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命真理
长期以来,受错误宣传的影响,对尼采多有误解。比如他说去见女人别忘了带上鞭子,此话实属骇人听闻。最近看研究尼采专家写的书(《尼采与现时代》)提到这件事:一位老相识听了这句话后大感不安,尼采知道后惊讶地说:“别紧张,求求你啦……这只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只是象征性地夸张一下嘛。”尽管作为一位严肃的哲人,这样开玩笑(政治上不正确的玩笑)也是很不应该的,但是与他浩如烟海的深刻、睿智、理性的(政治上正确的)思想相比,这点错误还是瑕不掩瑜的。
尼采的主要思想定位应当是:反对基督教,倡导前苏格拉底的文化复兴,倡导科学的世界观和宇宙观。他终生的任务是“在关于起源与终结的致命真理上建立一个社会”。换言之,在否定了上帝、天堂和地狱的致命真理被揭示给世人之后,人们将怎样生活?上帝死了,我们怎么办?
“新的致命打击:我们的无可逃避的易朽性。——在过去的时代,人们曾经通过指出人的神圣起源来证明人的高贵伟大,但是,这种方式现在行不通了,因为在这条道路的尽头站着的是与其他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站在一起的猩猩,以它特有的那种方式向我们龇牙咧嘴,仿佛在说:‘此路不通!’因此,人们现在试图走上相反的道路:人类的前进路线证明他的高贵伟大和与上帝的亲缘关系。呜呼!这同样是白费心机。矗立在这条道路尽头的是最后一个人的坟墓,在他的墓碑上写着:‘人类的脚步到此为止。’无论人类进化到多么高的程度——他最后站的地方说不定比他开始站的地方更低,——他都无法移居一个不同的更高的世界,正如蚂蚁和蠼螋在其‘尘世旅程’结束时仍然与神和永生毫无关系一样。己成总是像尾巴一样拖在生成的背后:为什么这一千古如斯的景象要对某些微不足道的星球或者这些星球上的某些微不足道的族类破例呢?这完全是异想天开!”
上帝和天堂并不存在。这个致命真理对于我们中国人这样的无神论者还不那么致命,对于信仰基督教的人却是真正致命的。中国人由于不信上帝和天堂,几千年来一直在世俗生活中找意义,比如传宗接代呀,祖先崇拜呀,让自己的生命在后代的身上延续呀,立德立功立言呀,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呀。稍微虚幻一点的如轮回转世呀,此生积德行善以便来世再次托生为人呀。所以中国人不会像信上帝的西方人那么绝望,那个致命的真理对于中国人不像西方人那么致命。
就在不久前,2009年10月8日,一颗小行星在印度尼西亚上空的地球大气层中爆炸,释放出的能量有三枚原子弹那么大。这颗小行星直径约为十米。科学家指出:如果这颗小行星稍微再大一些,如直径达到二十至三十米,撞击引发的爆炸会更大,甚至对人类生命产生威胁。人类的生命真是非常脆弱的,易朽的。我们只能祈祷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不要碰上这样的宇宙灾难。所以我们对于自己的生而为人应当心存感激:“一个不断演化的宇宙通过一连串事件造就了我们之所是。”
二、关于习俗
“道德使人愚昧。——习俗代表了前人的经验,代表了他们对于有用的或有害的东西的看法——但是,习俗感(道德)关心的却不是这些经验本身,而是习俗的长存不灭、神圣不可侵犯和不容争辩。因此,习俗感有碍新经验的获得和旧习俗的修改,道德成了创造更新更好习俗的绊脚石:道德愚民。”
“对于惯例的思索。——数不清的习俗规定都是人们根据某些非常事件在匆忙之间做出的,它们很快就变成不可理解的了;我们既不能确切地断定隐藏在这些规定后面的意图,也搞不清违反这些规定所带来的惩罚的性质,我们甚至在仪式的执行方面也会发生疑问——然而,随着我们对它的绞尽脑汁的思索的急剧增加,我们思索的对象的价值也就成倍增长,而一种惯例的最荒唐的部分最后竟然变成了不可触犯的金科玉律!”
“怀疑。——我们对于一切以习俗面目出现的信念来者不拒,这意味着我们是虚伪的、怯懦的和懒惰的!——那么,虚伪、怯懦和懒惰是道德的前提条件吗?”
感悟:对于已经变化的经验,习俗往往是一种压抑的力量,有时完全没有道理,比如说,一些农村至今保留女人不可以上桌陪客人吃饭的习俗,这一习俗表现为一种不容争辩、不可更改的蛮横力量。再如,婚前保持童贞本来是法定婚龄十五岁时形成的习俗,在法定婚龄推迟至二十岁的今天,还要求所有人遵守,就成了压抑人和束缚人的力量。中国历史上最典型的例子:缠足。
三、关于爱欲和性欲
“认为一件事是坏的就是使它成为坏的。——如果我们认为某种**是邪恶的和有害的,它们事实上就会变成邪恶的和有害的。基督教就是这样通过每当信仰者春情发动时所感到的良心的折磨,成功地把爱洛斯(爱神)和阿佛洛狄忒(美神)——所到之处理想的光芒闪烁和能够点石成金的伟大力量——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魔鬼和幽灵。把人类必然的和经常发生的感情变成内心痛苦的一个源泉,并通过这种方式使内心痛苦成为每一个人类存在的家常便饭,这难道还不令人震惊吗?……**与同情感和崇拜之情在一点上是共同的,即一个人通过做使他自己愉快的事同时也给另一个人以快乐,这样一种仁慈的安排在自然中并不多见!”他在“圣人”一节中尖刻地说:“那些回避女色唯恐不及和以肉体之苦为乐者实际上肉欲最为强烈。”
在这里,尼采盛赞了爱神和美神以及**,把**视为人类世界中罕见的仁慈的事物。因为人世间常见的事情是如果一个人快乐了,另一个人就会痛苦,是一种零和游戏,比如说权力、金钱的得与失。而**是一个美好的例外,是一种双赢游戏,一个人的快乐也导致另一个人的快乐,而非痛苦。而基督教却把这稀有的快乐变成人的痛苦,把爱神和美神变成魔鬼,把人的自然冲动变成罪恶,变成人应当为此感到羞惭的东西。
我始终感到,我目前在中国做的事情,就是要把**从人们心目中的坏事重新转变为好事,这是我们改变病态性观念的关键,也可以说是回归我们古代健康性文化的关键之所在。一旦**在我们的观念中从坏事变成了好事,我们就永远地摆脱了内心的矛盾、痛苦和折磨,我们的性文化、性观念和性法规就全都能够理顺了,一切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四、关于爱情
“爱洛斯的魔鬼化最终变成了一场喜剧:由于教会在所有色情事物上的百般遮盖,‘魔鬼’爱洛斯渐渐地变得愈发美丽起来,比所有圣人和天使加在一起对于人类还更有吸引力,以至于直到我们目前这个时代,恋爱故事仍然是所有阶层都能同等地带着一种夸张的热情乐此不疲的唯一事物,这种夸张的热情对于古代人来说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对于未来的人也将是滑稽可笑的。我们的所有思想的诗情,从最高级的到最低级的都具有赋予爱情以过分重要意义的特点,甚至不仅仅是特点而已!由于这个原因,未来的人们也许会认为,他们所继承的全部基督教文化遗产都带有某种头脑发昏和没有见过世面的特征。”“****的精神化被称为爱:它是整个基督教的最大胜利。”
爱情的起源原来是这样的,很有道理,可是没人从这个思路上想过:爱情的美好感觉是因宗教教条对人的身体欲望的压抑和贬低所做出的剧烈反弹。对于古人和未来人,都没有爱情这回事,爱情原来是欲望被魔鬼化、被压抑、被禁忌所引起的反弹,是一种夸张的热情。在压抑解除之后,反弹就没有必要,夸张也就变得可笑了。原来,爱神也就是一个平常人,可是年深日久的妖魔化、神秘化和刻意的遮遮掩掩把她变成了一个美人,由大量的想象和可望而不可即塑造而成的超级美人。在我们的后人看来,完全是不可理喻的。我们可以清醒了吧。虽然清醒了会比较痛苦:我们丧失了一个神圣而美好的东西。
那么,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切切实实感受到的爱情又是什么呢?应当说是一种夸大对象的美好程度的**,而只要**变为长久的人际关系,**回归为柔情,被夸大的对象也不得不回归本来面目,而这原初和粗糙的真实当中必定包含了很多不那么美好甚至是丑陋的细节。
五、关于信仰
“怀疑即罪。——基督教使出浑身解数,力图使它的学说成为不受怀疑的,甚至宣布怀疑就是罪过。按照它的说法,人们通过种种奇迹而非理性投入信仰的怀抱,从此就畅游在信仰之中,如同畅游在明亮无比和一尘不染的空气的海洋中——即使是对于地面世界的悄悄一瞥,即使是人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畅游这种一念之差,即使是我们的水陆两栖本性的最轻微的振动,都已然是罪!所有这些意味着,信仰的任何试验和证明,对于它的起源的任何思索,都将是非法的;需要的是闭目塞听、幻视幻听和飘**在吞没理性的波涛之上的永恒的歌声!”
非常美,语言、意境和他要表达的思想相得益彰。由此观之,所有的信仰都有这个问题。既然是信仰,就是盲目的,不问缘由的,不究根底的,不容怀疑的。我们需要的不是信仰,而是科学;我们需要的不是闭目塞听,而是睁开眼睛来看。哪怕看到的东西不如幻想出来的美好,而是粗糙、丑陋和残酷的。
六、关于同情
“我们为何必须提防同情。——同情,就其实际造成痛苦而言——我们在这里关注的只是这一点——乃是一种缺陷,正如沉溺于任何一种有害情绪都是一种缺陷一样。它增加了这个世界上的痛苦的数量,虽然由于同情,我们可能也会在这里或那里间接地减少或消除了一定数量的痛苦,但是这些从根本上说无足轻重的偶然后果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当作证明那本质上有害的同情的证据。这种同情只要完全主宰人类一天,人类就会像一株染病的植物一样迅速地枯萎下去。……假设一个人在一段时间内进行实验,每天到处搜寻同情别人的机会、让他的心灵看到周围所能看到的所有不幸,这个人最后肯定就会变成一个病态的和忧郁的人。”
“充耳不闻哭声。——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如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因为其他凡夫俗子的痛苦和哀怨变得心烦意乱,愁眉不展,让我们的天空蒙上一层又一层阴影,那么,谁会因此受苦呢?当然是这些其他凡夫俗子!他们的负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同情是基督教的基调,而尼采由于反对基督教,对同情也不大客气。尼采偏爱个人主义的观点,偏爱男子气概和英雄气概,不喜欢任何形式的集体主义、社会主义,这是他的思想中有缺陷的地方。
尼采把同情称作滥情,他说:“现在,你该满意了吧,你这‘滥情’的先锋!这就是你的理想吗?——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对别人有用呢?是一看到他的影子就跑过去,拉住他,帮助他——这种帮助要么是没有帮助,要么是添乱和帮倒忙——对他好呢,还是把我们自己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使他一看到我们就感到愉快,神清气爽,仿佛看到了一个与世隔绝、带有一道遮挡马路尘土的高墙和一扇好客的大门的美丽而宁静的花园,对他更好呢?”
其实我们过去对于尼采反对同情这一观点的批评也许过于严厉了。他并不是一味反对同情,也不是出于恶意反对同情,而是反对滥情,觉得那种滥情于事无补,反而既帮不了别人,也搞坏了自己的情绪。不如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让那些值得同情的人赏心悦目,奋起直追。这样人类这株植物就会茁壮起来,而不是在悲悲切切的同情情绪中枯萎下去。
七、乏味的证明
“显而易见的东西。——说来多么令人伤心!我们不得不以最大的努力和最高的清晰度加以证明的竟然是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人都不具有看见显而易见东西的眼睛。但是,这种证明是多么乏味啊!”
我们社会学恰恰做的就是这件事。我们的调查及其结论常常是显而易见的东西,但是正因为很多人都没有看见显而易见的东西的眼睛,所以我们不得不把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通过我们的指点告诉他们。这就是许多社会学著作显得乏味的原因。
八、人生的异常之美
“夕阳黄晕的判断。——如果一个日暮途穷和疲惫不堪的人回首他的盛年和一生的工作,他一般总会得出一个令人忧郁的结论。……当我们忙于工作时,或者当我们忙于欢乐时,我们一般很少有时间仔细端详生活和人生;但是,如果我们确实需要对于生活和人生做出判断,我们不应该像上面说的那个人一样,一直等到第七天安息日才肯去发现人生的异常之美。”
尽管知道上帝不存在,人的易朽性,尼采对生活和人生一点也不悲观,也不是虚无主义,在他的心目中,人生是异常美丽的。这实在可以安慰我们这些无神论者悲凉的心。
大多数人都很少能够顾上“仔细端详生活和人生”,只是匆匆忙忙地过完一生。人生在世,所有的人只忙着两件事:工作,享乐。生命就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流逝,等我们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安息日,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能够停下脚步,仔细端详自己的人生,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但是,难道我们不该常常在无意识的生存中停下脚步,仔细地端详一下自己的生活和人生,并且像尼采那样去体会一下人生的异常之美吗?事实上,很多人从来没想过人生是美的,或者可以是美的。
九、幸福与权力感
“幸福状态的结果。——幸福状态的首要结果是权力感。这种权力感渴望表达自己,或者是向我们自己,或者是向其他人,或者是向观念或想象中的存在。”“宁要遭人忌恨和声名不佳的权力,不要人见人爱的无能——希腊人就是这样想的。对他们来说,权力感比任何功利或美名都更为重要。”
人如果是幸福的,他必定已经获得了权力感。而这种权力感是渴望向自己、向其他人、向观念和想象中的存在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所思所想。我觉得博客就是这样一个最美好的工具,话语权就是这样的权力感。如果当年尼采有这样的技术手段,他也许不会孤独地疯掉吧。
十、婚姻不值得赞许
“赞许。——我们赞许婚姻,首先是因为我们并不了解婚姻,其次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结婚的观念,第三是因为一般来说我们事实上已经结婚。然而,所有这些理由没有一条能够证明婚姻是值得赞许的。”
我是搞婚姻研究的,看到尼采对婚姻的想法,觉得虽然有道理,但是恐怕还是西方人能听进去,中国人听着太扎耳朵。毕竟婚姻在中国比在德国要重要得多。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许多西方国家,例如法国和美国,所有的家庭中有四分之一是单身家庭,再如北欧国家,有一半人口不进入婚姻,而在中国几乎人人都会结婚。
十一、幸福的标志
“幸福的标志。——一切幸福感都有两个共同之处:充溢的情感和高涨的精神。一个在幸福之中的人就像是一条在水中的鱼,觉得自己无拘无束,可以尽情跳跃。”
我现在常常能感觉到幸福。如鱼得水,无拘无束,尽情跳跃。我好像都感觉到了。我的跳跃就是当我发言时,当我有听众时,感觉到心灵的共鸣时。
十二、真正艺术品之定义
“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每一部新出现的优秀作品,只要它还处在它的时代的热烘烘的气息的包围之中,它就具有最小的价值?——因为在这个时候,它还没有同市场的东西、敌人的东西、舆论的东西以及一切从早到晚变个不停的东西分离开。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它的水分消失了,它的‘时间性’不见了——这时它才开始放射出内在的光华和散发出美好的气息,以及如果它所追求的是永恒的沉静的目光的话,才开始获得永恒的沉静的目光。”
真正的艺术品必须经过时间的考验。当下的热闹和赞美并不能证明作品的价值,只有当热闹过后,只有当溢美之词沉寂下去之后,作品还能为人所喜爱,才是作品真正价值的显露之时。
尼采所谓“永恒的沉静的目光”指的是什么呢?那是经过时间考验之后,后世的人观看它的目光,是按照一个普遍的标准、永恒的标准所给予作品的恰如其分的评价,这个评价必定是沉静的,不是夸张或浮躁的。
十三、恢复质朴
“不动情。——我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的一切,不应该为我们赢得无论是其他人还是我们自己的任何道德赞美;我们为了自己的快乐所做的一切同样也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淡然处之和避免一切滥情乃是更优秀的人们的一种规矩:谁对这种规矩已经习以为常,谁就已经重新恢复了质朴。”
我恢复质朴了吗?
十四、充耳不闻的智慧
“充耳不闻的智慧。——如果我们整天满耳朵都是别人对我们的议论,如果我们甚至去推测别人心里对于我们的想法,那么,即使最坚强的人也将不能幸免于难!因为其他人,只有在他们强于我们的情况下,才能容忍我们在他们身边生活;如果我们超过了他们,如果我们哪怕仅仅是想要超过他们,他们就会不能容忍我们!总之,让我们以一种难得糊涂的精神和他们相处,对于他们关于我们的所有议论、赞扬、谴责、希望和期待都充耳不闻,连想也不去想。”
只要你在任何一个方面超过他人,就不要指望别人能容忍;哪怕你仅仅是起了想超过别人的念头,你也就不要再指望别人对你的容忍。想通这一点之后,别人的褒贬就可以完全不去理会了——它们很难是公正的。即使是公正的,也不必过于看重。恐怕没有人能逃开这个规律。只能照此修炼了。
十五、我们应该如何变成石头
“我们应该如何变成石头。——像宝石一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凝固,结晶,变硬——最后躺在那里,欢乐,宁静,永恒。
他给人生和死亡描述了一幅绝美的图画。谁能成为画中人,谁就是最幸福的人。
十六、理想生活方式
“首先,他所需要的东西,一般来说,正好是那些别人瞧不起和扔掉的东西。其次,他很容易感到快乐,没有任何特别的昂贵的爱好;他的工作是不累的,而且似乎是宜人的;他的白天和黑夜没有蒙上良心谴责的阴影;他以一种与他的精神相适应的方式活动、吃、喝和睡觉,使他的心灵变得越来越宁静,越来越强壮和越来越辉煌;他的身体使他感到快乐,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恐惧它;他不需要同伴,有时他与人们在一起,只是为了随后更好地欣赏他的孤独;作为一种补偿和代替,他可以生活在死去的人中间,甚至生活在死去的朋友——即曾经存在过的最好的人中间。”
这是一个思想者的最佳生活方式,也是我理想的生活方式。我决心在我的后半生尤其是退休之后,就按照这样的生活方式生活。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检讨我为什么朋友很少,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精神生活极其挑剔的人,而且对别人的依赖性很低,跟大多数人在一起都觉得浪费时间,认为他们不够谈话对手的水平。所以朋友极少。
真正内心丰富和强大的人是不需要同伴的,不需要朋友的。虽然有时和人们在一起,那也只是为了随后欣赏自己的孤独。相互黏在一起是内心不够强大的表现,是精神孱弱的表现。
人为什么不需要朋友呢?
首先,每一个人都是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除了父母亲人之外,除了肉体上的依赖之外,一个完美的灵魂永远是孤独的。如果一个人的灵魂够强大,够完整,它必定是孤独的。它所有的话都是对自己说的。它所有的关注都在自身。它的痛苦必须自己独自承受;它的快乐也可以自己独享。这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不得不如此的现状,因为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独特的轨道,与众不同的兴奋点和关注点,不会跟另一个人重叠,更说不上融合。有的时候会有一点点重叠和融合,那已是很小概率的事情了。即使是最亲近的人,如相爱的两个人,其灵魂也不可能全部融合在一起,更不必说仅仅是朋友了。
其次,依赖性是灵魂孱弱的表现,就像在现实生活中,穷人就比富人有更强的交友需求,因为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自立,不能独自解决一切突发的困难,必须交到朋友,以备不时之需。而富人就没有这个交友的必要。灵魂上依赖朋友的人是灵魂上的穷人,自己不能独自应对困境,要靠别人帮助。灵魂上强大完整的人是灵魂上的富人,因此,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倾诉。他只对自己倾诉。自己碰到的问题有能力自己解决。
再次,交朋友一定是为了愉悦而不是为了互相救苦救难。互相帮衬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是利益上的交换。真正有趣的朋友只是灵魂的朋友,交流必定要带来愉悦的,否则就完全没有必要。这种愉悦是双方的,对等的,如果是单方面的,强求的,不平等的,那就不会有愉悦,而是一种折磨。
如果我此生幸运,可以有一两位灵魂朋友做伴;如果我不幸遇不到这样的朋友,也应当鼓起勇气,独自一人面对人生。
十七、我是炸药
“我深知自己的命运。总有一天,我的名字将和某些可怕的回忆连在一起——将和那些前所未有的危机、那良心的最深刻的冲突和一直被信仰、需要和视为神圣的事物的反抗连在一起,我不是人,我是炸药……我是真理之声。——但是,我的真理是可怕的:因为迄今为止的真理全是谎言。——对所有价值进行重新估价:我的这个公式对人类来说是最高的恢复理智活动的公式,对我来说,这个公式已成为具体生命了。”
反抗人们所视为神圣的一切,勇敢地说出可怕的真理,重估所有的价值,这就是尼采作为一个战士的所作所为。他甚至说自己不是人而是炸药,这种勇气值得钦佩。
十八、做一个精神上的立法者
“真实的哲学家是指挥官和立法者。他们说:‘它应该如是!’正是他们决定人类的来由和去向……他们的‘认识’就是创造,他们的创造就是立法,他们的真理意志就是权力意志。”
真正的哲学家应当是立法者,当然,这个立法不是狭义的立法,法律条文意义上的立法,而是广义的立法,是精神意义上的立法。他们告诉人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应当怎样生活,应当怎样行事。只有成为在这个意义上的立法者,才能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才是成功的哲学家。
十九、分娩的痛苦或没有见证成的历史
“蝴蝶想要挣脱它的卵袋,它把它的卵袋撕裂开,然后它被陌生的阳光和自由的天地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人能够经受这种痛苦,但这种人是多么稀少啊!——在痛苦的折磨中,人类做出的第一次尝试就是看人类是否能使自身从一种道德存在转化为聪明的人类。”“一切好东西都曾经是新的,因而是陌生的,与习俗相反的,是不道德的,它像一个虫子一样咬着幸运的发明者的心。”
二十、习俗和它的牺牲品
“习俗起源于两种思想:‘团体比个人更有价值’;‘长远利益重于暂时利益。’由此得出:团体的长远利益无条件地优于个人的利益,甚至优于个人的短暂的幸福,而且也优于个人的长远利益,甚至优于他的生存。即使个人受到有益于整体的安排的损害,即使他在这种安排下失去活力,由于这种安排而死亡——习俗必须维持,牺牲品必须提供。”
习俗的安排是这样排序的:第一等,团体的长远利益;第二等,团体的暂时利益;第三等,个人的长远利益;第四等,个人的暂时利益。我想到的例子有我国一些地方将通奸者溺毙(“浸猪笼”)的习俗;杀女婴的习俗;禁止寡妇再嫁的习俗;印度寡妇自焚殉夫的习俗;非洲一些国家对女童做**环切术的习俗;还有许多这样可怕的习俗。一个美好的社会不能不摈弃这些习俗,而习俗的改变永远是充满争议和困难重重的。
习俗的改变总是从那些由于时过境迁已经变得毫无理由、毫无功能的事情开始的,因为它们对团体的利益已经毫无用处,只剩下对个人毫无道理的残忍荼毒,例子有杀女婴、缠足等;习俗的改变进而挑战那些对团体利益还有一些功能但却戕害个人的事情,例子有反对寡妇再嫁(怕带走后裔,分散财产)、反对妇女上桌吃饭(让妇女单独承担家务,心甘情愿伺候男人,而不是和男人平起平坐)等。
改习俗和社会进步的一个基本动力在于,在不妨碍团体利益前提之下的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只有当有绝对理由要求个人为团体利益牺牲的时候(如反侵略战争),个人利益才应当服从团体利益;在所有个人利益与团体利益不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则可以挑战和改变习俗,原则是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即最大限度地满足个人的需求。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如果不打算养育孩子,就可以挑战婚姻习俗,选择不进入婚姻,以达到个人快乐的最大化。
二十一、关于艺术
“艺术,她在人生的光景上披上了一层含混的思想的面纱,使生灵挨过生涯。”
如果没有艺术,我们将怎样“挨过”一生?人世间,现实的生活不过是吃喝拉撒睡,没什么意思。艺术则是我们所有可怜的生灵中的一小批精华从平淡的生活中硬生生创造出来的美,完全是无中生有。没有他们,没有他们创造的美,我们怎样熬过人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全都应当向艺术家致敬,感谢他们创造出美,供我们享用。当然,必须是真正的美,而不是那些徒有艺术之名而无美之实的东西。
以此观之,能够创造出美的艺术品的人是人中之盐,他们的生活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二十二、性欲与精神、写作冲动的关系
“一个人的性欲的强弱和类型通向其精神的最高点。”
将性欲等同于生命力原来不是弗洛伊德的发明,而是尼采开的先河。人们一般会把性欲仅仅归结为肉欲,而尼采把它与精神连在一起。性欲的强与弱其实是生命力的强与弱,是精神的强与弱。我们不要再把性欲强烈当作一件可羞可耻的事情了,不要再把它视为道德低下的事情了。一个性欲强烈的人应当庆幸自己有较强的生命力,庆幸自己的灵魂有较强烈的色彩;而一个性欲很小很弱的人就躲在角落里反省或哀叹自己生命力的孱弱吧,不要再据此炫耀自己道德高尚了。
尼采还说过:艺术在本质上就是一种“醉”。“为了使艺术能够存在,为了使任何一种审美行为或审美直观能够存在,有一种心理前提是不可或缺的,这就是醉。”“首先是性冲动的醉。”只有性冲动所达到的快感,才是最自然、最典型和最具有美感的状态。性**所带来的审美满足,最典型地将人的肉体和精神生命所需要的快感结合在一起,使人在性快感的满足中体会到审美的最高境界。性**是生存美学所追求的生存美的典范。
“艺术家如果要有所作为的话,就一定要在秉性和肉体方面强健,要精力过剩,像野兽一般,充满情欲。”他还说:“艺术家按其本性来说恐怕难免是好色之徒。”
写小说的经历使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曾对冯唐说过,由于在性问题上的男女双重标准的存在,我承认这一点比他更尴尬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