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不都如此,只是你如何发现,如何看待,是或大或小,或好或坏罢了。

府后小院,离住人之地甚远,很少有人来着,宛小妹带着吃食来了,对着关着狼犬的铁笼子说着话,看着它们狼吞虎咽,眼中浮现无限怜意。

待他们吃完,转身就跑到她娘亲那去,泪眼婆娑,受了委屈小可怜的模样,李氏看着自家的闺女如此可怜巴巴,很是心疼。

可李氏只是妾室,一夜露水之情,才被大少爷娶进了门,阿翎的母亲是正室,与大少爷共侍一夫,但一次两人出游因遭遇不测,不幸丧命,阿翎从小就与老爷子照看这长大,性子算是温和,无邪。

李氏虽说生有小宛,府里上上下下都挺宠宛小妹的,但怎么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宛小妹迟早也是要离开她身边的。

而狼狗之事,如同宋影之要进门的事一样不是她个妇道人家可以阻止的。

自宋影之进府之后,宛小妹初初不甚搭理,心里头怨气十足,后来竟一改性子,对着宋影之撒娇嘻戏,天天粘着她,一口一个“嫂子”叫得甜蜜着,阿翎虽说有些迟疑,但还是喜欢看到这般和睦的景象。

“嫂子,你吃吃这个糕点,是小宛亲手做的呢”

“我吃不下了小妹”

“再吃一块嘛”

宛小妹又捏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小巧糕点,就要往宋影之嘴里塞,惹得宋影之莞尔,侧目看着一旁的郎君,阿翎无辜回望,表示也束手无策。

阿翎抚着宋影之微微隆起的小腹,问道,“影之,可想好孩子的名字了么?”

“我还没有什么主意呢?只是好奇孩子性别,会是男,还是女?”

“不论男女都好都好,倘若是男孩,我倒想到一个!”

“哦,翎哥哥且说来听听”

“攸中”

“顺流不可,逆流不上,折中为好,听取自心,好名!好名!翎哥哥费心了”

“是影之解读的好!”

阿翎起身,将宋影之一拥入怀。两人耳鬓厮磨,温言软语,惹得肚里的攸小少爷一小蹬腿,踢了母亲大人肚上一下,“小攸中动了,怕是不高兴了”

宋影之抬头一笑,其中满含宠溺与初为人母的激动之心,不由让阿翎泪光涌动,蹲下身,对着肚里的攸小少爷说,“爹爹最爱的是你娘亲,你可别踢疼了她,安分点,不然爹爹可不疼你”

语落,果真一段时间肚里的攸小少爷安分得很,不吵不闹,不打扰爹娘的相拥而眠,柔情蜜意。

攸小少爷生下来之后,还未一岁宴请,阿翎和宋影之就前去佛庙求福的路上,翻车落河,不幸溺亡。

其死状死法都与曾经的大少爷和正室一模一样,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命,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宛小妹如今已经成了宛氏,招了一夫婿入赘,雍容华贵,宛氏不再是无理取闹的宛小妹,却言语锋利,如同带刺儿,扎人。

转瞬之际,府内主人缺空,宛氏一边独大,和入赘夫婿生下一女荣儿,一男步儿。

荣儿为长女,与其母不同,很是稳重,时带些点野蛮,但其野蛮程度,难与宛氏相提并论。

孩童爱玩,荣儿喜欢和攸中玩在一块,但被宛氏瞧见,就要慌忙拉开他们,狠批荣儿一顿。

攸中就在一旁看着,默然也不出声。

张大老爷已垂垂老矣,病入膏肓,药石罔然,躺在**无力动弹。靠吊着一口气还苟延残喘。

宛氏把阿翎和宋影之匆匆下葬,言明是为张大老爷清扫晦气,祈福病情好转。

张大老爷虽然说不了几句完整的话,但是每每梦里惊醒间都要慢语大声命人把攸小少爷带到跟前才安下心。

眼眶里的黑眼珠滴溜溜的转动,时常凝视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宛氏,不知她到底藏了多少事情。

要这般怨恨相抱。

终于张大老爷寿归正寝之日,攸小少爷正好十岁有余,张大老爷的黑眼珠子就滴溜溜的望着他,不甘的,撒手人寰。

宛氏跪在床边,哭得险些快要断气,这副模样是真是假?怕是,真亦假,假亦真,真假亦乱。

攸小少爷跟在宛氏身后掉了几滴泪,不懂人逝世的意思,只觉得宛姑姑和其他人等都哭得如此伤心,他也跟着悲了,直要掉泪。

一会,宛氏起身擦了擦眼眶,抹去刚刚掉得噼里啪啦响的泪珠,转过身,冷言命人吩咐下去,“张大老爷在世时最疼攸小少爷,张大老爷离世之日,攸小少爷泣不成声,疯傻痴狂,宛氏于心不忍,迁入院中疗养”

攸小少爷睁大双眼,见两个家丁逼进眼前就要把他架起,他大声反驳,极力争辩,“宛姑姑,宛姑姑,你要对攸中做什么,攸中没有疯,也不傻,宛姑姑……”

争言辩语被一块厚实脏黑的大抹布堵住,呜呜咽咽,断言残语很难听清这个攸小少爷在说些什么了。

张大老爷将要出殡之日,攸小少爷突兀的跑了出来,宛氏大怒,“攸小少爷疯癫成这幅模样,怎么还让他乱跑出来,赶紧来人把他抓进后院关起来,把攸小少爷给我看紧了……”头上还戴有白巾,孝期未满,还在守着灵。

他们口中“疯癫”的攸小少爷,不过是个年龄不满九岁的孩子,正被奴仆架着,要关往狼犬乱窜的兽笼。

他扭动着身子,想要逃脱束缚,却无奈没有力气,挣脱不了,狠下心来,张口就咬。

“啊啊……攸小少爷发病了”

架着他的壮丁吃痛的一松手,他连忙跳下地,面向他们,嘴角带血,双眼赤红。

围着他的奴仆,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生怕被这个疯傻的攸小少爷,撕咬了血肉,传染了疯病。

“我没病,我没病,我不是疯子……你们放开我……”攸小少爷初初是这样斥驳他们。

可疯子也说自己不是疯子,就说真的冤枉了,但眼下看来跟疯子也无两样了。

攸小少爷一边龇牙咧嘴的威胁他们不要靠近,一边退后几步,便扭头跑入了身后一丛窜高至膝顶的野草中,没了身影。

后院经年无人打理,一派荒凉景象,野草丛生,蚊虫成群。奴仆们忙扒丛寻找无果,攸小少爷竟凭空消失了,他们一脸错愕,来来回回扫**了几遍,差点抓狂得想要掘地三尺。

“一群废物,连个小孩都抓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宛氏指着垂手而立低头不语的奴仆们的鼻子,披头盖脸的骂道,丝毫不留情面。

一把提起墙角的铁锹,用力往丛中一击,一个通往墙外的窄坑突然显现。

墙外,山雨来临,隔绝视线的肆虐席卷,攸小少爷拼命往后山跑去,泥泞土路时而绊倒了他,抬头一望,后山满山坟墓墓碑插立,白幔飘扬,茫茫像海。

一时有几分恐惧,听说坟里有鬼。

可是前方有虎,后方有狼啊……

宛姑姑怎么了,为什么要抓他,爹娘他们又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冷冰冰的躺在一起……

“攸小少爷估计没跑多远,快追!快点!”

身后雨幕府内奴仆的说话声,夹着风声传来,他心中一急,脚下又一绊,跌了满身泥渍,疼感痛楚交集,却已来不及嚎叫,望着一旁的草铺盖着的泥坑,一狠心掉了进去。

天雷滚滚,后山更加瘆人,攸小少爷一睁眼,耳旁惊雷一响,眼前是一具白骨头颅正向着他,大大的眼眶里头蝇虫蠕动乱飞。

他吓得,没了七魂,丢了八魄,白眼一翻,差点要晕死过去。

无名氏尸首在简陋的卷草铺盖中,露出头颅,凝望沉沉黑夜,风雨交加。

“母亲,可是还没找到攸中哥哥?”荣儿轻移脚步,玉钗微晃,“攸中哥哥就是这样,以前在府里时同他一起抓迷藏来着,我也从未找着过他”

“荣儿倒是如此了解攸小少爷”宛氏语气有些不满。

她一向是不喜欢荣儿和他玩的,遇着了都要挨许久的骂。

但是如今她这般对待攸中哥哥已经够了。

“娘,放过他吧”

荣儿转过身,柳眉微蹙,目光恳求,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才识过人,也过早体会到了身处宅门深院的滋味。

宛氏愣了一下,没有应答,只投来晦深莫测的目光,这宅门深院里的事情荣儿知道?会知道了多少?

不知又何来放过之说?

“攸中……攸中”

“舅舅……你是舅舅”攸中在梦中隐约看见多年前见过几面的舅舅,那个有点邋遢,下巴布满扎扎的胡子的舅舅。

以前舅舅见到他时,就会把他抱到怀里,他的手不安分,总抬着小手去摸舅舅的下巴,舅舅就用刺刺的胡渣挠他小手心痒痒,惹得他咯咯笑。

“宋代你别扎疼了攸中”宋影之为人母之后,总是一副瞎担心的模样,宋代嗤之以鼻并变本加厉的调戏着小侄子。

“叫舅舅……叫舅舅”

“舅……舅……”攸中依样画葫芦噘嘴发声。

攸中说话了!在众人呆滞的反应中,宋影之怒意先起,首先起身讨伐,“宋代你个混蛋……”

“哈哈哈小侄子第一声喊的舅舅,我这个舅舅受之有愧啊,回头舅舅给你包个大红包”

宋代高兴得不行。

“啾……啾……啾啾”攸中又喊着,宋影之突然发笑,宋代也迟疑了一下。

怎么小侄子好像喊的不是“舅舅”?

于是攸中不负众望,众望所归的,让宋代的心情急转直下,目瞪口呆的。

“啊!该死,你这是尿了呀……不能尿在我衣服上呀……等会等会”

于是宋代新买的妖红衣衫就这么被自己的亲侄儿的尿渍玷污了一片,很是嫌弃的把攸中带离。

又看着自家宋小妹幸灾乐祸的笑,握了握拳头,真想跟她打起来,像以前在宋府时一样,能天天吵嘴,撸起袖子干架,谁也不让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