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有点冬天的味道了。

王婉琴陪同前公公到医院做了检查,还及时地输了液。说是陪,实际上和绑架差不多。老爷子说什么不去,说现在是案子的关键时刻,说刑警们都撤出去找案件目击者了,说他的身体现在一点事没有。但当王婉琴瞪起眼睛的时候,老头终于屈服了:“你这丫头,和小时候一样不讲情面,难怪你当律师了。”

本来还想请老人上饭馆的,见他虚弱的样子,王婉琴临时决定把他送回了李涧峰的家。

李涧峰赶回家的时候,发现除了前妻在厨房忙活,屋里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韩玲,另一个是谢虹。

谢虹仍然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弄得屋子里像着了火。李涧峰想说老爷子病了,受不了,别抽了,父亲却制止了他,说:“闺女心烦,就让她抽吧。”看来他已经知道了谢虹的艰难处境。

李涧峰发现,仅仅几天的时间,谢虹已经瘦得变了样,头发乱蓬蓬,两只眼圈也是黑的。他暗暗叹口气,问到:’‘你家里还好吧?”

谢虹苦笑一下:“能好吗?房门上喷了血淋淋的大字:贪官该死。锁眼里还塞了火柴棍。”

韩玲在一旁说:“我已经把她的孩子和老妈转移到我家了,他们躲在省里,好一些。”

谢虹把烟掐灭,说:“我好像已经不知道我活在什么地方了,还有什么地方安全……我在街上一夜一夜地走,问我自己,我是谢虹吗?我是公安局长吗?我好像是逃犯?”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又马上像个小男孩似的一把抹去,好像不愿让人看见她的痛苦。

李涧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没错,我爸爸当年……他当时是区委书记,收了贿赂,给……他被带走的那天,下大雨,我正在大学里和同学排练话剧。真可笑,我那时候完全不谙世事,正在演《简·爱》里的疯子,在台上蹦来蹦去……老妈打电话来,我完全呆了。我记得我也是在大雨里走了一夜,一下子长大了。我从那天开始抽烟,我从那天再没上过舞台。我发誓,我恨透了贪污腐败。”像是自言自语,谢虹就那样低声说着,.手颤抖着点烟,火柴灭了,再划一根,又灭了。

“你不应该借那辆车……”韩玲低声说.“留下口实了。”

“满脑子都是工作,哪想那么多……”谢虹说,“案子不等人,市局催得厉害。”

“那是圈套!”韩玲少有地激动了,“谁借你的车?邵春山。他是干什么的?地产商。他干吗和你来往?他是马来福弟弟的连襟!”

谢虹一下子站了起来。一瞬间,李涧峰看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警觉。悲伤没有了,痛苦没有了,就这一刹那,谢虹完全变回了一个干练的女公安局长:“你说什么?”

从厨房端着菜出来的王婉琴接过话:“你对马来福的调查使你被迫调离了检察院,可他们没放过你,他们利用了邵春山。你的车是被破坏的,姓邵的借给你车后马上通知了马来福的弟弟马来喜。这一切,韩玲都调查清楚了。”

“我怎么不知道这层关系?”“邵春山一直在外省发展,回省里不过几个月,他被授命接近你不过两个月!” “难怪·,·…我太大意了……”谢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李涧峰痛心地暗拍大腿,就这么一时的疏忽大意,现在.谢虹有嘴也说不清楚了。网络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网络上的口水淹死人不会偿命。

“闺女,还是太嫩啊。”老爷子倚在床头,叹息。

谢虹绝望地捂住脸: “我怎么想得到?邵春山是我大学同学,他……”她撕开一包烟,抽出一支,可没点火,愣了半天,把烟揉碎了。

“吃饭吧。”在沉重的气氛中,王婉琴把菜摆好了,为老人倒了一杯白开水,又为大家都倒上了葡萄酒。紫红色的**在玻璃杯里闪着光.几个人却动也不动.谁也没心思拿筷子。

“吃吧,身体要紧。”王婉琴低声劝谢虹。

韩玲突然起身.冲到阳台上去了。王婉琴叹口气,摘下衣架上韩玲的大衣,扔给李涧峰。李涧峰愣了一下,明白了前妻的意思,抱着大衣也上了阳台。

韩玲在擦眼泪.头也不回。

“你既然调查清楚了,就应该帮帮她,也是帮我们公安局。”李涧峰把大衣递给她,小声说。

“没用!你不了解网络,你不知道网络上有多少人是带着坏情绪的,是怨天尤人的,甚至……他们不认识谢虹,他们也没必要认识她,不想认识她,他们只是发泄,其实他们发泄的是他们自己。”

冷风一阵一阵地吹来,一片落叶打在李洞峰脸上,竟然有点疼。

“再说,我们确实有那么多的贪官。”韩玲的话带着深深的无奈。

李涧峰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他知道韩玲说的没有错。

“就说你们公安局的蔡胖子。我认识他时他还不是胖子,也不是副局长,只是交警支队的办公室主任。他带我下基层采访,沿着公路采访山区交警,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啃路边店的馒头。他告诉我,他肚子上有一个枪眼,是有一年在路上抓逃犯时留下的,他为此立了二等功。想得到吗?他现在,贪污受贿……”

李涧峰眼前又闪过马小凡的眼睛了,只是一闪.像谁深夜里抽的香烟,顺一口,就亮了一下,然后就淹没在夜色里。

“可谢虹不应该承受这一切。应该承受这一切的是马来福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贪官污吏。你不是都调查清楚了吗?你不是新闻周刊的主编吗?你不是一向号称‘针贬时政.揭露内幕’吗?你应该站出来!站出来!”

韩玲回头,定定地看着李涧峰:“我是问了,也问清楚了,可谁会给我真正的证据?谁会答应出来做证?我要是说出他们的名字,他们马上就会否认,说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我!你说马来福是贪官,我也知道,谢虹也知道,可是,谢虹为这个离开了检察院!”

“一个清查贪官的女检察官,公安局长,现在却成了人人唾骂的贪官!你不觉得悲愤吗?”

李涧峰觉得胸中有一股闷气,这股闷气使他难受得不得了,仿佛稍一用力,整个人就会爆炸。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他转身,想回屋里去,他觉得累,太累。

屋里,突然响起了谢虹的歌声。还是那首《十送红军》,她唱的声音并不大.还有些嘎咽,但此时此刻,她的歌声里有了真正诀别时的那种哀苦和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