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毅丛跟随钱学森、侯智真、凌利峰、孙浩成、任光敏等人走出地下控制室,绕到发射场南面,站在距运载火箭200多米的地方,凝视着未能起飞的运载火箭。他们个个心情凝重,人人眉毛紧锁,望着发射团团长袁友方指挥发射中队、加注中队、塔架中队的官兵,有条不紊地进行紧急关机后的撤收工作。
阙昕飞带领马力奔、冉长合到了仪器舱,迅速剪开舱门保险丝,打开舱门,取下电池。接着,又到二级尾段,断开二级电爆管插头,连上保护插头。他们再到一级箱间段,把另一块电池取下。又赶到一级尾段,打开4号舱门,断开电爆管插头,连上短路保护插头。最后又跑到二级箱间段,把爆炸器取出来。这几步做完,可能引发运载火箭爆炸的因素去掉了,阙昕飞才松了口气。
宰毅丛看见脐带塔上的人已经下来,扭头问侯智真:“下面还要干啥?”
凌利峰抢着说:“回去吃饭休息,下午泄出推进剂。”
宰毅丛惊讶地问:“这个时候还休息?过去军情紧急的时候,一连几天几夜不睡觉照样行军作战。现在这么紧急,怎么还安排休息呢?”
凌利峰不屑地瞅了他一眼,说:“卫星发射不能疲劳操作。”说完后还嘟嚷了一句,“哼!要说打仗,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穿开裆裤呢。”
虽然宰毅丛没听清他嘟嚷什么,但明显感到凌利峰对他的不满,心里不由得又想起两天前给江青打电话的情形。宰毅丛动身之前,江青指示他一定要把“两个成问题的人”揪出来。一进场,就把“第一个人”齐啸天解押送到了北京。“第二个人”呢?这个人是谁?江青同志就是不明说。宰毅丛认为是凌利峰,因为凌利峰处处和他作对。因此,他第一次组织的批斗就对着凌利峰。然而,那次批斗会闹出个大乱子,出现了凌利峰女儿枪击邵紫荆的反革命事件,差点闹出人命。宰毅丛认为肯定是凌利峰指使的,让保卫部门追查凌芸杰的黑后台。但追来查去,竟然与凌利峰毫无关系。随着批斗的不断深入,“江办”明确表态说贺志奇是“第二个人”,并宣布对其停职检查。经过几次帮促,侯智真已经站出来主持工作,而凌利峰却始终不配合。按照宰毅丛的脾气,真想把他打倒了事。当他在电话中说出此意时,江青却指示说,要尽快把凌利峰解放出来,让他当司令,主持发射中心的军事工作,并特别强调,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挂断电话后,宰毅丛心想是不是凌利峰和上头有什么特殊关系?想到此,他倒抽了口凉气。不过,他的胸膛里总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不出来他是决不罢休的,即使让他当司令,也得先杀一杀他的威风。昨天,宰毅丛指示“批办”,卫星发射完毕后,立即召开凌利峰的批斗会。刚才看到凌利峰嘟嘟嚷嚷的样子,心里又来气了。他把侯智真拉到一边,说:“晚上凌利峰的批斗会如期召开。”
侯智真望着宰毅丛,无奈地问:“能不能推迟一两天?”
“不能推。”宰毅丛瞥了十几米外的凌利峰,恶狠狠地说。
此时,发射团的撤收工作完毕,几个中队的操作人员已经跑步带出场坪。侯智真对孙浩成说:“下午你来组织。”
“咱也来。”凌利峰说。
“下午事情不多,我来就成了。”孙浩成说。
“就让老孙来吧,下午你还有别的事。”侯智真和凌利峰慢慢走出场坪,朝停车场走去。待宰毅丛、钱学森、孙浩成离开后,侯智真对司机说,“我坐凌副司令的车,你跟在后面。”说完,钻进了凌利峰车内。
凌利峰从另一边开门上车后,朝秘书兼司机汤耀宗说:“走,小心点开。”
“放心吧!”汤耀宗回头朝两位首长笑了笑,挂上档,车子稳稳地离开了停车场,向右拐了个弯,再向左拐,上了通往10号的水泥公路。
凌利峰从车座背后的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叼到嘴上,掏出火柴哧地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前面的汤耀宗。汤耀宗抽出右手接了过去,用鼻子闻了闻,然后放在嘴里慢慢地品尝那特有的香味。凌利峰再次抽出一支,点着放到嘴上,慢慢地过起了烟瘾。他抽了几口,侧过身来望着侯智真,意思是说,有话就说吧!
侯智真慢慢开口说:“汤耀宗同志,今天我和凌副司令谈点事。你绝对不能外传。”
汤耀宗紧紧地握住方向盘,坚定地表示:“政委,俺以一名共产党员的党性原则向你保证。”
“量你也没有这个胆量。对吧?汤司令。”凌利峰和自己的女婿开起了玩笑。
汤耀宗嘿嘿一笑:“首长,俺还想留住脑袋多抽几年烟呢!”
“我也相信我们的汤司令。”轻易不和下属开玩笑的侯智真,和汤耀宗开了个玩笑后,侧身对凌利峰说,“利峰呀!今天我要把内心深处从没和别人说过的话,掏出来和你唠唠。”
“你就直截了当说吧!”凌利峰心想,政委处事谨慎,说话留有余地,今天他要单独跟咱说啥呢?
侯智真开口问他:“你怎么看现在的形势?”
“形势不妙。”凌利峰直截了当地说,“报纸电台天天喊形势大好,不是小好。鸡巴毛,好在哪?咱们发射中心也糟糕透了。”过去,他爱评论,但自从**受到批判后,学乖巧了一些,但在侯智真面前,他用不着掩饰。
“正因为形势不好,所以还得靠我们这些老傢伙。”侯智真把最后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靠咱们老傢伙?”听到侯政委这句话,凌利峰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对,靠你靠我。”
“哎!”凌利峰叹了口气,“齐司令被打倒以后,咱就没劲了。你想嘛,咱和齐司令共事多年。俗话说,战友情,兄弟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现在,黑白颠倒,是非不清,一人落井,千人下石,成什么世道?你看咱们几个老傢伙,贺志奇被打倒了,孙浩成也快了。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刚才已经通知咱,晚上又要开批斗会,就等着宣布隔离了。”
“你怎么想?”
“死猪不怕开水烫,没啥检讨的。”
侯智真凝视着凌利峰。他苍老多了!原来花白的寸发,现在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更粗,眼睛也显得没有以前那样锋利。这也难怪,这几年他接二连三受到打击。二女儿新婚丧夫,大女儿被邵紫荆抛弃。凌芸杰枪击邵紫荆事件发生后,邵紫荆欲置凌芸杰于死地。宰毅丛三番五次催促政治部追查凌芸杰的黑后台,要不是侯智真从中据理斡旋,早把凌利峰牵扯进去了。现在凌芸杰关在看守所里,等着军事法院审判。今天早上,宰毅丛找到他,再次提起凌利峰是不是凌芸杰后台的事。侯智真十分坚决地说,凌芸杰没有什么后台,完全是她个人感情受不了而为之。听了侯智真的话,宰毅丛不阴不阳地说,既然不是黑后台,就让他站出来吧。
侯智真和凌利峰足足对视了两分钟,然后挖心掏肺地说:“和你直说了吧。今晚批斗会后,就宣布让你站出来。怎么才能站出来?你总得有个交待吧,不检讨几句,人家能让你当司令?”
“当司令?”听到这话,要是在10年前,凌利峰可能会十分高兴,但现在他一点都兴奋不起来。齐啸天被打倒了让他当司令,别人还以为他是趁人之危呢。凌利峰瞅了侯智真一眼,不屑地说,“王八蛋才稀罕这个司令呢。司令还是咱们的老搭档齐啸天。”
“的确,齐啸天同志是位好司令。要按我的看法,他早该到国防科委任职了。但现在谈论这个早已没有意义。”侯智真感慨地说,“就个人而言,我也不想当这个政治委员。‘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那多美呀!但是,就目前我们发射中心情况而言,‘批林批孔’把人心搞乱了,部队不稳定,这次卫星发射失利。你能袖手旁观逍遥自在吗?你这是临危受命。你刚才说,我们是战友情,兄弟亲。你不站出来,难道让宰毅丛那帮乌龟王八蛋来当司令?让邵紫荆那样的小爬虫当政委?”
不说邵紫荆还好,当听到邵紫荆三个字时,凌利峰气又上来了。邵紫荆这个王八蛋,当上了政治部副主任兼“批办”主任之后,更不知天高地厚了,带头批斗老丈人,还不知羞耻和凌芸杰离了婚。呸!真恨不得把他的皮给扒了。女儿的枪法怎么这么差呢?要是咱凌某人的话,早就一枪崩了他。想到这,他咬牙切齿地说:“不干!邵紫荆这个王八蛋,看到他咱的眼睛就冒火。要和他一块工作,没门。要干,咱就撕破脸皮和他们干一仗。”
“那你就像贺志奇那样被关起来。到了那种地步,你还怎么和他们干?”
凌利峰无奈地说:“人家会说咱老凌和宰毅丛穿一条裤子,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那样,咱凌某人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不,不是和他们同流合污。你我站出来是为了更好地扼制他们,抵销他们的能量。古人说,‘天不助我我自助,万事用心皆自成。’利峰同志,我们要向周总理学习,要不是周总理在中央撑着,中国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
“这倒是。”凌利峰不由得想起,周总理曾多次来发射中心视察指导工作,对导弹试验和卫星发射十分关心。
“有的人能忍**之辱,有的人不吃嗟来之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但我认为,根本点是要审时度势,也就是说要看对国家对人民是否有利。为了使发射中心的损失减少到最小,现在还得忍着性子和他们坐在一起周旋。你出来主抓军事工作,我来应付政治运动,发射中心的局势才能稳得住。”
凌利峰想了好大一阵子,然后转过头来望着侯智真,很不情愿地说:“那就站出来试试?”
“想通了吧!”
凌利峰叹了口气,说:“想不通又怎么办?你这个大政委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咱凌某人也不是不懂事理的人。”
“发射卫星的事总不能让这帮跳梁小丑瞎折腾吧。”
“理是这个理,可咱总觉得要和邵紫荆这个王八蛋坐在一起,实在受不了。”
侯智真上下打量着他,故作惊讶地说:“利峰同志,过去打仗的时候,你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能冲敢杀无所畏惧的人物。我记得,一次缴获了日本鬼子的坦克,你开着就往鬼子的碉堡里冲,被人称之为‘凌大胆’。那时你怕谁了?日本鬼子你不怕,蒋光头你不怕。现在呢?一个赫赫有名的老红军,怎么被一个小毛毛虫吓坏了?”说完,侯智真仰靠着靠背,哈哈大笑起来。
“谁怕他了?咱凌某人谁也不怕。”
“对。真理在你手里,权力也在你手里,难道你还用得着怕吗?利峰同志,不是你怕邵紫荆,而是邵紫荆怕你。也不是你怕宰毅丛,宰毅丛更怕你。他们在这里没有根基,没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们瞎折腾。我敢断定,总有一天会把他们灰溜溜地扫地出门。你就大胆地干吧。”
凌利峰听了侯智真具有远见卓识的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点了点头,说:“咱凌某人一切听你的。”
“再说,人那能没有错误,你就好好作点准备,晚上做点自我批评。记住了,装也要装得像样点,权当演戏。”说完,侯智真笑了起来。
“要说错误,咱是维吾尔族的姑娘——辫子不少。不过,我的错误不是政治路线问题,也不是思想品质问题,那是工作上的问题。今天晚上就给咱自己算算账吧。”凌利峰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但笑得有点苦涩,有点悲怆。
“嘀嘀打打——嘀打嘀——”
清亮的起床号声,划破了戈壁早晨的上空。那大泉习惯地从**跃起,很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他真不想起来,但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还是条件反射似的坐起来了。他懒洋洋地把衣服穿好,走出宿舍,沿着门前马路,走到了南边的红柳丛中。自从被宰毅丛指定为“批办”成员后,他搬到了10号,每天到“批办”上班。凭着他有聪明的脑袋,有用不完的精力,有紧跟的洞察力,有雄辩的口才,因而宰毅丛常常让他在批判会上充当主角。昨天晚上批判凌利峰,宰毅丛又把他当成主要炮手,专门指示他一定要把凌利峰批得体无完肤。昨天下午,他绞尽脑汁,搜集了大量资料,历数了凌利峰的十大罪状:不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紧跟齐啸天,是齐啸天的帮凶;抵制“批林批孔”;迟迟不交待自己问题;压制新生力量;私心重,对女儿凌芸杰放任怂恿,致使她做出了谋害革命同志的反革命事件;吃老本,以老红军自居;军阀主义严重,动不动就张口骂人;不爱学习,业务能力低;单纯军事观点,不突出政治。这些材料,有的是从大字报上看到的,有的是听人说的,有的是他遇到过的,有的是经过合理想象和逻辑推断而得出来的。他用尽了吃奶的气力,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恨不得把凌利峰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但大大出乎意料,他的批判话犹未尽,口号声还在山呼海啸地呼喊,那大泉正在忙于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时,宰毅丛站起来,大手一挥,一场阶级的较量竟嘎然而止。他大声宣布对凌利峰解除审查,并让他主持发射中心的军事工作,代行司令员的职责。
那大泉走出会场大门,狠狠地骂了声“他妈的”,还是不解气。他怒气冲冲找到宰毅丛,说首长你指示我要把凌利峰批得体无完肤,待我批完了你却给他委以重任,我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宰毅丛不等他说完,便严厉地训斥说,这是革命的需要。还说,你不狠狠批判他,他怎么能接受教训?不接受教训,他又怎么能做好后面的工作?又说这是革命大局,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那大泉问,既然要宣布解放他,为什么又让我开火猛批?宰毅丛冷笑着说,这就是政治,明白吗?听了这些话,那大泉突然感到,搞政治和搞技术是如此的截然不同。技术问题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政治问题呢?一就是二?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过凭着他的聪明,很快就想通了一条,不管怎样都要绝对紧跟宰毅丛。因为是他使自己出了名,是他让自己入了党,想到此,那大泉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轻松了许多。
上班后,宰毅丛又专门把他叫到办公室。那大泉向他敬礼后,宰毅丛客气地让他坐下,笑着对他说:“老那,我看你在技术上很有一套,今天我请教你几个问题。”
那大泉一听,受宠若惊地赶紧立正,说:“宰司令,您太客气了,我哪里敢当呀!”
宰毅丛示意他坐下,问:“这次发射为什么不成功?”
“现在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必须进行遥测判读和故障分析,才能搞清楚原因。”
“会不会有人搞破坏?”
“这……”宰毅丛问得太突然了,那大泉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凭他多年的经验,这显然是个技术故障。想到这,那大泉摇了摇头,笑着说,“司令,当然不能绝对排除人为破坏的因素。但据我分析,百分之九十九是技术问题。”
宰毅丛停了一会儿,又问:“要是技术问题的话,需要几天才能搞清楚呢?”
“有的故障十天半个月也找不出原因,有的一两天就可以,我估计这次需要半个月左右。”
“这枚火箭是不是报废了?还能用吗?”
“不会报废,但要运回北京处理,处理完毕后再进场发射。一枚运载火箭很贵,价值几千万,不能轻易报废。”
宰毅丛点了点头,说:“再进场需要多长时间?”
那大泉说:“最快也得两三个月,慢的话得半年。”
宰毅丛又对他鼓励了一番,并且让他密切关注排除故障的情况,及时向他报告。那大泉敬礼离开后,宰毅丛站起来,在房间里转起了圈子。转了几圈后,他断然决定,“批林批孔”的事该结束了,他也该回北京了。想到这,宰毅丛拿起电话,直拨江青办公室……
放下电话后,宰毅丛叫来检查组成员,把江青同志的指示有选择地做了传达:“检查组进驻航天发射中心整整7个月,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江青同志指示,要抓紧召开党代会,选举产生新的党委。把‘批林批孔’中的积极分子选进去,邵紫荆、那大泉都要进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