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峰送辛仪和刘宝宝回到家,辛仪一声不吭地抱着刘宝宝下车。

耿峰忽然下车追过来,手心朝上伸出一只手说:“辛仪,让我看看你手机。”

辛仪不知所以,茫然地递上去。

“你的通讯录里果然没有我,那么从今天起记住这个号码,刘宝宝和你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你记住,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做了你6个月的父亲。”耿峰看样子很受伤,霸道地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存在辛仪的手机里。

辛仪没说话,这突如其来的父亲,突如其来的好,让她一时消化不了。

刘宇航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他和辛仪已经离婚了,他一个人过着孤独憔悴的生活,一个人喝咖啡,一个人吃面条,一个人睡棉被,几个画面之后,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年刘宇航拄着拐棍去晒太阳,看到一个长得很像刘宝宝的挥着翅膀的天使,天使问他:“你知道这辈子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刘宇航说:“太孤单。”

天使说:“那是遗憾,你的缺点是软弱。爱得软弱。”

刘宇航说:“爱一个人不就是让她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吗?”

天使说:“爱情里的爱,是给予和成全;可是家庭里的爱,必须还要有引领和辖制。就像你在公司管理员工,你得引导和控制,而不是全是迎合和成全。”

老年的刘宇航流下两行热泪,问:“所以我如此孤单吗?”

天使挥一挥翅膀,忽然模糊了,越飞越远。

刘宇航醒过来,徐老师关切地问:“航航,航航,你醒了?”

刘宇航懵懂地看了看有着雪白墙壁的病房,一脸茫然。

徐老师问:“航航,你哪里不舒服?咱赶紧去检查检查,不然妈妈不放心。”

刘宇航歪过头,不认识一样看着徐老师,冷漠地说:“妈,你对我真好,但为什么对辛仪和辛妈妈就不好呢,你为什么要对辛妈妈那样?有时候,我宁愿你对我不这么好,将这些分给我爱的人。现在我要离婚了,你,高兴吗?”

徐老师愣住了,真的愣住了,眼见刘宇航从**坐起来,拔下手背上的吊针,走出门去,她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空白。

直到宇航爸爸拎着水果走进门,徐老师才呜呜呜地哭起来。

这是有生之年里,儿子第一次责备她。被至亲责备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你会哑口无言、你会心痛万分、你会觉得软弱无助。

隔天,刘宇航约了辛仪去领离婚证。他知道这是唯一可以约出辛仪的方式。

辛仪推着刘宝宝到达民政局,刘宇航早就到了,不顾天冷,穿着去年春天领结婚证时那件红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刘宇航抱起刘宝宝,亲了一口,说:“亲爱的宝宝,生日快乐。”

辛仪一惊,今天可不是刘宝宝生日吗?自己这个糊涂妈妈竟被婚变折磨得已经忘记。

“你,没事吧?”她定定地望着刘宇航。

“啊?”刘宇航不明所以。

“我是指你的额头。”辛仪的大眼睛像两只X光灯,上上下下、尽量不露声色地将刘宇航检查一番。

虽然有惊无险,但毕竟只差分毫,犹如经历了一趟生死。

其实结婚前,也有一次这样的事,当时她毫无体面地当街大哭。如今,她最多只能以一个好友的身份去简单问候。

“哦,这事啊,你怎么知道的?命好,没撞着,你不用担心。”刘宇航大而化之。

辛仪沉默,刘宝宝在爸爸怀里不高兴了,伸手够妈妈要她抱。她没接手,好像这短暂的舔犊情深是送给大难不死的刘宇航的福利。

刘宇航像做了一个决定一样对辛仪说:“今天是宝宝生日,反正我们都要离了,就让我最后尽一点责任,结婚的时候,我答应过你,要每年带你去照一次婚纱照。第一年去三亚,第二年去伊春,如今,你嫁给我两年了,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奋斗。这是我对不起你!今天我至少应该满足你第一个愿望,我们去三亚,去拍一套婚纱照,陪刘宝宝吃一块小蛋糕。”

他遵从刘宝宝的意志,将他交给辛仪抱。拉开停在旁边的车门,从后座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生日蛋糕晃了晃;又拿出包装得非常严实的两套衣服,一套是辛仪为自己设计的婚纱,因为要穿妈妈精心缝制的红衣,婚纱一次也没有被穿过;一套竟然就是那件红旗袍,领口的黑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仿制的真好,如果不是辛仪眼光犀利,看到裙摆含苞的辛夷花没有那么精致,几乎就以为那就是妈亲手缝制的、被徐老师撕碎的红衣。

辛仪颇受感动,将刘宝宝放到童车里,摸了摸这两件挚爱的婚衣。她豁达起来,说:“好,今天你安排。婚内尽欢,离婚无憾。”

上了车,辛仪问:“你租的车?”

刘宇航说:“单位配的,我升职了,本来那天想告诉你,但……”

辛仪诚挚地说:“恭喜你!”

刘宇航问:“你网店的生意也很好吧?我上次去见你,见你在旺旺上和人谈的都是大生意。”

辛仪没说话,喂刘宝宝喝了一点水,她觉得这样的交谈真心没有营养。

车子往机场开,犹如开进一场疯狂的婚姻片尾曲。刘宇航昨晚就订好了票,而辛仪是来离婚的,随身就携带着身份证和户口本,三人顺利地登上了飞机,中午抵达了凤凰机场。

刘宇航租了一辆车,在洁净的柏油路上跑。不愧是三亚,空气湿润而清新,人的视线非常开阔,收入眼帘的全是浓绿色的矮小山峦,云朵被海风吹得快速迁徙,于是地上的云朵的影子也像长了脚,跑得特别快!他们三口人就像是做了长足的计划来自驾旅游的幸福家庭一样心境一下子开朗了。

遇到特别美的地方,车子就停下来,辛仪在车里快手快脚地换婚纱,待她出去哄刘宝宝,刘宇航又在那支单反架子,调焦距。

镜头下辛仪很美,真心真意的美。

在亚龙湾松软的沙滩上,她一袭白纱,徐徐走来如凌波仙子。

在还没开发的海边、随处可见的椰树荫里,她穿着红衣与蹒跚学步的刘宝宝开心嬉戏。

在铺满干净的圆石头、开满大叶龙船花的小溪边,一家人用水果刀切芒果,吃生日蛋糕,挂着奶油的大笑的脸像这亚热带的阳光一样璀璨。

接下来几天,他们去了蜈支洲岛,看了七色的海水和沙滩上那棵几乎是标志性的、孤独的椰树;进了热带雨林,看到了身高20厘米左右呆萌呆萌的、会拥抱在一起的、不停亲嘴的海南猕猴;一家三口穿着黎族的衣服走访黎族风情区,和脸上有刺青的黎族老太太合影,看她们心静如水地摆弄着古老的机器,织出精美的黎锦。据说,在古代的黎族,女人越美越要“绣面”,即在脸上刺青,以防被地主老财抢去。

他们还在三亚市区买特产,听海南小妹讲解炭烧咖啡丰富的口感以及甜得扑喉咙的兰贵人和雪茶的功效。

夜晚他们住在亚龙湾开着海南兰花拥有着私家海滩的酒店里,这个四季如初夏的美丽酒店,沙滩的沙子像刘宝宝的小屁股一样洁净柔软,刘宝宝喜欢坐在沙滩里,时而抓着沙子埋自己藕节一样饱满水嫩的小腿,时而抱着一杯没加糖的橙汁吸啊吸,像坐在自家沙发里一样自在。

而刘宇航和辛仪则坐在旁边有着椰林的桌子上,看着不远处的大海、海上的明月、沙滩上玩沙的刘宝宝,他们吃着烤肉喝着啤酒,举杯时眼睛里有简单的幸福、复杂的不舍,以及悲壮的决绝。

夜深了,一家三口睡在一张舒适的大床,辛仪脸朝着刘宝宝侧睡,刘宇航则脸朝着辛仪侧睡,大勺子拥抱小勺子的姿势,亦像海蚌拥抱珍珠。

……

是的,这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很贵,可是这个时候了谁还在意钱呢?如果一个人一生中每一天都谨小慎微、精于算计、为了生活锱铢必较,那么这个人的幸福感一定不会太高。人生漫长,总要有那么几天是任性而为、随遇而安的。

况且,这时的刘宇航和辛仪最在意的不是钱,而是回忆。

万一以后不幸福呢?那么这几天的幸福是要用来温暖余生的。

只是三亚太小,这几天梦幻一般幸福的日子太短。像一盏烛火,越是用力燃烧、极尽繁华、明亮璀璨,越是容易燃尽,将身躯化为眼泪铺在烛台的座底。

一周后,欢乐的他们回到A城。

暮色四合,悲伤袭来,三人分手时刘宝宝困了、正在闹觉,一定要让刘宇航抱他,辛仪好不容易用玩具哄了过来,刘宝宝却伸出一只小手紧紧抓住刘宇航的衣服,然后安心地睡着了。

辛仪很狼狈,试图掰开刘宝宝的手。

说好这次旅行回来就离婚的,但刘宇航似乎被刘宝宝感动了,忽然勇敢地问辛仪:“咱们一定要这样吗?不能改变吗?”

辛仪没说话,继续掰刘宝宝的手。

刘宇航静默在夜色里,忧伤地说:“《圣经》里有一个故事,大概意思是说,如果每个人都有一百只羊,丢了一只,那只丢失的羊在我们心中就会格外重要。我们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丢下手边的九十九只羊,将它们撇在旷野上,去追丢失的那一只。找到了,就欢欢喜喜地扛在肩上,回到家里。却不知道自己主动遗弃不管的九十九只羊,才是幸福的大半。很不幸,我和刘宝宝本该拥有的幸福的家庭就是被你抛弃的九十九只羊。”

像有一枚悲伤的炸弹在辛仪心里炸裂开来。

是啊,她多像那个愚蠢的人啊,抛弃丰美的羊群去追逐那永无可能追回的一只。且,一意孤行。

刘宝宝的手被掰开了,像一个无形的纽带在辛仪和刘宇航之间“啪”地断裂开来。

刘宇航继续说:“辛仪,我一直以为我爱你,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爱你。可是我错了,当我付出了这么多,多到渐渐失去自我,失去爱自己妈妈的能力,而你却冷漠地站在原地,我发现,我更倾向于恨。我恨你!”

辛仪愣住了,愣愣地站在夜色里,愣愣地看着刘宇航骄傲地仰起脑袋抑制眼泪,然后开着车子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