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诸葛瑗媛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就到发射中队食堂门口等候黄嘉冰,拉着他一起回10号。还未到家门口,诸葛瑗媛就大声嚷嚷:“妈,前方胜利归来的勇士驾到!”

冯芯霞开门迎了出来。黄嘉冰敬了个礼,亲切问候:“冯阿姨好!”

冯芯霞笑着说:“回来都一个月了,也不来看看我。”

黄嘉冰说:“在发射场天天见到您首长呀!”

“什么‘手掌’‘脚掌’,首长是你爸。不来看我也罢了,怎么说也应该回来看看你爸。”

黄嘉冰说:“他一天忙到晚,哪有时间理我。”

冯芯霞说:“看你这个儿子说的,那有爸爸不理儿子的。先喝点水,一会回去看看你爸。”

“不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黄嘉冰对冯芯霞说,“听瑗媛说,10号变化很大,我想和瑗媛出去转转。”

冯芯霞笑着说:“也好。我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晚上过来一起吃饭。”

黄嘉冰说:“阿姨,不要打扰他了。这两天他肯定很忙。”

诸葛瑗媛也说:“妈,黄司令是首长,什么东西没吃过,还稀罕你的饭。”其实,她想晚上和嘉冰痛快地喝几杯,好好聊聊,要是司令来,就没她的位置了。

冯芯霞其实也知道请不动司令,呵呵一笑,说:“好,听你们的。你们可别忘了时间,7点一定得回来。”

6点55分,黄嘉冰和诸葛瑗媛提前5分钟回来。一进屋,诸葛瑗媛看见桌子上已经摆上六个菜:鸡蛋炒韭菜、萝卜炖肉块、素炒土豆丝、爆炒花生米、罐头红烧肉和罐头醋白菜,三个饭碗、三双筷子和三只玻璃杯,旁边放着一瓶汾酒。

诸葛瑗媛看了看桌子上的饭菜,连连啧嘴说:“妈,真丰盛啊!”

冯芯霞说:“也没什么好吃的,开了两个罐头,凑合着吃吧,也不知合不合嘉冰的口味。”

黄嘉冰说:“好得很。很久没吃肉了,红烧肉我包了。”

诸葛瑗媛打开酒瓶,给黄嘉冰倒满一杯酒。黄嘉冰连连叫停,说:“这一杯下去非醉倒不可。”

诸葛瑗媛乜了他一眼,说:“那天在牧场告别宴上,你喝了那么多也没醉呀。”

黄嘉冰说:“那是奶酒,这是白酒。”

诸葛瑗媛说:“你不是说你已是蒙古人了吗。蒙古人都能喝酒。”

待诸葛瑗媛把酒斟上后,冯芯霞端起酒杯,说:“嘉冰,你又回到了熟悉的部队。今天任务圆满结束,卫星上天,双喜临门。为卫星上天,为你的归来,干杯!”

黄嘉冰说:“谢谢冯阿姨!”

黄嘉冰今天十分高兴,频频举杯,又是敬冯芯霞,又是敬诸葛瑗媛,边喝边谈论着发射卫星的事。诸葛瑗媛也特别兴奋,陪着黄嘉冰喝了不少,看到黄嘉冰的酒杯快要见底,她拿起酒瓶,又给他加上。

冯芯霞再次端起酒杯,说:“昨天在发射场,我和黄司令又说起了你的事。首长可想儿子了。”

黄嘉冰听完冯芯霞的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起酒瓶,将酒杯倒满,一口气喝完。从心里说,他不想在司令员的庇护下过日子,他觉得那样很累很闷。上大学之初,他不显山不露水地读书,感到非常快活。后来老师同学知道他妈是省委副书记,弄得他处处谨慎,生怕有损于母亲的形象。现在他也不想顶着司令员儿子的光环,那样非把他烤焦烤煳烤死不可。然而,这还不是主要原因,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但这话怎么对冯芯霞和诸葛瑗媛说呢?他瞪着被酒精染成血红的眼睛,终于憋不住了。他说:“他根本不像我们家里人。我小时候,没见他回过几次家,偶尔回来,进到家门就喊,兰幽香同志在家吗?你听,还同志在家吗!我还听见他三更半夜和我妈吵架。”

“吵架?”诸葛瑗媛疑惑地盯着他。

黄嘉冰又喝了一口酒,喷着浓浓的酒气说:“有一次把我吵醒了,我想过去劝一劝。走到他们卧室门口,只听见黄明辉生硬地说,我不要,我不能要,接着是我妈的一阵哭泣。后来又听见黄明辉说,孩子都这么大了,说不要就不要。你们看,这像什么嘛!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我妈给你东西你不要,还扯到了我。”

冯芯霞听到黄嘉冰直呼父亲名字,心头一阵震颤,头皮跟着发麻,接着又听到了他对父亲狂妄的诋毁,而且越说越离谱,她收起了往日的温柔,教训起来:“你把你爸爸说成什么人了?”

黄嘉冰借着酒精的威力,大声把自己心中的愤懑发泄出来:“黄明辉就不像我父亲。”

经过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第二天,冯芯霞拨通了黄司令的电话,说有事当面向他汇报。黄司令请她在电话中说,但这样的事怎么能在电话中说呢?再说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黄司令从冯芯霞的语气中,听得出她确实有紧要事情。工作的事她不会越级汇报,医疗业务上的事更不会找他,十有八九是儿子的事。他在电话中对冯芯霞说:“晚上9点我在办公室等你。”

晚上9点,冯芯霞到了黄司令办公室。黄司令让座后,给她倒上一杯茶。本来冯芯霞有一肚子的话要向他诉说,但此时此刻却找不着词儿。她呷了口茶,才慢慢开口:“我想向你汇报一下嘉冰的事。”

黄司令是个善于捕捉信息的指挥员,他已经看出来,冯芯霞找他是因为有一件不大好说的事情。黄司令又是个喜欢直截了当的指挥员,他睁大圆圆的双眼,紧紧地瞪着冯芯霞,问:“黄嘉冰是不是有什么情绪?”

面对黄司令锐利的目光,冯芯霞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心想,怪不得黄嘉冰怕他呢,在他面前,连她这个老兵都有点发悚。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司令员,按说这件事不该打扰你,不过憋在心里实在受不了。”接着,她把昨天晚上黄嘉冰的异常表现说了一遍,最后说,“司令员,我斗胆问一句,你和儿子,还有你和兰副书记,究竟……”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黄司令逼到了墙角。怎么说呢?这是他家的天大秘密,他曾经答应过兰幽香,绝不对任何人说,包括儿子在内,唯一的例外是向凌副司令汇报过,因为那次凌副司令代表组织和他谈话,在组织面前是不该隐瞒的。

冯芯霞注意到了黄司令一脸无奈的表情,她无权要求首长说什么。她站起来,说:“首长,不谈这件事了,我还有一件事汇报,嘉冰和瑗媛的事情……”

“他俩有什么事?”黄司令以为儿子做了什么出轨的事,顿时剑眉紧锁,怒目而视。

冯芯霞说:“首长,他俩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但据我观察,他俩像是在谈恋爱。”

黄司令一听,转而呵呵一笑,说:“倒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的确很般配。”

“那就让他们继续发展呗。”

“是的,我想让他俩早日结婚。”

听了冯芯霞的话,黄司令笑着说:“咱俩要当亲家了。听你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从黄司令办公室出来,冯芯霞心里总是惦记着黄嘉冰和他父亲的关系。她绝对相信黄司令的为人,但到底为什么黄嘉冰却与他有如此深的隔阂呢?

她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东风大道上,突然想到了老司令凌利峰。他是老首长,对黄司令的情况熟悉,何不请求他帮助呢?想到这,她折回头向东走去,走进了第一招待所。

敲开凌副主任的门后,冯芯霞看见老首长正戴着老花眼镜阅读文件。他微微低了一下头,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到了冯芯霞身上。就在冯芯霞举手敬礼时,凌副主任已经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冯芯霞看到老首长精神矍铄,身体硬朗,两只眼睛仍像过去一样放射出一股能穿透心肝肺腑的光芒。她突然想起老司令的一件轶事:有一次,凌副司令被几个“批林批孔”积极分子偷偷拉到一个会议室批斗,“革命群众”要他低头认罪,但他就是不俯首,两个不知好歹的小年轻企图上前按他的脑袋,自幼练过武功的凌利峰,气一运,眼一瞪,一道金光直射,竟然把两个小年轻逼出几米远,重重摔倒在地。

冯芯霞把这件事说出来,情不自禁问道:“首长,有没有这回事?”

凌副主任哈哈大笑:“不低头是事实,后面完全是杜撰。要是那样的话,咱不成妖怪了。”

随后,凌副主任问了问冯芯霞的情况:“女儿多大了?”

“25岁。”

“真快啊。咱记得你带她进来时,还是个小孩呢。”

“转眼已过13年了。”

“成家了吗?”

“快了。”

“对象是谁?”

“黄嘉冰。”

“那不是黄明辉的臭小子吗?太好了。”凌副主任感叹了一声,“这次在发射场多次见到他,成熟多了。不愧将门虎子呀!你女儿的眼光不错,将来准会有出息。你和黄明辉商量商量,早点办,咱还想喝喜酒呢。”

冯芯霞望着慈祥的老首长,终于鼓足勇气,说:“首长,不瞒你说,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冯芯霞把昨天晚上喝酒后黄嘉冰说的话和盘端了出来。

老司令听了冯芯霞的话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冯芯霞面前,睁大眼睛问她,“黄明辉没有对你说过儿子的身世吗?”

“没有。”冯芯霞摇了摇头。

凌副主任再次坐到沙发上,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黄嘉冰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冯芯霞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是神话故事还是童话小说?

“你喝水。”凌副主任自己呷了口茶水,缓缓地对冯芯霞说出了真相。“那还是30年前的事。黄明辉是东北军区临满军分区司令员,兰幽香是临满地委书记。当时临满军分区正组织一次重大战役。一天,兰幽香和黄明辉协调完了支前事宜,通信员给她送来一封信。兰幽香拆开一看,当即昏倒了。待军医把她弄醒以后,兰幽香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原委,原来她的丈夫在前线牺牲了。经黄明辉一再劝慰,兰幽香的情绪才渐渐地稳定下来。在以后的战斗中,两人结下了深厚情谊,尔后发展为爱情,顺理成章结为夫妻。婚前,兰幽香坦率地告诉黄明辉,她已经怀上了前夫的孩子。黄明辉十分大度地表示,他愿意当孩子的父亲。兰幽香生下黄嘉冰后,孩子一直寄养在东北老乡家,解放后才回到母亲兰幽香身边。刚解放那阵子,黄明辉随刘亚楼组建新中国的第一支空军队伍,根本无暇顾及爱人和孩子。黄明辉调任东风基地参谋长后,更是难得和家人团聚,即便出差顺路回一趟家,也是匆匆一宿。黄明辉曾亲口对咱说过,兰幽香几次要给他生个孩子,但黄明辉就是不干。为这事,他俩还吵过架。”最后,凌副主任感慨地说,“这个黄明辉啊,付出的也太多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冯芯霞一声感叹!黄司令作为丈夫和父亲,对妻儿是那么专一,那么钟情,然而却将这种情这种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黄司令作为东风基地的军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先一后,就难免不出现欠帐。的确,发射中心的官兵哪一位不曾欠下父母丈夫妻子儿女的情感债务!有的30多岁还未找到对象,有的夫妻长期两地分居,有的儿女长到两三岁还没和父母见过面……

“军人的付出不单单在战场!”凌副主任叹了口气,自责地说:“黄明辉当参谋长的时候,司令是齐啸天,政委是侯智真,咱是副司令。参谋长就是个大管家,咱们三个人说的话他都要落实,可想而知有多忙了,哪有时间休假?”

这不是老首长们的过错,而且齐司令、侯政委、凌副司令也没有任何过错。冯芯霞心想,即使首长批准黄明辉休一个月假,他还是呆不上两三天就会归队,因为任务摆在那里,职责摆在那里。当时常委分工黄明辉分管地空导弹和空空导弹试验,空军天天盼着自己的“杀手锏”早点试验成功,黄明辉能心安理得在家休假吗?艰苦创业,无私奉献,这是航天发射中心的精神。就是靠这种精神,发射中心在短短的时间内,创造出中国导弹航天史上的一个个辉煌的“第一”:1960年9月10日成功地发射了中国第一枚地地导弹,同年11月5日成功地发射了仿制的第一枚地地导弹,1964年6月29日第一次成功地发射了我国自行研制的中近程地地导弹,1966年10月27日进行了我国第一次导弹核武器试验,1970年4月24日发射了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现在又即将发射我国第一颗返回式卫星……哪一个“第一”不凝结着发射中心广大官兵的牺牲和奉献!而这些牺牲,也包括着家庭爱情方面的牺牲。

“解铃还需系铃人。”凌副主任对秘书说,“把黄明辉、贺志奇和黄嘉冰叫来。”

不一会儿,黄明辉、贺志奇和黄嘉冰前后脚到来了。黄嘉冰进屋后,见到冯芯霞和几位领导及父亲均在场,他不失礼节地向每个领导敬了个军礼。

凌利峰让大家坐下,开门见山说:“这次回来,看到黄嘉冰归队,出色完成了任务,咱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这是一个历史的误会,一下子把你们父子分开了7年。其中原因不用咱说,你们都清楚。另外还有一个历史误会,今天咱也要还原它的本来面目。”

凌利峰慈祥地望着黄嘉冰,缓缓地说:“嘉冰啊,本来这段历史应该由你父亲对你讲,但他说,他要把这个秘密一直保存起来。今天咱当着你父亲的面,斗胆讲出来。算一算,那还是31年前的事……”接着,凌利峰把黄明辉和兰幽香共事、结婚到解放后天各一方所发生的故事,一一道来。最后,凌利峰对在场的所有人说,“这个秘密是黄明辉同志关押时对咱说的。同志们,黄明辉同志和兰幽香同志都是坚强的革命者,为了祖国的解放事业,浴血奋战,结为连理;而他俩又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为了祖国的事业奔波在各自的战线上。他们没有多少时间相聚,然而,黄明辉同志非常专一,专一于自己的爱人,专一于自己的儿子。这是多么宽阔多么深情的情怀啊!”

“爸爸!”早已泪流满面的黄嘉冰,抽泣着站起来,对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凌利峰走到黄嘉冰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今后要照顾好你父亲。明白吗?”

“是。”黄嘉冰一个立正,“我一定按凌伯伯的话做。”

凌利峰对贺志奇说:“咱听说发射中队还缺个中队长,你们就让黄嘉冰继续留在那里干吧。发射中队能锻炼人。”

贺志奇回答说:“我们立即办。”

凌利峰对黄明辉和黄嘉冰说:“你们回去吧,父子俩再好好谈谈。咱还要和冯芯霞说点事。”

凌利峰快刀斩乱麻般把黄明辉父子的事处理完毕后,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感到十分快慰。他说:“冯芯霞同志,满意了吧!”

冯芯霞也呵呵地笑起来,说:“老首长出马,就是不一样。你不知道,这两天把我愁死了。”

“咱知道你一直在为黄嘉冰操心。你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也是一位心肠特好的女人。”凌利峰在房间一边踱步,一边夸奖她,最后停在冯芯霞跟前,说,“冯芯霞同志,咱今天还要再帮黄明辉一次忙。可是,这忙非得请你出马不可。”

冯芯霞啪地一个立正,挺起胸脯,坚定地回答:“请首长明示。”

“很容易做到,只要你下决心。”

“只要我能做到。”

“你单身一人,黄明辉也单身一人,你们就……”凌利峰伸出两手放到胸前,手心相向,轻轻一握,十个手指紧紧地抱在一起,然后问冯芯霞,“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