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庄老太口风太紧,还是她的确所知有限,我对这次调查并不满意,却也没有办法。
她催我帮她办答应过的事。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我先去找杨俭谈一谈,听听杨俭的意思再说。
出发之前,庄老太又低声嘀咕了一句:“他肯定会同意的,我这么做,对我只有坏处,而对他们却只有好处。”
我本想把小优留在庄老太身边的,庄老太也有这个意思,但又一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庄老太临时改变主意,带着小优跑了怎么办。
一路上,我都在给小优打预防针,“要是待会儿有人很生气,你不要怕哦,因为他们不是跟妈妈生气,他们是在跟别人生气,我们的任务就是劝他们不要生气,要跟别人友好相处。”
中午十一点多才赶到村里,他们俩不在田里,在家,一人端着一只碗,不知道是早饭还是中饭,我看了一眼,是地瓜粥,就几根咸萝卜条。
他们对我的到来很吃惊,我拿出五千块钱来,递给杨俭。去银行取钱的时候,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把一万变成了五千,我担心要是再过一天,这五千块钱会变成两千,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明明**万丈来着,过了一夜,就冷却了一半二这事我可没跟庄老太讲。
杨俭惊讶得碗都端不住了,“这是什么意思?不行不行,没理由,说不通,我们不能拿这个钱。”
我的解释也很牵强,“我呢,这几丰做点小生意,还算顺当,发了点小财,有人给我算命,要多做善事,做得越多越发。我也不想通过组织捐款,我想直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谁比你们更需要帮助的了。这点钱你们拿着,平时贴补贴补生活。”
杨俭犹豫了一下,马上又很坚决地推了回来,“不行不行,不管你是做什么生意的,都是你的血汗钱,我要是收下,不就是吃你的血汗吗?我们一不想长寿,二不想强身健体,我们不需要钱。”
女人拉了杨俭一把,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杨俭听完,不好意思地冲我一笑,’‘她说,你要真想帮助我们,我们也不要这么多,就要一副眼镜的钱,她说她想买一副墨镜。”
我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太阳镜,征得杨俭的同意后,给她架在鼻梁上。杨俭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眼镜有了,你戴这副眼镜非常合适,人一下子就变漂亮了,变时髦了。”
杨俭说得没错。女人的脸是椭圆形的,年轻时应该是标准的瓜子脸,很适合戴太阳镜。
女人把碗递给杨俭,说不吃了,太难吃了,责怪杨俭地瓜没挑好,是苦的。
“男人当灶公就是这样的,你就将就点吧”杨俭接过碗,随手往旁边的小板凳上一放。
我得开始了。一路上我想了好几种方案,都不理想,这时却灵机一动,找到了突破口。
“你们应该找个保姆,照料你们的生活。”
“农村人哪有找保姆的?那是城里人的享受。”
“不管城里还是农村,只要有需要,都可以雇保姆。”
“如果我要雇保姆,我谁都不要,就要曹凤霞,我要她来服侍我,是她把我害成这样的,理所当然应该由她来服侍我。”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我惊呆了,真怀疑她那双早已失去功能的眼睛,其实是假盲,真的眼睛正探照灯似的照着昨晚在宾馆发生的一切。
我趁机说:“如果她也同意,你们真的愿意接受她吗?”
女人的胸开始起起伏伏。杨俭说:“还提她干什么,恐怕早就不在世上了。不是说疯了吗?到处乱跑的疯子活不了几年。”
“万一她还在,你们是送她去坐牢,还是留她在这里服侍你们?”
“叫她服侍我,坐牢对我有什么好处?太便宜她了,她又有眼睛又有腿,就算在牢里也比我们两个活得舒服。”
“算了,人家也就跟我们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杨俭安慰他的女人。
“真不是开玩笑,我认识曹凤霞,是她叫我来问你们的,如果你们愿意,她真的愿意来服侍你们。她看到了你们的情况,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女人摸索着站了起来,杨俭过去扶着她。我看到他们两个握在一起的手抖个不停,“杨俭你听到没有?她还活着,那个狗日的她还活着。”女人挣着向我扑过来,好像曹凤霞就站在我身后似的。我本能地护着小优后退了几步。
我真怀疑她是假盲,她以令人不可思议的准确,一把将几番推让过后放在小桌上的钱拿在手里,“这钱也是她的吧?五千块!她想干什么?五千块能补偿什么?”她开始撕钱,眼看就要齐斩斩撕成两半了,杨俭飞快地抢了过来。
“杨俭,你给我,你要是拿了这钱,我跟你没完。”
“钱有什么错,错的是人,干吗要把气撒在钱身上。”
我也说:“这不是她的钱,是我的钱,千真万确。”
“你跟她是一伙的,杨俭,抓住这个女人,不要让她跑了。”她抄起一根棍子,不由分说朝我们刷了过来。
小优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似乎让她有所顾虑,我抱起小优往旁边走:“谁跟她是一伙的?我认识她时,她姓庄,我是后来才知道她原本叫曹凤霞的。算我多事,不该给她帮这个忙,我走了,有本事你们自己去找她算账。”
杨俭双手撑地,飞快地爬到我脚边,拦住我说:“求你了,告诉我曹凤霞在哪里,我知道你跟她不是一样的人,她没眼睛,我有眼睛啊,我难道看不出来曹凤霞跟你差着十万八千里?你怎么会是她的同伙呢?”
他还不忘安慰小优:“好孩子别哭,这屋里从来没进来过孩子,你是第一个,真不该把你惹哭的。”
我平静下来,耐住性子跟他说:“我真不是她的同伙,认识而已,她跟我讲了你们的事,说她愿意来服侍你们,直到死,但她自己又不敢来,所以叫我先来探探你们的口风。”
“我来了。”门口一暗,庄老太突然出现在门口。
“你自己来跟他们说吧,早知道你会跟在我后边,我就不替你说了,白白害得我家小优受刺激。”
“就是担心他们会为难你们,所以我才赶过来。”庄老太倒也平静,“跟人家母女俩不相干,是我求人家帮忙。反正祸我已经闯下了,是马上去举报我,还是留我在这里服侍你们两个,由你们定夺,我不说半个不字。”
那两个突然呆了,柞在那里不出声。
庄老太接着说:“你们是受苦了,但我也没少吃苦,话说回来,最先是谁对不起谁呢?无缘无故的,我会去闯那个祸?闯那个祸,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当时根本就没想活,我只想跟你们同归于尽,哪知我命大,我们三个人都命大,受了这么多年折磨,还活在这世上。我是看在杨俭的分上,才做这个决定的,不然,我来看一眼就走,你们上哪找我去?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我回来过。”
在庄老太的满头白发面前,他们两个竟像两个丑陋的不知所措的后生。
杨俭不合时宜地举起被女人撕烂的钱,问庄老太:“这是你的?”
庄老太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一把从杨俭手上夺过来,塞到我手上,“你干吗给他们钱?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紧巴巴的,当我不知道?拿回去,这钱在银行还能兑。”
我把钱直接塞到那个女人手里,‘“是我的一点心意,毕竟我赚钱比你们要容易一点。”
庄老太说:“她赚钱也不容易,熬更守夜……”
我赶紧冲她摇手,不让她往下说。关于那本书的事,我后悔昨晚没跟她交代,一定不能透露给这两个人。
小优哭着催我:“妈妈走,走啊。”
我趁机逃了出来。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杨俭家的大门关上了。
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后悔,他们会把庄老太怎样呢?到了镇上,带着小优四处逛了逛,见她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决定再待两天,去村里看看再回去。
两天后,我在镇上租了个车,直接开到村里,小汽车果然让小优比较有安全感,一路上再没闹着要回去。而且我给她买了把玩具手枪,对她说:“要是有人再对我们不礼貌,你就朝他开枪。”她对这个新游戏很感兴趣。
还在田边,就碰上了杨俭家对面的那个老奶奶,我问她杨俭可在家,她说在,又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告诉我曹凤霞回来了,现在正住在他家里,“没想到她还活着!”几天前的惊魂未定好像还写在脸上。
“三个人住一屋!任谁都想不到。”老奶奶直摇头。
“真的?没吵没闹?”
摇头改成了叹气:“都这步田地了,还吵什么打什么呀,倒不如和和气气过几天算了。”
在田里呆立片刻,老奶奶突然往远处一指:“你看,他们家烟囱冒烟了,大概是要做饭了。”良久,大门被推开了一扇,一个人端着个筐箩出来,往池塘走去。
“那不是曹凤霞么?好像要去淘菜呢。”
辞别老奶奶,我牵着小优快步往池塘那边走去,刚在池塘边一露头,庄老太就看见我了,她把筐箩夹在胯上,隔着池塘向我们挥手,又向我们打着快离开的手势。
看来她没事啊,头发梳得还算整齐,手脚也还利索,没有明显的伤痕,看来那两个人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把她打个半死。
我久久伫立不动,庄老太也站着不动,也许她想看着我离开才肯回去。
我只好牵着小优往回走,走到一丛芦苇后面,我们蹲了下来,我想再观察一会。
庄老太以为我走了,夹着筐箩踩着石阶上岸,不过,她的脚步有点怪,走了几步,居然弯下腰来,扶着石头往上爬。难道她腿受伤了?他们到底还是打了她?借着芦苇的遮挡,我拉着小优紧跑几步,来到离她近一点的地方,这回我看清楚了,她两脚腕上套着脚镣似的东西。
好不容易上了岸,总算可以直起身来好好走路了。步态有点难看,因为有脚镣隔着,她只能撇开两腿,就像档里夹了个东西似的,一步一步地走。
我忍不住喊她,她吃了一惊,脸马上红了。
我索性走近去,指着她的脚镣低声说:“既然他们这样对你,不如跟我回西门坡去算了。再怎么样,也不能这样侮辱人。”
“算了,毕竟我好手好脚,还有一双好眼睛。”
“真不走?”
“不走了,你们快回去吧,不要把我的事告诉白老师,不要告诉西门坡的任何人,也不要说碰到过我。”
“这两个人不会要你的命吧?”
“不会的,他们还指望我给他们种田、服侍他们呢。”
“他们这样对你,就没有人出来说话?”
“说什么话?你别忘了,我是个疯子,不锁起来,疯子跑了怎么办?”
“你这是何苦呢?”
“我把我自己洗干净了,好去见阎王。”
回来的路上,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赶到西门坡时,天刚大亮,正好看到白老师从楼里走出来,突然决定去跟她谈谈庄老太的事。
她选择在院子里“接见”我。这天是阴天的早晨,她站在院墙边,白衣白裙,衬着深灰色的老砖墙,有点像《聊斋志异》里的人物。
“如果庄在外面遭遇什么意外,你会出手相救吗?”想来想去,我决定直接问她。
“不管是谁,只要出了西门坡一号的门,我们就管不了了。这里的人,包括我在内,一旦走到院墙以外,连只蚂蚁都不如。要想安安稳稳清清净净,就给我待在这里别动。”
“但是,毕竟相处了这么久,突然走了,或者遭遇不测了,你就不觉得难过?”
“我不喜欢感情用事,西门坡一号的人在一起,不是因为感情好才在一起,而是基于可能与意愿,一个可能提供给大家,再加上大家也有这个意愿,所以才有西门坡一号。为什么要相信感情?感情是什么东西?如果它是物质的,那它是固态的还是液态的还是气态的?如果它是非物质的,那就更加不可靠了。我觉得还是理智比较可靠一点。”
“理智也是非物质的吧,真有那么可靠吗?”
白老师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总之,是她自己自愿走的,她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好了,我不想再为一个抛弃西门坡的人费心,西门坡里面的事,我还操心不过来呢。你看,这里马上就要拆迁了,我在它身上靠不了多久了。”她说完就往院墙上靠过去,一点都不爱惜自己一尘不染的白衣白裙。
我进来的时候,看到院墙边巨大的拆字又多了一个,这回是鲜红的,还添了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
“西门坡一号会搬到哪里去?”
“不知道。”她脸上没有沮丧,也没有焦虑,更没有难过,就像西门坡一号的前程跟她不相干似的,我想起庄老太说的话,也许她背后真的有人在替她操心。
一只小飞虫落在她袖子上,她抬起胳膊,端详着它,然后轻轻吹了口气,小虫子飞走了,一自从我进人西门坡一号以后,就再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种小生命,我还坚持吃素,这么做,是希望外面的人能像我对待这些小生命一样,对待我们西门坡一号出去的人。我天天都在为这个祈祷。”
靠了一会,她抬腕看了下时间,“我该走了,我上班的时间到了。”
“白老师在哪里工作?”
她笑了一下,“让你知道也无妨,我在一家殡仪馆做服务工作,有些人很讲究的,他们要给自己的亲人做全套的送别,我做的是全身按摩,让死者放下挑了一生的重担,身心放松,去迎接新的旅程。”又说,“你是第一个知道我工作的人,我没敢告诉她们,怕把她们吓坏了。”
“这是个很有意义的工作。”联想到她着装上的喜好,其实我也有点害怕,但我不想流露出来。
“我也很喜欢那份工作。你相信人有灵魂吗?我是相信的,在死后最初的那几天里,灵魂并没有走远,它就附在自己的身体上,只不过,它不在身体里面,它跑到外面来了,当我做按摩的时候,我能感觉逝者身体上面笼罩着一层雾气般的东西,刚开始他是拒绝我的,当跟我交谈过后,它就松开包围,放我的手进去了。”
“为什么要找你去?殡仪馆没有这方面的人吗?”
“当然有,但有时候他们忙不过来,或者碰到一些破损度特别大的,他们不愿做,就把我叫过去。我之前可是民政专业毕业的。你真该跟我去那里看看,看多了,你就会真正明白什么叫撒手人寰,也会明白,西门坡的人活得有多么自在,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