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盖着大唐的京都。宁静的除夕在雪地上徐徐退去,黎明来了,守岁的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推开窗子,让朔风吹散屋子里的炭气;随后,人们燃点了红色的蜡烛,以庆祝新皇帝登位的第一个元旦。洛阳各处宫闱和寺庙的钟全部都响了,宏大的声响撼动了白雪覆盖之下的城市。
在感业寺内,武则天独自站立在长廊上,凝望破晓的天空,以喟叹来迎接元旦。
她被宏大的钟声扰乱了,朔风在吹,冷气自袖口和领口侵袭她的身体,有了点寒意。半年了——自从先皇逝世后,时光飞逝。一个女人辉煌的岁月是有限的啊,一定要让李治知道,她是多么的思念和期盼他。只有这样,李治才会动心,才会想起她,才会把她接回宫。
武则天才智过人,很快就做了一首诗,名为《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此来长下泪,开箱验看石榴裙。
这首哀婉缠绵的《如意娘》,多少可以反映她当时的心境。年华渐渐老去,前途仍不明朗,那渺茫无期的承诺什么时候能够到来?在李治未去感业寺的日子里,那个倚门而望的缁衣女子,也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为一个莫测的未来而颤栗。
诗的大意是说:我心绪纷乱,精神恍惚,把红的都看成绿的了。为什么我如此憔悴呢?是因为每天想着你。如果你不相信我因为思念你而默默落泪,就打开箱子,看看我的石榴红裙吧,那上面洒满了斑驳的泪痕。这首诗写得情真意切,据说后来的大诗人李白看到了,也不由得爽然若失,觉得自己不如武则天。
诗里,武则天是一个思念情郎的小女孩,痴得憔悴支离,以至于看朱成碧。思念一个人到了这种程度,实在令人感动。写了情诗,还捎上石榴裙,那效果可想而知。
此诗乍一看不像武则天的性格。如此清新婉丽的诗怎么可能是那个令人胆颤心惊的武则天所作?肯定是《全唐诗》的误录。但是,她当时只有二十几岁,有感情寄托也是寻常。而且文学作品,尤其是诗作,有时也会超脱作者性格。如杜工部一生关心国计民生,也有“林花著雨胭脂色,水荇牵风翠带长”这样的闲品。因此,武则天这般能够驾驭群臣、开创盛世的伟大女性,在孤身为尼的逆境中,也会思念、祈盼着曾许下诺言的太子,盼着他降驾感业寺。
探究武则天当时的心情,说她不着急是不太可能,然而患得患失之下毕竟不敢催逼太紧,怕引起对方反感,得不偿失,因此只能采取这样委婉曲折的方式反映自己的心事。可见当时出现在李治面前的武则天,并不是强悍刚烈的强势女子,展现出的更多的是“腕伸郎膝前,何处不可怜”的柔情蜜意。对于这样一个才华出众、深情柔婉,而又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压力的女子,李治无疑是非常满意的。
这首诗写了之后是怎么处理的呢?
是不是和石榴裙一起压箱底了呢?不太可能。这首诗是一封情书,是要拿出来表白的。对于武则天来说,这还不是一封普通的情书,而是扣开李治心扉的钥匙,也是扣开自己命运之门的敲门砖。她怎么可能让敲门砖躺在箱子里呢?更大的可能是:她通过什么渠道把它交给了李治。让他知道,她依然思念着他,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啊。李治面对这样的真挚告白,想想当日的心心相印,他还能放下武则天吗?
李治为什么那么长时间都不来看武则天呢?他即位后,又在忙什么呢?
除了忙着把他老爸送走,还要处理一大堆军国大事。李治自己也表现得颇为热心,太宗晚年三日一视朝,李治却是日日上朝,称“朕幼登大位,日夕孜孜,犹恐拥滞众务”。每日引刺史十人入内,问百姓疾苦,及各种应对办法。
这些事情,他都很陌生,需要抓紧时间学习,紧急处置。对于军国大事,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放松,因为父亲留给他的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超级大国,他必须高举父亲治国理论的伟大旗帜,全面贯彻其“仁政爱民”的重要思想,深入落实以德治国观念,把大唐建设成为一个高度富强、文明的国家。
这是一个宏伟而美好的愿景,李治对此充满信心,但他的压力比谁都大。他决心做像父亲那样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于是每天都风雨无阻地上朝理政。处理完朝政大事后,他又走街串巷,遍访民情。李治的这些表现值得肯定,他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不像后人评价得那么昏庸。
可以想见新君初即位踌躇满志的意态,做事也算有板有眼,并非如旧史所言那般无能,对政事毫无兴趣,一心只想塞给别人处理。
但是他也有烦心事:刚刚即位,皇位不稳,加上性格柔弱,所以一直受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顾命大臣的控制。这些大臣是绝不会允许他胡作非为的,他又顶不过这些大臣,只好夹着尾巴做皇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总之,李治一头扎进繁忙繁重的政务中,似乎忘了对武则天的承诺。
其实,他并没有忘记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对她的承诺,他不是那种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人,他也想把她留下来,但他暂时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有难言的苦衷。如此说来,在当时的情况下,李治真是不敢把武则天留下来。
当初太宗逝世,他也想把武则天留下来,可是留下她,同父亲把薛婕妤留下来完全是两回事。父亲把薛婕妤留下来是为了工作,他把武则天留下来却是为了保持私情。况且他们的私情见不得天日,并为传统伦理道德所不齿。他当初不敢把她留下来,现在也不敢马上把楚楚可怜的武则天接回来。
他一向有些优柔寡断,做事拖泥带水,且他本以仁孝出名。把父亲的女人留下来,是需要勇气和霸气的。他既缺乏父亲那样的气魄,又要顾及舆论的影响。一面让武则天先去感业寺,一面私下见面暗中关照,等风头过去再召入宫,这样不清不楚首鼠两端的折衷做法,倒是最符合李治的作风。不是没有真情,但也不乏自私的盘算和顾虑。
李治的性格,极其矛盾难解。一方面,他为人仁厚,向有长者之称,在唐代帝王之中,他赏赐给臣下的东西是最多的。但另一方面,杀掉当初力挺他登上皇位的亲舅父长孙无忌;赐死毫无过错(关于武则天女儿的死亡,比较有争议)的发妻,囚禁迫害亲生子女,命令样样都是他亲手签署的,手段又是何等冷酷!在这一刻,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你面前流泪,表现出对你的深刻依恋和浓浓的恋旧之情,但下一刻就给你送来赐你自尽的诏书,这样的“真情流露”,又是何等的廉价。
武则天对他有绝大的影响力和控制力,然而这种影响来自于情感或是惯性,而非来自制度。这需要武则天有卓越的智慧和手腕。如果李治更英武果断一点,武则天就没有登上政治舞台的机会。而武则天的治国能力,也是李治一再赞赏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武则天可以说是他一手培养锻炼出来的。李治,的确是武则天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武则天虽不甘心,但当时的她也只能任人摆布,怀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在感业寺住下,名为拜佛修行,身份实属尴尬,前途也暧昧不清,唯一能指望的,便是一个男子脆弱易断的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