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森下到一楼,正巧撞见准备上楼的叶智雄。

叶智雄热切地问道:“霍先生,有没有查出什么来?”

此时的叶智雄刚从步维贤之死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想起萨尔礼的嘴脸,深知自己若不能破获此案,轻则被革职问罪,重则难逃牢狱之灾,因而惊出一身冷汗。上楼之前,他命两个巡捕看住伊莎贝尔等人,不能让他们离开会客厅。

霍森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你别担心。就算我不行,这里另外还有三位鼎鼎有名的大侦探。不怕案子不破!”他说话间,稍微侧了侧身,现出身后的黄雪唯、罗思思和李亦飞。

“那我先谢谢大家。”

叶智雄在绝望中看见了一丝希望,面对黄雪唯,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霍森又道:“不过呢,我还要请叶探长帮一个忙。”

叶智雄道:“霍先生请说。”

霍森抬眼扫了一圈会客厅的众人,大声道:“我需要借用一个房间,向各位问一些问题。你知道,干我们侦探这行,光用眼乌子看是破不了案的,还得用嘴巴多问。”

叶智雄立刻会意,道:“没问题!二楼的书房应该是空着的,你看那间可以吗?”

霍森回过头,问身后三位侦探的意见。三人均未表示反对。

“这样!不可以!绝对!”管家亨利站起身来,手指着霍森,用蹩脚的中文道,“你们没有权利!在这里办案!”

叶智雄回头瞪亨利,怒道:“这洋房的四下里被巡捕团团卫护,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所以凶手不可能是外来者!换言之,杀死步维贤的凶手就在你们这几个人之中。作为犯罪嫌疑人,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们办案?”

“不合理!不合理!”亨利气得跳脚。

尽管管家亨利强烈反对,也无济于事,洋房二楼的书房还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几位侦探的临时审讯室。

在进入二楼书房之前,霍森还向叶智雄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希望能够去这些嫌疑人的卧室转一圈。虽然步宅里的这些人都有作案嫌疑,但搜查他们的房间还是非常冒险的举动。毕竟目前只是怀疑而已,并无真凭实据证明他们犯了罪。叶智雄起初有些为难,但心想,如果案子破不了,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把运气,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霍森拍了拍叶智雄的肩膀:“我们几个先分头去四处探探,一刻钟之后,在二楼书房集合。”

他说话的语调十分平稳,既不慷慨激昂,也不低声下气,而是在稳健中透着一股充满信心的从容。不知为何,霍森散发出的气度让叶智雄十分安心,仿佛只要听他的话,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二十分钟后,诸位侦探都来到了书房。待一切就绪,已是深夜十二点了。

巡捕不知从哪里搬来两张桌子,把它们并排放在书房的中央。霍森、黄雪唯、罗思思和李亦飞在桌子的同一边坐下,叶智雄则拉来了一张椅子,坐在他们的左侧。桌面上还放着一些纸笔,方便侦探们记录口供。就这样,他们把步维贤的书房当成了一间临时的审讯室。

“你们想从谁先开始?”叶智雄问。

“步维贤的夫人。”罗思思抢先说道。看来她早有准备。

叶智雄见其余诸位没有异议,便吩咐手下的巡捕将伊莎贝尔召来。

伊莎贝尔气呼呼地走进书房,她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一瘸一拐的。叶智雄深信,如果此时给她一把枪,她能把在场所有的人都打死。她的目光在这五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最终落在了叶智雄身上:“我认得你的上司!你别以为是个探长就了不起。你要记住,这里是法租界!”

“是的,夫人,我明白这里是法租界。身为法租界的巡捕,我们现在的职责就是查出杀害步维贤先生的凶手。您不会不配合我们吧?”叶智雄道。

“你没有权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伊莎贝尔怒气冲冲地说。

“我们并没有打算限制您的人身自由,只是请您暂时配合我们的调查。”霍森替叶智雄解围道,“除非您不想真相大白,也不想知道谁是杀死你丈夫的凶手。”

“这怎么可能?我当然想弄清谁是凶手!”

“那就请您坐下,回答我们几个问题。不会花太多时间。”

也许是霍森的话起了作用,伊莎贝尔虽然还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但至少一屁股坐到了给她安排的位置上。她的座位正好在四位大侦探的对面。

霍森问道:“案发时间是十点半,那时你在做什么?”

伊莎贝尔难以置信地看着霍森,惊愕地道:“你们在怀疑我?我可是他的妻子!”

罗思思笑着道:“我们就是在怀疑你。”

伊莎贝尔瞥了她一眼,极为愤恨地说道:“那你们就是疯了!”

霍森又再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伊莎贝尔道:“大概已经睡了。”

霍森又问:“几点睡的?您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伊莎贝尔恶狠狠地瞪了叶智雄一眼,“拜这位叶探长所赐,今夜我和丈夫分开睡。如果我们一起睡的话,费利克斯说不定不会出事。”

霍森道:“您是被枪声吵醒的吗?”

伊莎贝尔道:“是的。醒来之后,我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知道当时大约是十点半。实话实说,听见枪声,我立刻就知道费利克斯遇到了危险。”

霍森道:“听见枪声以后,你就离开房间,来到三楼步维贤的卧室,是吗?”

伊莎贝尔点头道:“没错。”

相比之前,她的态度已经缓和了不少。

罗思思突然问道:“你和你丈夫步维贤先生的感情怎么样?”

伊莎贝尔冷冷地回道:“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显然她并不想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

罗思思道:“大有关系呢!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被逼无奈之下,伊莎贝尔只得道:“我和费利克斯的感情一向很好。我们认识的朋友都可以作证。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爱我的丈夫。”

“是吗?”罗思思冷笑一声,“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问话一开始,伊莎贝尔就明显感觉到了罗思思对她的敌意。她不明白,这位中国女孩何以处处针对她。

罗思思问:“夫人,能不能伸出你的左手,给我们看一下手掌?”

听了这句话,伊莎贝尔的神情瞬时紧张起来,充满了戒备。她不仅没有伸出左手,反而用右手紧紧捂住了左手。

罗思思又问:“不能看吗?”

伊莎贝尔低头不语。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展示给大家,那我就说说我的观察结果。”罗思思伸出自己的左手,撑开五指,对众人说道,“步维贤夫人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佩戴过戒指的痕迹。我们都晓得,结婚戒指应该戴在左手无名指上。但步维贤夫人却没有戴婚戒。我想请问夫人,既然您和步维贤先生的感情这么好,为何要摘下结婚戒指呢?”

“这是我的自由。”

伊莎贝尔这次的反驳显然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罗思思知道她心虚,于是乘胜追击:“确实,你有脱下结婚戒指的自由。不过,能否告知我们你的理由呢?任何理由都行,只要能说服我们。”

“我想买个新的戒指。”伊莎贝尔的回答一听就像是临时编造的。

“据我所知,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你一直佩戴这枚戒指。就在几日前,你忽然想买一枚新戒指,随后在新戒指还没买的情况下就摘下了那枚旧戒指。是不是?”

“是的。”伊莎贝尔小心翼翼地答道。

罗思思对她的回答很满意,接着又问:“夫人,你有枪吗?”

伊莎贝尔愣了片刻,随即很快地摇了摇头:“没有。”

罗思思道:“那你会开枪吗?”

伊莎贝尔同样摇了摇头。

这时,黄雪唯突然问道:“夫人,冒昧问一下,您多高?”

伊莎贝尔冷眼看着黄雪唯,没好气地道:“四尺五寸。怎么,是不是想对我的身高评头论足一番?”她虽然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但对于不高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是以无论谁问及她的身高,均被她认定是在故意羞辱她。

黄雪唯忙否认道:“不,当然不是。是您多心了。”

“希望如此!”

“还……还有一个问题。”这次提问的人是李亦飞,“您认不认识一个中……中国男人,四十多岁,相貌英俊,身材很高大。”

伊莎贝尔脸色大变,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想侮辱我吗?”

“不,我……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你们就是在羞辱我!一会儿批评我的身材,一会儿怀疑我的道德。对不起,我没法和你们继续交流下去了。”伊莎贝尔说完,站了起来,对众人道,“请问,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如果没有,恕我不再奉陪了!”

还未等其余人回答,伊莎贝尔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书房。

她走之后,罗思思对其余的侦探说:“刚才她撒谎了。”

霍森点头道:“我们都瞧出来了。不过,即便她刚才说了谎,也不能断定凶手就是她。除非你有决定性的证据或者无懈可击的推理。”

“会有的。”罗思思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然后将视线投向了一直沉默的李亦飞。她的眼神仿佛在说:

“我已经有答案了,你呢?”

李亦飞没接收到罗思思那略带挑衅的目光。他正低头沉思,仿佛在解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难题。

朱斯特很不耐烦,尤其是在有这么多人同时审讯他的时候。在对他进行审讯的同时,法医室那边开出了验尸报告,显示死者的心脏确实遭到了枪击。

“你们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罪犯。”对面前的侦探们说话时,他满脸不乐意,“这让我很不舒服。”他长得很壮,声音却和外形有点不搭,十分尖细。

霍森对他说:“抱歉,因为情况比较特殊,只能请你忍耐一下。”

朱斯特耸了耸肩,没有接话。

霍森问他:“枪响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朱斯特低下头,乜着眼想了半天才道:“我在**看书。看到一半时,听见了响声。我一下子就从**跳了下来,跑出来查看。结果就见到伯父被杀了。”

霍森挑了一下眉头:“什么书?”

朱斯特伸手挠了挠他的寸头,随口道:“Hemingway(海明威)的小说。”

叶智雄问李亦飞Hemingway是谁。李亦飞说,他也不知道,也没听说过,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人绝不会是侦探小说家。

霍森试探性地问:“你的伯父被杀,这事对你刺激大吗?”

朱斯特又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说实话吗?不,我并不难过。”

“为什么呢?”

“因为他对我的父亲不公平。”

“你说的是布维尔先生吗?”

“是的。”朱斯特终于停下了抖肩的动作,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在我父亲死后,他拒绝将跑狗场的分红给我。这对我们家来说是不公平的。我相信,父亲如果在世的话,一定会非常生气。”

“合……合同上有这条吗?”李亦飞插了一句。

“哪条?”

“就是在你父……父亲死后,他在跑狗场应得的利益可以由儿子继承。”

“没有。”李亦飞的话让朱斯特有些不太高兴,“但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么?”

李亦飞摇头道:“不,现……现在一切商业行为可都要以法律条文为准。”

朱斯特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对他们道:“好吧,就算我对伯父有些意见,但我也不会去杀了他。你们明白吗?这太疯狂了。我是个思维正常的人,不是变态。而且杀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他死了,我照样拿不到一分钱。”

乍听之下,这话倒是没有问题。

但李亦飞却不这么认为:“如果是为了报……报复呢?”

“报复?”朱斯特不明白他的意思。

“有……有些人的行为未必一定是利益驱动的结果。我们中国就……就有很多侠士杀人并不是为……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惠及他人。我相信你们国家也……也一定有这样的人。”

李亦飞的话意味深长。言下之意是,有的人杀人纯粹就是为了报复,未必都是源自经济利益的纠纷。

朱斯特恼了,大声质问李亦飞:“你什么意思?”

眼见现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叶智雄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他让朱斯特不要那么激动,大家都是为了尽快破案;要李亦飞这边也注意一下言辞,考虑到朱斯特刚失去了亲人,所以有些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亦飞听了,只觉得好笑,但在朱斯特面前还是要克制一下,因而换了个问题:“你……你很喜欢打猎吧?”

“没错。”

“我们在你的房间里看见了很多狩猎得来的战利品,还有不少猎枪。”

“打猎犯法吗?”朱斯特反问道。

“不……不犯法。”李亦飞用手指了指朱斯特,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但至少说明你会用枪,而且用得不错。”

“那又如何?”

朱斯特双手抱胸,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没什么,我们只是确……确认一下。对了,你房间里有……有几把猎枪呢?”

“两把。”

“都是打……打猎专用的吗?”

“没错。”

“为……为什么喜欢打猎?”

“兴趣。”

“是因为喜欢杀……杀戮的感觉吗?”

“你认为是,那就是吧。”

聊到这里,朱斯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的答案越来越简短,越来越敷衍。

“你……你的伯父喜欢打猎吗?”

“这种问题有意义吗?你不如问我有没有杀死他。”朱斯特双手一摊,“我已经说过了,就算他不愿意给我我父亲应得的那份钱,我也没必要杀死他。因为即便他死了,我也拿不到一分钱。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相信你们不会听不明白吧?”

霍森轻咳了一下,对朱斯特道:“那我们来聊聊其他话题吧。你觉得是谁杀了步维贤?在这间屋子里谁最可疑?”

“我怎么知道。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我认为是李约翰。”

“为什么?”这个答案让在座的侦探们都感到很意外。

朱斯特用手揉着肩膀:“我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伯父的女婿就是个吸血鬼。他们夫妇不仅不工作,而且还拿着伯父的钱在巴黎享乐,开销也很大。后来,也许是因为伯父想明白了,所以开始减少他们的生活费。为此,伯父的女儿和他闹得很僵。现在,我伯父死了,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们夫妇。这还不明显吗?”

叶智雄问道:“你和李约翰的私交如何?”

“我们没有私交。我瞧不起他。”

“我也瞧不起朱斯特!”

李约翰说话的音量很大,大到在一楼的人或许都能听见他在二楼书房里说话的声音。

霍森饶有兴致地看着李约翰的脸,缓缓问道:“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个贪婪的家伙!”谈起朱斯特,李约翰的表情都扭曲了,“他希望每年都能拿到逸园跑狗场的分红。这简直是痴心妄想!而且他还喜欢把逸园成功的功劳都算在他父亲头上。可是,布维尔这个老头子什么都不会。他的一切都是我岳父给的!他们家不仅不知道感恩,还有脸问我们要钱?”

叶智雄问他:“在你看来,朱斯特怎么做才是不贪婪呢?”

李约翰道:“拿着我岳父给他的补偿金,滚回法国去。”

叶智雄道:“可据说补偿金的金额很小,朱斯特无法接受。”

李约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情绪激动地道:“这正是他的贪婪之处!那笔钱的金额可不小,足够他在巴黎过上十年八年的好日子了。我要是他,就拿着钱乖乖离开上海。”

叶智雄又问:“你也很缺钱,是吗?”

这问题让李约翰有点难以回答,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妥。

“每个家庭都会有困难。”

他只能这么回答。

“也就是缺咯?”叶智雄凑近他问道。

“如果你要这么理解,那我也没有办法。”

“就目前情况看来,步维贤死后,你和你的妻子是最大的受益人。因为在此之前步维贤已经开始减少你们的生活费,而且你们现在急需用钱。我说得对不对?”

李约翰勃然大怒。他指着叶智雄的鼻子骂了几句英文,随后用蹩脚的中文道:“岳父给不给我们生活费是我们家里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叶智雄点头道:“如果他不死,那这事确实与外人无关。不过,眼下他被谋杀了,身为法租界的巡捕,我不能坐视不理,因此必须过问此事。”

李约翰怒道:“那你们认为凶手就是我?”

叶智雄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荒谬!”李约翰撇了撇嘴,“你们有什么证据怀疑我?”

“荒谬?”霍森从大衣内侧的口袋中取出一沓资料,“这个东西,你认得吗?”

见到那份资料的瞬间,李约翰面色陡变,刚才嚣张的态度一扫而空,连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微微颤抖:“你……你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今天上午,我托保险公司的朋友把步维贤亲属都调查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霍森对两边的侦探道,“李约翰先生和他的妻子两人各自买了一份保险,而且保险的受益人都是对方。换言之,他们两人中不论谁出了意外,另一个都能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金,还能继承对方的财产。”

李约翰怒道:“你这是在调查我的隐私!你……”

说出这话后,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侦探不就是专门调查隐私的么?

霍森继续说了下去:“于是乎,我便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当然,你不会仅仅为了保险的赔偿金而杀死妻子,但如果妻子继承了一大笔钱呢?步维贤死了,他的遗产由他女儿继承。如果女儿又出了意外,那么这笔遗产自然就落到你的手里了。”

“闭嘴!你在胡说八道!”

“或者我们再做一个大胆的假设——你本来就打算干掉你的妻子。据我所知,你们的经济状况一塌糊涂。若步维贤真的袖手旁观,那么你能得到一大笔钱的唯一途径就是骗取保险金。”

“闭嘴!”李约翰被霍森彻底激怒了。

他站起身,迅速冲向霍森。如果没有叶智雄的阻拦,他可能已经和霍森扭打在一起了。霍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

叶智雄劝道:“这一切都是没有根据的假设。侦探不假设,那还怎么办案?你冷静一下,千万不要惹事!”

李约翰甩开叶智雄的手,走出了书房。

只给侦探们留下了一个愤怒的背影。

李约翰离开后,接着进来接受审问的是管家亨利。

亨利进屋时神态不如之前那般自若,表现得有些手足无措,看来步维贤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当然,他脸上还挂着对这群不速之客的些许不满。或许在他看来,假如这些人不来步宅生事,死亡就不会发生。

霍森见老管家进屋后一直站着,便示意他坐下来谈。

他刚坐稳,霍森便开门见山地问:“案发时你在做什么?”

亨利答道:“我在屋子里画画。”

霍森道:“嗯,我们去过你的房间,也见到了你画的那些东西。说实话,感觉很不错。”

亨利道:“谢谢。不过我自己没有绘画的天分。这点我比谁都了解。我只是喜欢而已。”虽然受到夸奖,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很不错的兴趣。”霍森认可道,“有没有人能证明你那时候在画画呢?”

亨利摇头:“没有。”

霍森忽然问道:“你讨厌步维贤吗?”

亨利还是摇头:“不,我不讨厌。我很喜欢步维贤先生。他有教养,有品位,是个好人。”

黄雪唯插嘴道:“步维贤在餐桌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记得叶智雄告诉他们,步维贤在晚餐时曾对亨利说:“我忠诚的仆人,老亨利,你也巴不得我早点儿死!”

亨利颇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试图解释:“步维贤先生一直这样,话会说得很重。他是个很严厉的人,对任何事情的要求都很高。”

能看出黄雪唯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霍森又问:“你们之间发生过争吵吗?”

亨利又一次摇了摇头:“没有。”

这时,黄雪唯忽然插嘴道:“你喜欢收藏名画吗?”

亨利显然没料到有人会提这种问题,微微一怔,随即憬然道:“你在我房间里见到了许多画作,怪不得会问这个。我诚实地告诉您,小姐,这些都是赝品。我可不像步维贤先生这么富有。真迹高昂的价格是我这种仆人无法承受的。”

黄雪唯问:“步维贤有真迹?”

亨利如实答道:“几乎都是。”

黄雪唯眨着眼睛,现出惊讶的表情:“有钱人果然不一样。这些画作都是价值连城的吧?”

亨利道:“是的。只要是对美术史有一点了解的人,就会知道步维贤先生的收藏品十分昂贵。除了西洋画,他还收中国画。八大山人、石涛、顾见龙的真迹,他都有。”

罗思思吐了吐舌头,低声对黄雪唯道:“早知道就从客厅偷偷搬走几幅画了。嘿嘿,那岂不是发财了?比干侦探这行有前途多了。”

李亦飞听了,冷笑道:“看……看来你不是想当侦探,而是想做小偷。这样一来,我们那位侠盗罗苹的饭碗可……可就不保了。”

他说的“侠盗罗苹”乃是上海滩闻名的侠盗。罗苹专门盗窃外国富商收藏的古董,并与租界的巡捕们斗法。叶智雄也与他纠缠过几次,每次均吃了暗亏。他和女侠盗黄瑛并称为“上海滩最令富豪头疼的雌雄大盗”。

罗思思道:“能当罗苹也不错,好过一些道貌岸然的巡捕和侦探。他干的都是劫富济贫的勾当,至少是一条汉子。” 罗思思说罢,还朝李亦飞做了个鬼脸。

李亦飞气得不行:“小偷就是罪犯。你……你这是是非不分!”

黄雪唯知道她在说笑,也不理会,把头转向亨利,继续道:“既然步维贤有那么多名画,你又喜欢艺术,那么他有没有送过你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亨利装糊涂道。

“比如你喜欢的名画——”黄雪唯故意拖长了尾音。

亨利摇头的幅度更大了:“没有,先生并没有送过我艺术品。我和他之间是雇佣关系。他付薪水,我提供服务。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黄雪唯双手抱臂,分明对亨利的话有所怀疑:“卡巴内尔……”

“你说什么?”亨利假装没有听清。

“卡巴内尔。”黄雪唯又重复了一遍,接着道,“你是不是很喜欢他的画作?我在你房间里见到了许多临摹他的画的习作。”

叶智雄听不懂英文,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李亦飞只得低声在他耳边当场翻译给他听。谈及卡巴内尔时,李亦飞只说他是法国的一位画家,但至于他具体有什么功绩,则完全谈不了,因为李亦飞本人对西洋美术的了解极为有限。

“是的。请问,这有什么问题?”亨利的语速明显变快了。

“啊,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我不是很喜欢他的画风。”

“您觉得他的画太**、太露骨了吗?还是因为他在担任沙龙评委时一直拒绝承认印象派的艺术价值?”

谈及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亨利的心情果然放松了不少。

卡巴内尔和马奈结下的梁子,黄雪唯自然是知道的。她不喜欢卡巴内尔画作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她说:“我觉得艺术价值并不高,仅此而已。”

亨利道:“那我只能对你的审美水平表示遗憾。”

“步维贤既然收藏了那么多名画,那他有没有卡巴内尔的画作呢?”

黄雪唯问出了亨利最担心的、同时也是她最感兴趣的问题。

一阵沉默后,亨利回道:“我不记得了。”

“你对艺术品这么有兴趣,却不记得步维贤买了哪些画作?你觉得这正常吗?”黄雪唯觉得好笑的是这个老管家连谎话都不懂怎么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黄雪唯意识到,亨利的情绪已在临界点,随时可能爆发,于是换了个问题:“你会开枪吗?”

“我会。”

“除了你,这里还有谁会使用枪支?”

“朱斯特是个猎手,夫人好像也有一把小型的手枪。”

“你呢?也有吧?”

亨利霍地立起身来,脸上现出了怒容。他不知道,黄雪唯是在故意激怒他。

“如果你们有证据证明我是杀死步维贤先生的凶手,那就请你们把我抓起来。如果没有,对不起,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因为你们的做法实在是不够体面。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污蔑一个好人。这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会做的事情!”

亨利说完,挺直身子,走开了,但离去的步伐有些僵硬。黄雪唯用手支着下巴,看着老管家高瘦的身影慢慢走出书房。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动。

最后一位接受审问的人是女佣艾琳。她拖着肥肥的身体,缓缓走进了书房,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如果仔细观察,其实会发现,艾琳的相貌并不算难看,她只是太胖了。

“各位侦探先生。”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大家听起来有点吃力,“请问我能帮什么忙?”

“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就是最好的帮忙。”

叶智雄对她说话时口气很好,这可能是因为艾琳对他们还挺不错。

“枪声响起时,你在做什么?”

“我在铺床单。”艾琳回答道,“忙了一整天,我实在太困了。”

“听到枪声以后,你做了什么?”

“说实话,我真的很害怕。起初我以为是打雷了。可仔细想想,打雷的声音并不是那样,而且也没见有闪电。于是我猜到这是有人想要杀死先生。”

艾琳说这些话时不仅声音很小,连语速都变得十分缓慢。

“你对这栋房子熟悉吗?”

“还行。”

“你觉得凶手是从哪里潜入的?”

艾琳歪着头想了半天:“说实话,我觉得没有可能。”

“不可能是外来犯罪吗?”

“是的,几乎不可能。这栋楼的出入口,除了窗户外,就只有一个正门。四周全是巡捕,如果爬窗的话一定会被看见,从正门进屋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你觉得是内部犯罪?”

叶智雄像是在诱导她。

艾琳点头道:“这我可不敢下定论。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极高。”

“你认为谁的嫌疑最大?”罗思思忽然问道。

“这实在太难猜了!”艾琳露出了苦恼的表情,思忖了一会儿,又道,“如果一定让我选一个的话,我认为李约翰先生的嫌疑最大。”

“为啥呢?”叶智雄好奇道。

“步维贤先生一直在接济他们夫妻,但他们的花销就像一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而且一年比一年夸张。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先生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抱怨过这件事。李约翰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废物。先生不想见他,也不想听见任何跟他有关的消息。我相信李约翰自己也明白。这次来上海,他一定别有目的。”

“什么目的?”

“可能和金钱有关吧。至于他和步维贤先生谈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那么你呢?”

“抱歉,我没听明白你的意思。”艾琳狐疑道。

“对于步维贤的死,你怎么看?”

“我很难过。”

“真的吗?”

叶智雄提问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

“好吧,我说实话。我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不长,对步维贤先生的感情没有那么深,这跟亨利不同。所以他被杀害,我只能表示遗憾,谈不上悲伤。”

“那你觉得亨利难过吗?”

艾琳想了想,道:“看上去也还行,不过说不定内心十分悲伤。男人通常都把悲伤藏在心里,不是吗?”

叶智雄表示同意这句话。

“对了,您最近有没有去过药店?”

霍森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药店?”叶智雄被霍森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与此同时,黄雪唯、罗思思和李亦飞脸上也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艾琳先是一愣,随后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霍森道:“对,我确实去过药店。上周工作太忙了,神经系统也许出了问题,总是睡不着觉。连夜失眠对我白天的工作有很大影响,所以我就去药店配了药,用来帮助睡眠。”

霍森笑笑,道:“睡不着觉,需要吃砒霜吗?”

这句话仿佛一颗丢入平静水面的炸弹。其余四位侦探都瞪大了双眼。叶智雄更是禁不住喊出声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艾琳张开嘴巴,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又合上了嘴。

她无法正面回答霍森的问题。

霍森目光敏锐地瞥了她一眼,道:“你不必太害怕,也不必问我为何会知道这些。身为民间的侦探家,若没有一些朋友和眼线,就开不了侦探社了。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便可。请问,你从药店买砒霜,是不是想要对谁下毒?”

“不,我拒绝回答。”

艾琳摇了摇头。由于她低下了头,大家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霍森又问:“那就是准备自杀?”

“我不知道。”艾琳还是摇头,“请你们不要再逼我了。先生的死真的与我无关。砒霜和先生的死也没有任何关联。”

“没错,步维贤是被枪打死的。但会不会是凶手在动手时忽然改变了策略?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正当霍森准备继续盘问的时候,从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紧接着,传来的是皮鞋快速走上木质楼梯所发出的声音——有人从一楼跑上来了。

果然,不到半分钟,书房的门就被粗鲁地推开,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巡捕。

那年轻巡捕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他见了叶智雄,急切地说道:“探长,不好了!督察长来了!督察长就在下面!”

叶智雄一惊,立刻从椅子上弹起:“萨尔礼来了?”

“嗯,就在下面。”年轻巡捕用力点头。

叶智雄对四位侦探道:“怎么办?没想到这个法国佬这么快就来了。这下可就难办了。”

原本的计划是在面见督察长之前就将案件解决。这样一来,大家即便是去了警务总监那边,叶智雄也有东西可以交代。叶智雄不仅能免除牢狱之灾,说不定还能升个职、加个薪。

眼下审问才到一半,没想到总巡捕房的督察长萨尔礼竟亲自上一线查案。转念一想,他这么做也有道理。死的人毕竟是法国在华巨商,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萨尔礼此时就算已经入梦,也必须被叫醒,亲自到现场指导调查工作。

“怎么办?这下可麻烦了!”叶智雄用双手揉了揉脸,叹了一口长气,“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完就准备下楼。

霍森一把拉住叶智雄的胳膊,对他道:“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叶智雄拍了拍霍森的肩膀,然后拉开他的手:“放心,我自有分寸。”

“叶智雄,你给我出来!”

从楼下传来了萨尔礼的叫骂声,其中还夹杂着薛畊莘翻译萨尔礼讲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