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珠子一转,一肚子坏水便流了出来。

浩浩汤汤,漫无涯际,其势比起靖河潮汛,也不遑多让。

我低头看着被她放下的汤道:“爱喝不喝,不喝我走了。”

她身上铁链未解,自然不会让我走。在目光的对视与较量之中,她渐渐地处于了下风。

终于,她端起罐子,将落胎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擦了擦嘴,对我道:“再过一会儿药力就会生效,难道姐姐就这样任由我自生自灭吗?”

我在她身上搜索了一番,连鞋底也没放过,确认没有藏东西后,便找了个硬物砸开了锁头,并把买药剩下的银子递给她,道:“自己找个客栈住下,让店家照顾你。经此一事,我也算是还了娘亲的恩情。从此以后,你们母女俩与我再无任何关系。你也别妄想,我会做个女菩萨。”

“姐”字卡在她的喉咙里,半天没有吐出来。

她想不到我会这么坚决,更想不到从小忍气吞声的人反抗起来会如此硬气。干脆撕破脸皮,露出了本来面目。

“江年年,你现在跟着小王爷吃香的喝辣的,难道不应该感激我吗?如果没有我,你如何爬得了他的床?你敢说,不是我阴差阳错促成了你的好事?你敢说,自己对荣华富贵毫无所图?每次看到你那便宜占尽又自命清高的嘴脸,我就觉得恶心。”

雄鹰不与苍蝇论志。我淡淡一笑,道:“你说什么都对。请问你说完了吗?无论你说没说完,我都要走了。”

她拉住我:“江年年,你在小王爷的身边应该很辛苦吧?有的是莺莺燕燕,想往他身上扑。以你这个姿色,连我都比不过,更莫论风情,真是一点儿优势都没有。”

我盯着她抓我的手,冷声道:“放开。”

她不放,继续道:“如果我说我有法子让你获得小王爷的另眼相待,你要不要?都说小王爷是个办实事的人,他来亭县以后,偷鸡摸狗、街坊吵架的事儿都少了许多,就连赌坊,都快被整得没生意做了。如果这个时候你拿出亭县知县知法犯法的证据或者线索,一定会得到小王爷更多的宠爱。怎么样,这笔买卖你做不做?”

我斩钉截铁道:“放开。”

她死乞白赖地缠着我:“我要的不多,只要你在有肉吃的时候,给我留口汤就行了。我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逃回蒲县,蒲县没有我想要的富贵。你就行行好,让我跟着你回去,我也不求和你住在一起,随便给个屋子住就行。一来,这样我就和小王爷沾亲带故了,沈博不敢对我下手,二来,小王爷身边,总不乏体面人。”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体面人?真是好听。

诚然与成瑜打交道的有许多达官显贵、商贾富豪,但他们再“体面”,能及得上成瑜?

江月月吃窝边草也不是头一回了,我能给她第二次机会?本人虽没长一颗聪明绝顶的脑袋,倒也没有这般蠢。

我用了劲儿,掰开了她的手指。她扑过来,眼泪兮兮地抱住我的腿。我十分不耐,想要抽走。但她这个姿势,着实占尽地利。

幸好我有饮雪。

我按照成瑜教的方法,圈起手指吹了声口哨。饮雪如箭矢般从门外飞进来,尖嘴啄在月月的手上。

月月吃痛,大叫一声。

我拔腿就走,一眼都不想再看她。

饮雪似乎比我更不待见她,溜得飞快。简直可以说是来无影去无踪,只给月月留下了一团白色的虚影。

月月在身后惊恐地叫:“是什么东西?”

我一身轻松,大步往官驿迈。

晚上见到成瑜的时候,他对着我上看下看。眼神带着丝揶揄,仿佛在说:你能够完完整整地回来,还真是不易。

且看他面容坦**,的确像不知我踪迹的样子。

倒不是说他喜怒形于色,相反,他在处事之时,极其善于伪装。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成瑜便是这样的人。

旁人永远猜不到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下,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他只是不屑在我面前伪装,大概因为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我这得到所谓的平静与放松。

但是此刻,我是真心实意感谢他。感谢他叫饮雪保护我,感谢他给的银子,感谢他信守诺言不窥探,更感谢他让我和那对母女作了了断。

以后,我不欠梅霜了,更不欠江月月。

我如释重负。

然而,眼前还有一个大问题。

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成瑜,我的将来在哪里?

亲眼看着月月将药喝下去的时候,我的心一阵抽痛。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前路不明的自己。万一哪一天我也如她一般怀了孕,该何去何从?

成瑜会让孩子生下来吗?他的正妃会同意吗?

王侯世家的长子,须得嫡出才好。

若由我这个“来路不明”“身份低微”的女人来生,一定会招来一双双嫉恨的眼睛。到时候,阴谋、迫害,一样都不会少。

我忧心忡忡地想着,丝毫未察觉到成瑜的靠近。等发现之时,他已经将我抱了起来,并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

我只觉得发间一沉,似乎多了样什么东西。

他亲着我,轻轻地说:“这梅花白玉簪孤傲倔强,衬你。左右是琰琰看不上的东西,扔了也是浪费,不若给你,戴上显得精神些。”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发簪的样式,是时新的,成色也好,一看便值不少银子。我虽只是师爷的女儿,却也见过许多富人家的女子,又跟着洛夫人与洛姐姐参加过一些夫人小姐的聚会,所以东西贵贱多少能看出一二。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成大人,你实在无须为我破费。”

他解衣带的手一滞,抬眸看我:“江年年,你别自作多情。”

我认真说道:“我没有自作多情,我是说真的。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玩物,一个用来排遣寂寞的玩物。可是我有自己的想法,有渴望去过的生活。这次你帮了我,可我之前也帮你救了花小姐,我们之间,两清了行吗?”

他的脸上有寒冰笼罩,眼角的笑意在瞬间消失不见,用十分冰冷的语气道:“江年年,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是我待你不够好吗,就这么想逃离我的身边?”

我了解他的脾性,尽量用平和的语气与他说话:“不是的,成大人,你听我说。你身份贵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姿色平平,且不懂风情,每次你见了我,都会心情不悦。与其这样勉为其难地在一起,不如放我自由。我会感激你的,一辈子都感激你。”

他的吻狠狠地碾上来,我费力躲开,气喘吁吁道:“成大人,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他微微抬起身子,不悦道:“没听见。”

我再叹了口气:“成大人,何苦如此呢?你与我再这样下去,万一有一天我怀孕了,你是叫我生还是不生?”

“生!怎么不生?我成瑜的孩子,自然得生下来。”他此刻的眼神透着真诚,不似骗人。

“可是,你总要娶夫人的。虽然大礼朝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可子嗣问题事关王位的承袭。你的夫人,会允许其他女人生下长子吗?北陵王与北陵王妃,又会站在哪一边呢?”

夜幕沉沉地降下来,成瑜的脸上晦暗不明。

我相信这一刻他有过挣扎,也对我产生了那么一丝浅淡的真情。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他对我的感情自欢愉而起,本就是脆弱而晃**的。我们不曾同舟共济过,也就没有来日方长的可能。

身边的茶盏漾着波纹,盛满了令人迷醉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