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又一碗饭被砸出来。
长公主情绪低落,不愿进食。
唯有成瑜亲自前来,才能勉强吃上两口。
成瑜说,他决定明日就出发。进军的路线已经挑好,也派了可靠的人前去摸索过。
可长公主这个样子,该怎么办?
成瑜一边喂她吃饭,一边低声哄着:“前路凶险,不如公主就留在大礼境内。”
长公主嘴一瘪,豆大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元帅是不打算处置主使之人,让她逍遥法外吗?”
成瑜道:“一切还有待查证。”
长公主清白被毁后脾气越来越不好,二话不说便掀了碗。当着成瑜的面,她以死要挟:“如果你不能秉公处理,那我今日就死在这里。我死了,你也便不用给我一个交代了。反正,我不是多么重要的人……”
她的话准确地击在了成瑜的痛点上。
明日大军就要过境,容不得半点差池。她要是死在军营里,成瑜哪里还会有命在?
甚至王杞还会大做文章,将成瑜的亲人也连累进去。
准备了好久的出兵,也将功亏一篑。
成瑜试图跟长公主讲道理,她却什么都不肯听。
我站在外间听着也是无奈,不如出去走走。
刚出去,就碰到了荆月。
她将我拉至一旁,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夫人,你猜我刚才发现了什么?”
我直觉是一件大事,忙道:“你说。”
荆月压低声音道:“我遇着了一人,即长公主最后才回的侍女,雪迎。她受伤了,却瞒而不报,一个人偷偷地清洗、包扎。我跟在她后面,把她扔掉的纱布捡了回来。从她走路的样子来看,应是小腿受了伤。”
荆月是会武的,因为得了华太医叮嘱而不能再动用武功。故而刚来军营之时,没有显山露水。
自然,也没有得到长公主身边之人的格外注意。
她去跟踪,再合适不过。
雪迎以为她只是普通的丫鬟,在她面前走路不会特别小心,荆月目光如炬,一眼看透。
我沉声道:“受伤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事,雪迎却刻意隐瞒。那夜不见她我就觉得奇怪,以长公主的脾气也没有迁怒责怪她。所以,最大的可能是……”
荆月接着我的话道:“所谓被人侮辱,不过是一场戏。长公主一路都有雪迎保护,主子所带的军队又纪律严明。还有回来后长公主的反应,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儿……唯一的解释,就是雪迎撕破了长公主的衣裳,又割伤腿,把血滴在长公主的裙子上……”
是了,真正想死之人绝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不停地在作妖、蹦跶,内心分明就是一派生机。
绝望之人,没有这么多的话。
成瑜出兵在即,我不能叫她毁了大事。
于是提着那一包东西,在成瑜走后进了帐篷。
朱夭夭一见到我,就大喊:“滚开。”
我没有滚,而是平静地走到她的面前,将手中的包袱打开,给她看里面的东西。
“不知道,长公主可否认识此物?”
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瞳孔一缩,转瞬恢复镇定:“给本宫看这等污秽之物做什么?快拿开!”
我收拾好,不紧不慢道:“那夜公主裙子上满是一样的污血,却不觉得脏。为何今日连看一眼,都受不了了?”
她有些惊恐地看着我,继而用愤怒来掩饰:“赵年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再不谨言慎行,本宫就叫人重重地罚你!”
我回答道:“好啊,你叫啊。叫来的人越多越好,尤其是成瑜,最好啊,让他去查查迎春,先看其伤,再对她严刑拷打,军营里有那么多拷问俘虏的方式,总有一种能撬开她的嘴。”
朱夭夭彻底慌了,斥道:“赵年年,你信不信,本宫也有一百种方式,可以对付你!”
我不由得笑了:“公主乃是天家之女,身份尊贵,对付我,自然是极其容易的。可要我死并不是你的目的,不是吗?公主在宫中多年,虽然任性了一点儿,可对下人是极好,从无做过什么大恶之事。可见公主内心深处是善良的,只是被爱蒙蔽了而已。你要的,一直都是嫁给成瑜。”
她被我说穿心事,咬着牙问:“你想怎么样?”
我道:“公主这样伤害自己,初衷是为了得到成瑜的怜悯。可怜悯并不是爱,反而会造成成瑜的负担。我记得自己刚跟着成瑜的时候,经过了一段十分痛苦的过程。他的身边不需要弱者,强者才更适合他。所以公主的这步棋,走错了。”
“说下去。”
“成瑜是个顾全大局之人,为了大局,他可以向许多事妥协。但他亦有底线。如果你的要求超越了他的底线,结果定会与你的目标背道而驰。而我,作为最了解成瑜的人,此次前来,不是威胁公主的。”
朱夭夭警惕地看着我:“你想怎么样?”
我坚定道:“我是来成全公主的。”
她眼睛亮了一下:“你会帮我得到成瑜?”
我摇摇头:“能不能让成瑜喜欢上长公主,在他,不在我,这一点,我无法向公主许诺。但是,我可以答应公主,离开他。只要我走了,你就有数不尽的机会。”
她似有些不信:“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回答道:“因为我爱他,希望他打赢这场战,希望他活着。你的哭闹只会给他拖后腿,但你若好好行使公主的权利,一定可以帮到他。我言尽于此,就看公主的选择了。”
她没有选择。
第一, 我手上握着她未被欺负的证据。
第二, 她不傻。
赶走我是第一步,得到成瑜的心才是第二步。先后顺序,绝不能乱。
不过是思索片刻,她就想通了:“好,我答应你。限你明日之前,离开军营。”
我笑了笑道:“不必这么迟。今日,我便可以走。”
说罢,我转身。
她在身后道:“赵年年,你就不觉得委屈吗?”
我站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着前方,道:“我等着,公主助成瑜打败玉氏的那一天。那一定是会被载入史册的伟大时刻,我替大礼千千万万的百姓谢过公主!”
重诺之人,不轻易许诺。
一旦许下,便得遵守。
今日,是我和成瑜相聚的最后一天。我想过,这最后一天该如何度过。
也许,我们可以看天,看云;又或许,携手听风,听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
哪怕什么都不做,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记住彼此的心跳,以作最后的慰藉。
可是,士兵们已经开始在为行军做准备了。
他们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为的,就是攻入玉氏这一天。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开始收拾细软。
荆月过来,问:“夫人,不去与主子道别吗?”
我笑了笑道:“已经道别过了。”
“可是……”她满眼狐疑。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想象了许多种道别的方式,那些画面如梦境一样美。我们拥抱、亲吻,躺在地上看星星,彼此诉说心事。我告诉他我要走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什么都懂。我叫他一定要活着回来啊,他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我不忍心用儿女小爱去打搅他,扰乱他出兵的心,便自我编织了这样一段美好的回忆,将之藏在心底。
我和荆月几人离开军营的时候,成瑜还在布兵。
长公主遥遥望着我,郑重地对我说:“赵年年,今夜别过,此生,再也不见。”
我咬着唇,抬头看天,在眼泪即将落下之际,将之擦掉。
我又坐到了颠簸的马车里。
荆月问:“夫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道:“回京,但不必如来时一般匆忙。”
“你是想?”
“贴近百姓,倾听他们的心声。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编成册子。”
“夫人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风拍着车窗,我缓缓对她道:“来时见了一路,就有了念头。皇帝坐高堂,能看到的东西太少,我这个做臣子的,刚好有闲替皇上分忧。”
“夫人。”她突然握住了我的手,“你总是在为别人着想。明明心里很难过,还念着百姓疾苦。我见你这样,心里不好受。”
我安慰她道:“你怎知我没为自己呢?万一,皇上念着我的功劳……”
她打断了我,目光悲戚:“不可能的!皇上是普天之下最心狠的人,无论你怎么付出、牺牲,皇上都看不到的。他心里的那杆秤和我们不一样,两嘴一张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你奉他为主,喊他万岁,可在他心里,你连路边的蝼蚁都不如。”
荆月平时不是多话的人,她今日是伤心透了。为我和成瑜伤心,连带着憎恨朱家。
我耐心地劝导她:“民田未全归,民业未俱置,民治未遍安,沉疴未尽除。放眼天下,许多人连最基本的生计都维持不了。相比他们,我们已经算很好。”
我娘没有完成的遗愿,就由我来继续;我娘挑了一半的担子,由我来扛。
我一人之力渺小,未必能完美办成,可想要做好,首先得去做。
我失去了成瑜,于感情一事上是个败者。可生活还要继续,人生还很长,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做点有意义的事。
我们每到一地,就以外乡人的身份融入当地的百姓,听他们说赋税,说天灾,说收成,说官府对百姓的态度。最近三年的粮价、布价,都一一记录清楚。
荆月问我,这些数据可以做什么。
我简单地说出两个字:“对账!”
各地官府交到皇帝手里的,都是暗账,不乏中饱私囊者,在其中侵吞国库与百姓的银子。
而我这本,是明账。
我不求皇上能信我,只是利用了他的疑心。他看到我详细的记录,自会派人去查。
成瑜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天下不是朱家人的天下,清明山河,属于生活在这片国土之上的每一个人。
军营。
成瑜做好了一切布置,就等出征。
他想到了年年与长公主,决定再与她们谈一谈。
可是一入军帐,就发现两人都不见了。刚要去寻,长公主就进来了。
他发现了长公主身上惊人的变化。
短短时间内,她的骄傲又回来了。不哭不闹,不卑不亢,不撒泼,不耍横,像个真正的、高贵的公主。
他直觉这样的变化不是凭空而来,是需要代价的。
不好的预感自心底升起,而后溢到喉间:“年年呢,她不是一直在照顾你吗?”
长公主走近,看着他的眼睛道:“成瑜,你听我说,赵年年走了,把你托付给我。”
“她走了?怎么这么快?年年不是不告而别的人,我要去找她。”成瑜脸色变得煞白,匆匆奔到了帐篷口。
长公主没有叫他。
她在等着他自己停下来。
因为赵年年离开前跟她说过,责任会拖住成瑜的腿。
果然,成瑜跑到一半就颓然地站住了,立在风中,如一尊石像。
过了好久才转回头,问:“她可有留下什么?”
长公主摇摇头道:“没有,她说此次一别,再不相见,无话可说。”
成瑜默然地走进营帐,坐下。又拿起他的刀,仔细地擦拭着。
他的孤单,以后只有佩刀能懂了。
长公主想象了很多个成瑜知道年年离去后的场景,没有一个是如此安静的。
她心里发慌,主动问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成瑜头也未抬,道:“我与爱妻心意相通,无须相问。明日一早大军出发,长公主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