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身子震了震。

一为“阿宣”,二为“回家”。

他喜欢琰琰这么叫他,与别人叫的都不同。太子殿下那四个冰冷的字,他已经听得厌倦了。

每次成琰琰这么叫他,她身上的柔光就不见了。

家对他来说,便与外面没有不同了。

现在,成琰琰叫了他的名字,意味着理解他的选择,并且毫无怨念。

她是懂他的,支持他的决定。哪怕那一刻他真的想要杀了她,她也懂他的迫不得已。

她还叫他回家,而不是回宫或回府。

朱宣自小生在皇城,从无“家”的感觉,他以为,他这辈子也不会有家了。可是成琰琰嫁给了他,他们成亲洞房,有了最亲密的关系,还生了孩子。

承平出生的那一天,他突然感觉到了圆满。

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子和她决心一致。

他很多次想,书上说的“夫妻一体”原来是真的。

就因为琰琰给了他一个家,不管她怎么闹腾他都忍受着。他想成琰琰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心,并做好了长期“应战”的准备。没承想,和解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他像个孩子似的,趴在成琰琰肩头:“好,我们回家。”

成琰琰扶起他,夫妻二人一同走向宫门。

两军虽未真正打起来,后续诸事却是麻烦。

太子让宫人给琰琰安排了宫殿,自己则在前朝处理军务政事。

太子安排的宫殿距离乾清宫很远,琰琰一路行去听到不少嚼舌根的。

因为她穿着朴素,并不奢华,宫女们不认得她,所以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听说了吗?太子在阵前想要射杀太子妃。”

“这事儿都传遍了,阖宫哪有不知的。不过我又听说,太子亲自出城将太子妃迎回来。”

“这大概就是民间所说,只能共享福,不能共患难。如果哪一天又遇到危险,太子定还会将太子妃再次推出去。”

三个人,一唱一和。

第四人略为谨慎,道:“嘘,你们不要命了吗?皇上驾崩,太子马上就要登基为皇,太子妃就是皇后,在这里乱嚼舌根,不怕惹祸上身吗?”

最先开口的那人满不在乎,道:“说是未来的皇后,还不是寒酸透顶。放着先皇后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住,偏要去那偏僻荒凉的地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入冷宫了呢。”

谨慎那人道:“无论主子受不受宠,都不是我们该议论的。我们只要知道,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可以。”

其他人一脸瞧不上她的模样,更有人揶揄道:“小糖你是我们中间长得最普通的,自然只能凭安分守己在宫中立足了。不像我们,长得人比花娇,到时候新帝登基充实六宫,我们都有机会当娘娘。姐妹们若飞黄腾达了,可千万不要忘记小糖啊。让她在咱们的宫里扫扫院子擦擦门窗,总比在其他地方受苦受累的要好。”

成琰琰皱了皱眉,望向荆月。

荆月白眼都要翻到天上了。

沈氏与宁淑娴治理过的后宫,真是叫成琰琰大开眼界。

大概是平日被两位厉害角色压得久了,两人一倒个个都要窜天。

成琰琰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地来到她们面前,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字字句句,都很有道理。不过,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知道的消息,可是比你们多呢。”

那几个宫女一下子来了精神,道:“什么消息,快与我们说说。”

成琰琰道:“太子给太子妃安排的宫殿虽然偏僻,可是大有来头。那是太子的生母孟美人住过的地方,对太子来说意义非凡。”

此话一出,宫女们脸色变了。

“此言当真?”

成琰琰认真道:“当真。”

只有那个叫小糖的,由始至终不说话。

看着很是沉稳。

最先说话的那人安慰自己:“就算太子对太子妃有情,那也可以雨露均沾的。只要分到了好的宫殿,就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几个是宫里长得最好看的,站在太子妃身边一准儿将她比下去,到时候,太子爱宠幸谁可说不定。”

成琰琰瞧着她的脸,真是美丽啊。可是如此美丽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个肤浅至极的灵魂。

她假装羡慕,融入她们中央:“那你们看我,长得怎样?”

几人一本正经地打量起成琰琰的容貌来。

最后结论一致。

“你长得挺好看的,就是眉眼有点问题。你的眉毛太黑太粗,缺少女子的柔美,眼珠子也黑了点,看着过于刚强。这女人啊,得柔情似水,才能得到男子的怜惜。”

又有一人补充:“还有你的脸颊,不够细尖,书上说,要像瓜子儿似的,才有韵味。”

成琰琰哑然失笑,看着最自大的那个道:“既然我长得不甚好看,而你却如此美丽,到时候太子若见了你,眼里哪还会有我的存在?”

那人沾沾自喜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做不了贵妃可以做美人。”

“人”字一落地,琰琰握着簪子的手就在她眼前划过。

宫女“啊”地惨叫一声,捂住了脸。

血,从她的指缝间漏了出来。

剩余两个宫女看见,又惊惧又气愤,一人指着琰琰痛骂,还有一人想要动手。

荆月一手抓住一个,将她们制得不能动弹。

琰琰手起簪落,又划花了两人的脸。

随后荆月就像老鹰扔小鸡一般将她们扔在地上,还嫌弃地擦了擦手。

宫女们痛不欲生,哀嚎着想要掐死琰琰。

琰琰轻轻地吹了吹手指,道:“再敢有任何异动,本宫就杀了你们!”

如今这宫里分到宫殿的,只有太子妃一个。

琰琰自称本宫,是在宣告自己的身份。

宫女们蔫了,再顾不得脸蛋,原先的哭天抢地,也变成了低泣求饶。

“太子妃饶命!太子妃饶命!”

“本宫若不饶你们,你们又待如何?”

“咚咚咚”的磕头声此起彼伏。

成琰琰没有管她们,径直往前走。

走到听不见这群苍蝇的嗡嗡声时,成琰琰道:“荆月,我方才所为,是不是有些残忍。”

荆月说话直接,道:“哪里残忍了?简直就是大快人心!娘娘现在刚来到宫里,正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今日这威立了,将来就能省去许多的麻烦。”

成琰琰要的,就是立威。

她没有娘家,将来要想站稳脚跟很不容易。

那些宫女正是仗着这一点,才看扁了她。

“不过娘娘也无须担心,有太子帮着你呢。今日她们几个撞上你算是福气,只是毁了脸蛋,要是被太子遇到,丢掉的就是小命了。娘娘的大恩大德,她们得记一辈子。”

成琰琰哑然失笑:“你这嘴,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荆月知道太子妃是在揶揄自己跟了风子岩后,“近墨者黑”,颇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目的地到了。

成琰琰看到有人在装牌匾,走过去一瞧。

“合欢宫”三个朱红的大字,赫然其上。

蓦地,她红了脸。

她的夫君,是要把心意昭告天下吗?

合欢宫算不上宫中主要殿宇,外面看着,很是简陋。

一个区区美人居住过的地方,又能华丽到哪里去。

尽管太子已经着人布置,还是带着一股子的荒凉味儿。

可进入殿内,成琰琰才发现,里头打扫得十分干净,一点儿霉味儿也没有。

虽无金银之物点缀,也无花瓶字画,可是细节方面,处处透着温馨。

像家。

民间夫妻的那种家。

问了管事儿的太监,太监说,孟美人生前就是这个喜好。

成琰琰欢喜之余,有些小小失望。

将妻子当成母亲一样来爱,固然可以证明太子对她的重视。可她是她,孟美人是孟美人,太子这样寄情于她,对她来说很不公平。

她一言不发,闷闷地往里走。待到了寝殿,那管事儿献宝似的,伸出一只手,大声道:“娘娘,请!”

着实把成琰琰吓了一跳。

她一边提着裙子迈步,一边道:“你好歹有官阶在身,说话处事得稳重一些……”

还没说完,她就“呀”的惊呼了一声。

荆月一看,也傻眼了。

琰琰的寝宫,完全是按照她在北陵王府里的闺房布置的。不止整体格局,还有墙上挂着的弹弓,架子上的短匕,案上养龟的石头瓮,都一模一样。

管事儿的跟在她身后讨好道:“这短匕是假的,拔不出来的,这不殿下在意娘娘的安全,不敢将危险的东西放在娘娘寝宫。”

成琰琰看来看去,如小女孩一般,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了抽屉。

里面,放着她最喜爱的小梳子。有一回她耍脾气扔在地上,摔掉了一根齿,事后十分后悔,想补也补不上了。成家被抄家以后,小梳子就没了。

这可是她出生时爷爷送的,意义非凡。她一度以为失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还有看见的一天。

手里这个,也掉了一根齿,可是那断处她摩挲了无数次,早已十分熟悉。这一把,不是爷爷所送。皇上派人抄家时,看到这种破旧的东西,领头的官员,估摸着是将之当成垃圾给焚烧或乱丢在何处了。

太子能知道这些,并且一一还原。这份心,她哪还能不明白。

她在宫中住了三日三夜,太子一次也没来看她。

她理解,是政务繁忙。

处理完事情,太子就在乾清宫睡了。

荆月几次来报,说宫中人心浮动,很多人见她被“无视”,流言纷纷。但在听说了她“心狠手辣”之后,又噤了声。

宫中的风气,实在不好。

成琰琰想,自己以后当了皇后,必得好好将他们扭过来。

这三天她过得格外舒心,还在梦里见到了家人。爹爹告诉她,要抓住眼前的幸福,千万不要因成瑜之事与太子生出隔阂,否则会苦了自己一辈子。

她答应了,醒来后却陷入沉思。

如果自己对太子好一点,任何感情都有所回应,那么太子会不会看在她的份上,帮成瑜解蛊?

答案,是否定的。

礼部已经拟了吉日,让太子尽快登基。

她的丈夫首先是天子,其次才是她的爱人。

这一点,她在城墙上早就见证过了。

他宁愿亲手射杀她,也不愿让江山陷入一丝一毫的危险之中。

可他,也愿意一命赔一命。将承平抚养长大后,他会到地下陪她。

这样的爱,已经够了。

为了美人弃江山的故事她在戏文里听多了,一点儿也不觉得感动。以前她还是郡主的时候,她的母亲北陵王妃就很爱看戏,每当见到男角为了女角放弃天下,母亲总会捏着手绢泪水涟涟。

她不会,她只唾弃男角的不负责任。

但,这是在不涉及亲人的情况下。

成瑜在受苦,她没法完全释怀。她想,自己得用巧计。

她在宫中过了三天又三天,某日,内务府拿来了一身衣裳并一顶冠子,荆月见了,喜得合不拢嘴。

琰琰一看,那是凤袍与凤冠啊。

荆月掏出银子,赏了那些送衣裳的人。趁无人看见,对着凤冠好一通夸赞。

“太子妃,你看,这可是十二龙九凤冠,漆竹丝为圆匡,冒以翡翠,正中一龙衔大一珠,上有翠盖,下垂珠结。还有这大珠花,全是牡丹,共十二树,每树花二朵,蕊头二个,翠花九叶,真真是华贵至极。我听说太祖爷皇后才九龙四凤,本朝最受敬重的皇后也不过九龙九凤。太子倒好,直接让人做了十二龙九凤的,这是在告诉天下人,你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吗?”

荆月脸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眼睛弯得快成为一条缝了。

琰琰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

两人自小就认识。在琰琰的眼里,荆月一直是严肃的,冷酷的,可现在,她居然还会揶揄人。

琰琰羞极了,作势要打她。

荆月身子灵活,轻轻一扭就将后服摊在了案上。

“直领翟衣,全真丝制成,这倒是按照祖制,规规矩矩。可上面绣着的金、红、黄、蓝、白翟鸟纹,颜色是不是太多了些?还有红腹锦鸡的翟纹,每行用翟十二对,应为一百四十四对。但我数着,你这件好像有四对翟纹重复,共一百四十八对啊。太子如此有心,看谁以后还敢轻视你这个皇后!”

荆月入了风家后,耳濡目染,对识物与数数,倒是精通。

琰琰在害羞之际,想起了那日在太子门外偷听到的话。来日他若登基,只有琰琰一个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纳妃。

依他现在的举动来看,确是真的。

他要把夫妻之情做到极致,给满朝文武看着,让迂腐的老臣们心中有个底,免得将来反对声浓。

人非草木,成琰琰狠狠地动了心。

她痴痴地站着,看着那“逾矩”的后服后冠发了呆。

荆月不住地催促着:“太子妃,快换上看看,若是有哪里不合适,现在修改还来得及。”

成琰琰展开了双臂,让荆月替她换上。荆月一边穿一边赞美:“今日的太子妃,美得似天上的仙女。太子若瞧见了,一定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说曹操曹操到。

太子踏着月辉而来,带入一阵凉风。

荆月连忙行礼。

太子抬手示意她退下。

屋内,只剩他与琰琰二人。

太子盯着盛装的琰琰,移不开眼睛。

他走近她,摸着她的鬓发:“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今日的成琰琰,果真美若天仙!”

说完,他低头,捧着成琰琰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成琰琰还未反应过来,就落入了太子的怀中。她指着窗外的亮光,断断续续道:“天……还未……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