢慢地推到戴巧玲面前。戴巧玲同样哆嗦着手,拿起纸条,看了一眼,就止不住地珠泪纵横了。

舞月捉住她的手,急切地说:“巧玲,请你告诉我,求求你了,我会林你保密,但是我要知道是谁逼死了我姐姐!”

巧玲痛哭失声:“是我害死了范老师,我要是不告诉她就好了。我已经瞒了她好些天,总觉得对不起她。后来我想范老师那么开朗那么有主见,告诉她,让她管管她的男人,不要闹到我这个地步……范老师听了以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过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冷很冷。我有点害怕,劝她别回去了,跟我挤一夜吧。她还笑了,说,你还怕我会去自杀呀?”

“我姐夫,他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呀?”舞月几乎急叫了。

“天下男人一个样!”巧玲咬牙切齿地骂了句,“我都告诉你,你不要到外面去流传。我倒不怕什么,我怕的是给范老师脸上抹灰,谁不知道他们俩是模范夫妻?范老师已经死了,何必再让人家说三道四呢?”

舞月说:“我爱护姐姐的名誉胜过我自己。”

巧玲便说了,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的脸变得凄楚动人:“是我们厂的工会主席想出这个馒主意的,当然不能怪她,她也是个热心人,都是为了我好。她见我总是想不开,就去培新小学找范老师,因为大家都晓得范老师是燕燕的班主任,范老师的丈夫是著名的社会伦理学者,这些在报纸上都登过的。我们三老板拿了工会介绍信去找范老师,要范老师去请杨啸舟找我谈谈,从理论上开导开导我。范老师开始推辞,后来就说你们直接去找杨啸舟好了。三老板真去社科院找杨啸舟,杨啸舟一口就答应了。那天下午,我病假在家,燕燕还没有放学,我哥哥又陪姆妈看毛病去了。杨啸舟来了,因为他是范老师的丈夫,人家又是大名人,我岂敢怠慢?杨啸舟坐定后,先问我家人到哪里去了,又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然后解释说,我们的谈话给孩子听到不好,还说国外早就有心理咨询医生,他虽不是学医的,但对人的心理研究很深,他愿意尽可能地帮助我。后来他就叫我陈述我的婚姻状况,我很不习惯,但我又不好意思违背他,我就说了,还哭了,我男人确实忘恩负义,可是我无法忘记他,看见燕燕的眼睛就想起他。我们是自由恋爱,也曾很恩爱过的。杨啸舟在听我陈述的当中不时地提出许多问题,有些问题让我很难回答,譬如他问我们结婚前有没有睡在一起过?还问我们平常夫妻生活和谐吗?次数多吗?当时我就感到有点恶心……”

“他们研究理论的人并不把性当作肮脏和丑恶的东西。”舞月稍稍为姐夫开脱了一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还是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我说完了以后,杨啸舟就开始分析我的婚姻。平常工会啦妇联啦法官啦律师啦都开导过我,他们总是从妇女如何自尊自爱自强自立这个方面来劝我振作精神,可杨啸舟跟他们讲得完全不一样,他讲的话我听不大懂,什么人的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性欲,男女之间的**是保持爱情炽热不灭的第一要素,说我男人离开我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被琐碎的生活磨灭了**,性欲减弱,还说中年妇女面临的很重要的一个间题就是如何保持健康的旺盛的性欲,等等。我听这些话觉得很新鲜,好像是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又觉得很难为情,跟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对面地讨论这种事情。当时我觉得心跳得很厉害,都不敢抬头看杨啸舟的脸。我不知道杨啸舟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的椅子上来的,池的声音忽然在我耳畔响起把我吓惜了,他轻轻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很激动,很想干那件事?还说当一个女人激动的时候会变得非常非常地有魅力,他说着就把手搁到我的肩膀上来了……”

“他强奸你了?”舞月抑制不住冲动地脱口问。

戴巧玲傲然地摇了摇头,说:“我没有那样下贱,我也不是好欺侮的,我把他赶出去了!”

舞月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浦湿了,好像自己刚刚跟人家搏斗了一场。

“杨啸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实在替范老师难过,可是我真不该告诉她的……”戴巧玲的声音被呜咽吞没了。

范舞月站了起来,说:“不,你应该告诉她的,被蒙蔽被欺骗地活着比死还不如!”舞月的眼睛变得又黑又亮,双颊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太热而显得艳红,她不再看戴巧玲,只对着灯影说:“谢谢你,谢谢你告诉了我姐姐真情也告诉了我真情,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它了,我们后会有期……”舞月说着幽灵般地飘出房门去了。

“你……走好啊!”戴巧玲追到房门口,望着她的背影像道弧光似地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口。戴巧玲若有所失地关上门,回转身,白晃晃的日光灯下,油腻的方来上,赫然放若、一叠钞票而且都是百元大钞!

“范……老师!”戴巧玲重新拉开门,喊着,追下楼梯,迫到大街上,可是范舞月无影无踪了,光秃秃的树枝在凛冽的夜风中簌簌地抖动着,剪乱了夜晚的寂静。

范舞月骑着紫红色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在空寂的大街上徐徐地行驶,她的脚踏得很缓慢,有时甚至停住,让自行车顺着惯性自己滑动。这辆小凤凰很久不骑也很久不擦了,踩起来不像以前那样轻便,还咔咔地作响。

范舞月不再去回味思索研究戴巧玲所揭示的一切,金碧辉煌的帷幕揭开来,里而的东西并不惊世骇俗,却是那样地陈旧和古老,千篇一律的负心汉子痴情女的故事,只是杨啸舟沽花惹草的手段与众不同点罢了,那手段披肴理性的外衣戴着名人的光环愈发地令人作恶,范舞月就觉得胃里有块酸臭的东西不时地往上拱,就像吃得太多消化不良的感觉。

舞月感慨姐姐心境那样高洁无私,性格那样达观豁朗,境况那样万紫千红,竟也会被这样一个古老而世俗的命题所拘囿,以致断送了自己如花似锦的生命里当舞月无限地悲悯姐姐怜惜姐姐的时候,一个疑问便横亘在她面前:倘若是你处于姐姐的位置,你突然得知你心爱的人背叛了你,你将会怎么样呢?舞月用力踩了一下踏脚,小凤凰窜出十几米远。我不会去死,我会举起手潇洒地说一声:再见!舞月这般回答自己。

自然她是不会饶恕杨啸舟的,她一定要为姐姐出这口恶气的,杨啸舟你尽可以在外面趾高气扬地再抖擞几天,然后,你就等待着法庭与公众舆论对你的审判吧!

舞月许多时间没骑自行车了,顶着风踩了这么一阵,精疲力竭,小腿肚子酸胀,脸颊被风刮得火辣辣地痛。拐个弯,终于踏上了肇嘉洪路的林荫道,离家不远了。隆冬,绿化地带的树木亦是树叶凋零,行人罕迹舞月想起去年那个秋夜,同学会散场回家,她和朱墨在前面拐角的夜排档吃馄饨的情景,那一刻还没有跟朱墨吵架还不知道姐姐去世还没有发生许多许多的事情,他们还有心情去回想更遥远的年月里,他们在山乡小镇吃小馄饨的乐趣,以及他们躲在密匝匝的竹林里情愈绵绵地讨论那个凛君该不该射杀盐水女神的问题。以现在千疮百洞的一颗心去体会当初的心情,就觉得那时真是无忧无虑得太奢侈了,那时的优虑那时的烦恼在现在看来都近乎无病呻吟了。

舞月开始考虑,要不要把小科的事把杨啸舟的事告诉朱墨呢?这些事间间接接曲曲折折跟朱墨都有关系啊。总归要告诉他的,只是要拣一个适当的时间适当的气氛。舞月用力踩了几下,她想快到那转弯角上看看,这严冬寒夜,大排档还在不在?快到拐弯角的时候,从绿化地带闪出两个人影要过马路,舞月忙媳煞车,让车速徐缓下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说说笑笑,横过马路。这么冷的天,竟也有勇气钻到绿化带里谈情说爱呀?倒没把你们冻僵?爱情之火确实不可抵挡,舞月想起她跟朱墨初相爱时三九严寒还钻到滴水成冰的毛竹林里去呢,只为了互相能拥抱一阵,亲吻一阵。舞月想到此不由得很理解了这对男女,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一男一女边过马路还边说着什么,没注意到拐弯角倏地窜出一辆大卡车,舞月几乎是和那个女的同时惊叫起来的,那男的一把搂过女的往人行道上跳去,卡车与他们擦们而过,那女的惊魂未定地偎在男的怀里娇喘吁吁……

范舞月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把握不住车龙头,小凤凰七歪八倒眼看要摔倒,她急忙用脚尖撑住了地,头一低,胃里面咕噜咕噜呕出了一大摊酸水。

范舞月经历了一连串意外事件的袭击,恐怕哪一件都比不过此时此刻她受到的打击那么沉重那么具有毁灭性。当那辆卡车急转弯的时候,在雪亮的车灯的光束里,她分外清楚地看见了那搂抱着的一男一女的面孔,他们竟然是朱墨和顾影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