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四年(659年)彻底拔除长孙无忌的这场大戏,台面上互斗的人物命运迥异。所有的纷争,其“表”是元老与新贵之争,其“里”却是阶层利益的碰撞。

斗争的根源在于魏晋以来有名的“门阀”制度。

门阀,又称“阀阅”“世族”或“士族”。总之就是好出身。“阀阅”的词源,就很说明问题,古代的官宦人家,门外都有两根大柱,左为“阀”,右为“阅”,是用来张贴功状的。后来人们就以“阀阅”来指代显赫人家。

门阀制度最初形成于东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达到鼎盛。

西汉的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于当局十分崇尚儒学,所以当官的多以读经起家。他们的官做大了,就喜欢授徒讲学,把“学而优则仕”的诀窍往下传,以至门生故吏遍天下,渐成势力。其子孙也由于家学渊源,而能够继续做官。这么延续下去,到了东汉中期,就有了世代为官的“大姓”。

东汉的缔造者刘秀,在开国后大封功臣,造就了汉以来的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豪门。到了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正式确立“九品中正制”,把门阀制度以立法形式加以确认。这个选官的办法,实际上是典型的暗箱操作,即由各郡推选出有声望的人作为“中正”,并按照才干分为九等,以备朝廷分配职务。那么,选谁不选谁,被推选者才干、人品如何,全由主持选拔的“大中正”说了算。

要是大中正既“中”且“正”,那倒还行,可以保证人才的质量。可惜天下没私心的人太少,因此推举上去的人不仅全是豪门子弟,而且难免有品行不端的阿猫阿狗,混杂着一大批无能而又骄奢的废物。

在汉代,被举荐的叫做“秀才”“孝廉”,结果老百姓编了顺口溜大加讽刺:“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南北朝时期,豪门士族控制了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大部分资源。晋南渡以后,琅邪大姓王导、王敦拥立司马睿为帝,世间就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可见其势力之大。

那时候,山东(泛指黄河中下游)有崔、卢、李、郑;侨姓(南渡人士)有王、谢、袁、萧;吴郡有顾、陆、朱、张,都是“金枝玉叶”。

士族不但掌控国家资源,享受各种特权,而且严重鄙视庶族,眼睛都长在脑门上。

士族可免徭役,婚姻还要讲门第。在日常生活中,士族一般不与庶族往来。想要钻空子,门都没有。

豪门大姓把天下的好处占尽,这就不说了,关键是这一窝窝的“水葫芦”繁殖得太旺盛,会侵害到两大力量的利益。

一个是侵害了皇权。朝中尽是豪门大姓的人,名义上的最高执政者的号令,只要是不符合士族利益的,就可能出不了宫门。

另一个是堵塞了寒族子弟的上进之途——豪门手中的铁饭碗、金饭碗、编制、名额、好部门、好位置,凭什么让给你们这帮穷小子?

豪门士族,就这样上欺皇帝,下压寒门,成了谁也碰不得的“精英阶层”。

长孙集团所代表的,是创建李唐王朝的关陇贵族群体。只要是他们的子弟,条条大路通长安。仅以长孙无忌为例,家族中有多人官居四品以上,儿子皆任要职,族中子弟乃至族孙也都荫袭不断。一门高官数十人,遍布长安与各地。

这个集团中的头面人物,彼此又都是亲家,长孙与韩瑗、来济、于志宁、柳奭都有联姻。亲戚之外,还有门生故旧,枝叶蔓连,拔起萝卜带着泥。在当朝得意者,只要查一查背景,都有谱系,都有渊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帝当然也能认识到这群特权阶级的危害,第一个真正有意识地削减特权的是隋文帝。他大刀一挥,宣布消灭这万恶的“九品中正制”,同时开始实行“科举制”,把门阀制度砍开了一个大口子。

可是万事开头难,直到唐初,科举制取官的人数还是非常少,一科只有几十人,晋升速度也极为缓慢。而勋贵子弟上升极快,官都做得很大。

以上就是长孙无忌集团之所以专横于朝的一个大背景。武则天就是屁股坐在“庶族”位子上的“贵族”,所以她当然不能允许“士族”作威作福。

庶族地主是中小地主,他们在国家政权的底层,与社会基础、人民群众有较多的联系。

武则天自然还不懂社会分析。但从保护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身家性命这一实际的目标出发,她不清除这个势力集团,自己就难以翻身。武则天要把这个老牛用连环腿踹死,第一脚是修改《氏族志》。

要说这个修改《氏族志》的创意可不是她首发。

当年,由于建唐的功臣主要是关陇士族,因此太宗李世民一向对山东士族不太感冒,对他们在衰败之后靠门第卖婚而趋炎附势尤为不齿。为了打击一下他们的臭架子,太宗特指派吏部尚书高士廉领衔编撰《氏族志》。他明令,编写时要把以皇族为首的关陇士族的地位拔高,起码要与山东、吴郡士族坐上一条板凳。

这个高士廉是哪条板凳上的人呢?人家坐的是沙发。

他名俭,字士廉,渤海莜(今河北景县)人,是典型的山东士族;同时,也是当朝贵族,他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父;而且家族渊源深厚,爷爷高岳是北齐神武帝高欢的堂弟,封清河王,官至左仆射、太尉。父亲高劢,北齐乐安王,也曾任左仆射。隋朝初年,高士廉的妹妹嫁给了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生了一子一女,其中的男孩就是长孙无忌,女孩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贤后,李世民的老婆长孙皇后。当时,妹夫长孙晟死得早,高士廉就把外甥和外甥女接到自己家中抚养,视若己出。高士廉很早就对李世民极为看好,主动将外甥女长孙氏许配给了李世民。

高士廉长于行政,精于文学。在“玄武门之变”中,他和外甥长孙无忌一块儿参与了密谋。事变当天,老头儿还亲率吏卒从监牢里放出囚犯,授以兵甲,组成临时队伍援助李世民,胆量也是不小。因而在贞观年间,他的官运也就极为亨通,历任侍中、安州都督、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吏部尚书、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封申国公。

由此可见,这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一家三代仆射(宰相),儿子高履行为尚书、驸马(娶东阳公主),外甥长孙无忌为太尉,外甥女长孙氏为皇后。家门风光,一时无双。

他不知道是没领会皇上的精神,还是心中那份身为山东士族的骄傲让他放不开手。《氏族志》写好后,太宗翻开一看,差点儿气晕,发脾气说:“汉高祖与萧、曹、樊、灌(指萧何、曹参、樊哙、灌婴)在当时都是出身贫贱的布衣,你们现在还推重他们,难道是因为他们出身高贵吗?还不是因为他平定了天下,才主尊臣贵。那些衰微的旧门第,有什么值得仰慕的啊!真让人想不通。难道卿等看不起我给各位的高官厚禄?”好家伙,这句已经是软硬兼施连吓唬带威胁了。末了,他干脆做出明确指示:“不论数世以前,只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

高士廉虽然听懂了,但感情仍拗不过来,修改后的《氏族志》成了个折中的产物。他把皇族李姓列为一等,外戚为二等,终究照顾了士族把博陵崔氏列为第三等。

而武则天则做得更加彻底,她干脆就是打击士族(甭管是哪里的),抬高寒门庶族,让门阀制度见鬼去。

彻底颠覆门阀制度的导火索还是由许敬宗来点燃,他在显庆四年(659年)三月以《氏族志》不叙武氏郡望为由,奏请修改。李义府也耻其家族榜上无名,立刻予以附和。

于是高宗下诏,命礼部郎中孔志约等庶族出身的中级官员主持修订,不让任何士族人士介入。首先,改《氏族志》为《姓氏录》,淡化门第的观念。

《姓氏录》的编写原则是,以在朝任职高低为标准,“皇朝得五品官者书入族谱”,凡五品以上的官员,不论门第,一概进入士流,不问你是豪门还是寒门,就算是打仗有功而当了官的军卒,也算数。此举一出,天下寒士尽欢颜。

第二脚就是禁止大族彼此通婚。

就在《姓氏录》新标准颁布的当年十月,新蹿上来的李义府自认为身份不错了,就向山东望族崔氏求联姻。他们不屑与李义府这样的庶族官员通婚,也不齿于李义府的品德。李大宰相气歪了鼻子,当即奏请:不许山东崔、卢、郑、王、李诸大姓彼此通婚。

高宗又同意了。他还特别限制了天下官民嫁女接受彩礼的数目,并严格禁止夫家接受“陪门财”,让旧贵族们休想靠嫁闺女、娶媳妇发大财。

高宗下诏后,这些门阀显贵们不听禁令,有的不再张扬,暗通了婚姻,有的宁可把女儿老在家里,也不与寒门异姓通婚。但是大姓在联姻上的优势毕竟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