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咖啡屋”虽然不大,却有自己的品位和特色。寂静的街区被高大的红棉树荫蔽着,入夜之后街灯从葳蕤的树冠中筛流下来,映着原木原色的小屋,别具一种幽秘闲适的情调。

咖啡屋内光影朦胧,色调是深蓝和暗红。暗红就象莅临的女宾,浓郁却不眩目;深蓝则颇类那些男客们,内敛而凝重。厅堂里回**着叮咚如泉的钢琴声,人们只是低低地絮语,没有谁高声喧哗。

在这样的背景里,赵小盼的呃呕声就显得格外突出,格外剌耳。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来得仓促而迅即。

初次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经理吕姐远远地望过来,温和地将食指竖在唇边,向赵小盼做着善意的提醒。赵小盼惶然地点着头,急急地奔向洗手间。俯在洗脸池上,她把晚饭吃的那点儿东西都吐了出来。这两天她的胃口不好,晚上其实只喝了几口稀饭。吐干净了,心也定了,才从洗手间里出来。

这份平静没能持续多久,在给两位新到的客人送咖啡的时候,一股酸液从胃底翻涌而起,她象小鸡捯气似的发出一声怪响。手中的托盘晃了晃,差点儿把两杯咖啡倾洒下来。

客人躲躲身子,斜睨了她一眼。她道着歉,把咖啡放下来,转身要走,不料身子一抽,喉咙里却发出了更剌耳的响声。

她看到吕姐在皱眉了,脸上分明挂着不悦。

赵小盼再次去了洗手间。她双手撑着洗脸池,恨恨地骂着不争气的胃,吐吧吐吧让你吐个够,看你还做不做怪……。她不光呕空了胃,还把眼泪呕了出来。

如此这般地翻江倒海之后,她果然彻底平静了。她行动如常地端着托盘走来走去,心里欣慰地想,好了好了,以后再不会有麻烦。

她想解释方才的失态她想显示她已无碍,所以她有意地凑到了吕姐身边。

吕姐打量着她,“你,没事吧?”

“没——”,刚一张口,一连串的呕呃声就象开盖的啤酒似的往外冒,想捂也捂不住。赵小盼一边做着呕,一边捂着嘴跑向洗手间,引得两旁的客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过来,又是俯在洗脸池上没命地呕。好不容易喘过气直直腰,忽然在镜子里看到了吕姐。

“请个假,到医院去看看。”吕姐静静地说。

“我——”赵小盼想解释,想说没关系。

吕姐又说道,“现在就去吧。”

声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赵小盼只好点点头。

吕姐要走了,却又转身交待道,“去看看妇产科。”

挂了急诊。

做了并不复杂的化验。

却拿到了让心情复杂起来的结果:怀孕了。

去见华仔,去见华仔!跳上出租车的那一刻,赵小盼的心中掠过悸动般的狂喜:我们有了,我们有了,我们有了爱的结晶,我们有了共同的孩子!——赵小盼真想马上吊在华仔的脖子上,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然而狂喜之后,莫名的隐忧却悄悄地浮起来。她不知道华仔会怎么对待这个消息,她不知道……。

拿钥匙开门,从起居室这边往里走,看到华仔在书房的电脑桌前忙活着,显然没有留意室内的动静。直到赵小盼站到了电脑旁边,他才偏偏脑袋说了句,“哟,今晚回来得早。”说完又把脑袋扭了过去。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数码摄影照,华仔在用编辑软件做着技术处理。这是个靓女的头像,背景里原本有花有树有台阶还有院墙什么的,华仔移动鼠标点点这儿,点点那儿,那些东西就消失了,只留下那个靓女,越发显眼地望着赵小盼。

赵小盼叹了口气。没有可能吊在华仔的脖子上说话了,她只能站在这儿说。

“我,怀孕了。”

“唔。”华仔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片刻之后,才忽然回过神来。“什么,你说什么?”

赵小盼把化验单递了过去。

“阳性,这就是说你——”华仔扭扭屁股,让转椅转了过来。

赵小盼点点头。

“你能肯定,是我的吗?”他认真地打量着赵小盼,他在认真地对待一个麻烦。

口气的存疑让赵小盼觉得万分委屈,无论何种回答都已令人蒙辱。

望着沉默不语的赵小盼,华仔宽宏大量般地笑了。

“好吧好吧,是我的。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希望在心底亮亮地燃起来,赵小盼期待地说,“我想,把孩子留下——”

“哈,你想让这里挂上尿布片?你想让婴儿车在这里打转转儿?你想让这里到处扔着奶瓶奶嘴玩具小人书,你想让这里成夜成夜都是小孩的啼哭和叫喊?……”华仔不无夸张地比划着,随后决然地摇摇脑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喜欢这些,不喜欢。”

仿佛是木棍闷闷地打在头上,赵小盼摇晃着身体,对方的模样也变得恍惚起来。

“我知道了,你不想,不想……”她喃喃地说。

“哎,这就对了,你能想明白就好。”华仔站起来,张开臂膀,抚慰般地抱了抱她。“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吃几片药可以,负压瓶吸一吸也行,再大不了就是刮几下。”

他罗列着各种技术手段,那情形就象在和同行讨论如何用电脑软件对照片进行技术处理。

对华仔的拥抱对华仔的话,赵小盼毫无感觉。她的心已如秋风扫过的场院,空落落的一无所有。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找个时间,自己到医院门诊去做了。”华仔说完,打开钱夹点出一千块钱,塞到了她的手里。

赵小盼仍旧木然呆立,毫无反应。

华仔有点儿不耐烦了,他又坐回转椅上,指指电脑屏幕说,“你没看,我很忙,不能陪你去。我说过了,让医生在门诊处理一下就行,其实很简单。真有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好了。”

说完就移动鼠标,继续操弄起他的电脑来。

那张姑娘的照片已经处理完毕,他在查看他的电子像册,做着浏览。他点击了自动播放功能,于是液晶屏幕上每隔几秒钟就跳出一个新画面。很多的花草,很多的姑娘,仪态万方,美仑美奂……

赵小盼居然也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其它的照片所置换。

醍醐灌顶。

就象大梦初醒,赵小盼转身就走。

房门在身后“砰”地一声锁住,她听到华仔在里边喊,“你到哪儿去?你去哪儿……”

她没有停步,她只管走,华仔也并没有追出来。当然,华仔是听凭她自由的,华仔自己也自由。

此刻,赵小盼心灰意懒。失败了失败了,她的人生完完全全失败了!既然如此,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赵小盼茫然地在街头踟蹰,就像当年上学时苦思数学难题一样。赵小盼拿不定主意该用什么方法来使自己脱离这个泥淖般的世界。

三个姑娘嘻嘻哈哈地挽着手从后面走来,赵小盼向旁边让了让,脚下就踢着了一个小小的空药瓶。药瓶在地上滚着,让赵小盼忽然有了主意。

樟溪村的租屋那边,这样的药瓶有好多个,全都收在一个大纸盒子里。那是平时备下的常用药,还有一些是曾金凤治病时没有用完的药。治发烧的,治胃疼的,治拉肚的,治咳嗽的……,是药三分毒,每次只能吃一、二片。要是都吃了呢?三分毒不就变成了七八分,九十分了么!

对,回樟溪村租屋吃药去。

一想到樟溪村租屋,就好象出了门的媳妇想起了娘家,心里顿时亲起来,暖起来。常宝贵和曾金凤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显得格外切近。赵小盼的眼睛湿润了,也好,就死在“娘家”吧,由他俩替我收殓,免得暴横街头,让人围看……

赵小盼打上出租车回到樟溪村,常宝贵和曾金凤见到她都觉得喜出望外。赵小盼只说因为自己太想他们了,所以要回来看看,心里的事却深藏着,一点一滴也不漏。

曾金凤拉着她的手不放,嘴里怪着她,“咦,你可真是哩,有了情哥哥,把俺都忘了。”

赵小盼说,“咋会哩,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瘦了瘦了,你瘦了,”常宝贵不停地搓着手,“还没吃哩吧?我去给你弄。”

赵小盼说,“吃过了,我不饿。”

常宝贵还是一闪身,进了小厨间。

赵小盼心里有事儿,嘴里和曾金凤聊着天,眼睛却在四下看。里间的这个卧室还是老样子,一床一桌一椅,一切都一览无余。桌子的左角靠墙处仍旧摆着那个放药品的大纸盒。

看到它,赵小盼就象见到救星一样长长地舒了口气。

常宝贵的手挺快,不一会儿就端来了热腾腾的一大碗挂面条,上面还卧着个荷包蛋。

赵小盼吐空了胃,此时还真有点儿饿了。她挑了一筷子面条哧哧溜溜地咽下去,接着又喝了口汤。

“咋样,他煮的面能吃吗?”曾金凤抱歉地说,“你看看,只顾陪你说话了,也没顾上去动手。”

“嗯,好吃好吃,不错不错。”

赵小盼连连点头,心里涌起一阵感慨:人生最后的一顿饭,是常宝贵亲手做的。由他用这种方式送自己上路,也是两人的缘份吧。

……

很晚了,该睡了。

常宝贵在外间收拾地铺,曾金凤去了卫生间冲凉。赵小盼即刻把纸盒里的药瓶全都拿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拧开盖子,把那些药片药丸统统倒进吃空了的面条碗里。

五颜六色的,象是八宝饭。

用水冲着,她大口大口地吞咽了下去。

她打了个嗝,心里变得异常平静。行了,吃饱了,吃好了,现在要做的就是上床睡觉去。这一觉再也不会醒来,她将在睡梦中去往另一个世界。

她刚刚收拾好那些空药瓶,胃里忽然就发作起来。那感觉真难受啊,象是有什么东西在剌着,扎着,扯着,拽着,烧着,烙着……她痛苦地倒在**,翻滚不已,呻吟不已。头晕了,整个脑袋就象磨盘在旋转;心慌了,那颗心就象悬在枝尖的一片黄叶似的抖抖颤颤。真毒啊,真毒——,她感叹着,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恐惧。

虚汗从毛孔里往外冒,呕吐的感觉也在从嘴里往外冒,于是她咬紧了被单。

曾金凤冲完凉从卫浴间回来,见到眼前的情景,她不禁惊慌地大叫:“小盼姐,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咋啦呀——”

常宝贵闻声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