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噩梦,梦到银魅殿下挽着袖子,执起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我,一边抽还一边憋着委屈的脸,半狠半放软地让我承诺跟他在一起,永生永世不离不弃。惊吓之后,我又跌回了白日里见到的那片迷雾林,疯狂生长的枝蔓从四面八方涌来,缠住了我的手脚,令人十分的泄气。迷迷糊糊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蚊子,阿蛮阿蛮的叫唤着,叮得我喘不过气来。
醒来后我浑身沁出冷汗,脸色发白。依稀记得半睡半醒中睁开眼,看见这只“蚊子”与银魅长得一模一样。
我坐起身,发现自己睡在屏风后的硬榻上,银魅殿下正坐在桌子旁翻着书,指下隐隐传来纸张的细响。他瞟了我一眼后,只是慢悠悠地掀着袍子翘起二郎腿,换了个姿势,拿背部对着我。
他的背真是挺拔,线条极其优美诱人,慵懒地穿着玄色袍子,一头银丝沿着玲珑的背脊缓缓披下,懒洋洋中有些邪佞气质。
只是这会儿尊贵的背影出现在此处,
让我在受宠若惊之外,还觉得有些惶恐。
我披着外袍,低头束带子,穿履也慌慌张张的下榻。
“醒了?”
“嗯。”我老实巴交。
“叫你来伺候,反倒让我等起你来。”他翻了一页,淡淡地说着。
你若不喂我那些被下料的酒菜,我能昏到现今还不醒么。
这个罪魁祸首,反倒还责怨我来了。
他放了书,手持起桌上摆着一碗汤,低头垂目喝着,似乎是醒酒汤,已被他这么喝完一半了。
他饮得那么优雅。
我揉了揉肚子,羡慕地望着他。
“他们原本给你留了早膳,但你怠于侍主,我便让他们把它给倒了。”他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地陈述了一件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我仿若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傻愣着不动,他斜睨一眼我,轻描淡写地说,“还杵在这?不去练法术。”
他真是昨夜梦里那个抱着我,眼里满是痛楚,一句句地唤我作阿蛮,说要与我过一辈子的人么。
嘿……
梦醒了,他酒意散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软软地应了一声,作福告辞,低头瞅了他一眼,他懒得望我独自酌着汤,面无表情,我满腹狐疑地走了。
却没遗漏他嘴角隐隐泛起的微笑。
我汗毛乍起,禁不住浑身一抖。
真是副诡异的千年寒冰脸,谁要真跟这别扭性子的人一起过,估计这一辈子就有蛮漫长的。
想起今早做的梦。
我拍着后脑勺,恼得抓乱了发。
我怎会做这种荒谬无稽的噩梦,
阿蛮……
这个声音语调,满腔的无奈与真切实意,我是不会弄混淆的。这个唤法我听过。是在皇宫里,我做太上皇的时候。
青三竹也曾提点过我,
整个上界的美人中,也就只有三殿下是银发。
可是我却一时忽略了,也没揣摩他话里隐含的意思。
其实如此一来,事情已变得很清楚明了……银魅殿下分明就是那位把我从皇宫里接来此地使者,而也正因为这样事情也变得极为复杂蹊跷了。
他为何把我从老不死的身上抽离寄放到这具身体上。
想不通啊,着实想不通。
一整日下来,我都有些心不在焉,别的弟子都拿着竹剑比划着正起劲,我却把懒懒不想动,只把剑插在地上,席地而坐,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发什么呆呢。”一个明朗熟悉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低叫了声,手捂着被敲疼的脑袋揉着。
我却懒得回头。
放眼望去整个上界,就只有青三竹会做这种下三滥的偷袭事儿。
他很没有成就感,扁嘴站在我面前,体态潇洒多姿。
我这会儿才正眼看他,仍是穿着一席碧色的袍子,模样打扮与他人差不多。
“你怎么又扮弟子了。”
青三竹淡笑不语。
“这些个苦练修行术的家伙以后都会是你二殿下的人,你也不怕今后被他们识破。”
“……这儿都是我的人,包括你么?”
他眼神明澈,说笑话。
我嘴角**了一下,强忍住揍他的冲动。
他笑了,然后瞅了我一眼,席地坐下,抱膝,叹气,“做殿下太无聊了,不如这儿玩得痛快。”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上二殿之主的。”我抱着竹剑哼。
“捡的呗。”
“其实要轮也轮不到我做这二殿。银魅他无论是法术还是年岁地位都高于我。若不是他当初与主公奇迹般地召唤出了神凤,只怕整个南纳族与凡间都还身陷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青三竹眼神黯淡避而不谈了。
我一脸动容。
他这番话里似乎牵扯着一些惊天秘闻。
不过他似乎避讳谈及此事。
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了,毕竟这事儿不是我们平民老百姓能八卦的,不过……有一件事儿,我倒是很想知道。
我扯了扯他的袍子,偷偷凑过头挨着他的脑袋问道:“三殿下一直是独身么?”
他一手重重地拍在我的左肩上,拉开我们的距离,弯起眼,“你倒难得会问银魅的事儿。”
“他是我家主子,我自得费心了解些事儿,免得触他霉头。”我嘴硬。
青三竹手撑着脑袋,戏谑地望着我,一本正经地说:“自我知道他起,这千年来他便守身如玉,也不见他传那些有的没的……怎么瞧上了你们家的主子了?”
我懒得搭理他,
卧倒在地,望着悠悠飘白云的蓝天。
既然如此,
阿蛮又是谁?
难不成银魅殿下与宫女有私情,或是说他与阿蛮是见不得人的那种关系。
无论阿蛮是谁,反正不会是我。
他千百岁,一大把年纪了,和我压根就不该有什么交集。
再者,我就是附在这身体上面的一抹魂魄。若是因为我的五官身量长得与他旧情人很像,那更是说不过去,这躯壳儿明明是大皇孙女的。
天蒙蒙的,有些看不真切,我尽量忽视心底的那一抹晦暗。
罢了,不想了。他酒醒后似乎忘了对我搂搂抱抱的事。况且,对他来说,昨夜我是一直昏睡着的。
这样也好,不然依照他这别扭性子,指不准还会杀人灭口呢。
周围很安谧。
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热浪中略微带来一丝汗味,弟子们执竹剑呵着声响练得正起劲儿。青三竹依旧在一旁东扯西聊,有一下没一下地搭话。
我依旧发呆,手撑着脑袋,眯眼望天,一副淡漠无所事事的神情。这会儿被热风吹得乏意连连,昏昏欲睡,偶尔卷来的风,袭我一脸的细沙和草屑。
……呸一口。
青三竹也受不住了,低头掸袍子,站了起来,默望了一会儿,终于不忍我的懒惰,开口提议:“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学?
“学不会。”我瘪嘴。
他一脸古怪,眼神看着我,像是看一个不长进的人。
“先生教的我都不太懂。”我睁眼说瞎话。
“这个先生教得不地道。”青三竹望着我很认真地说。
“不是你派来的么?”
青三竹瞪我一眼。
也是,教得太好等这帮凡人的能耐超过了南纳弟子们,南纳人的脸往哪儿搁。
本事学来干嘛?
不就是为吃好睡好么,衣食无忧么。
我现在都有了,还去学它干嘛,日子么……混混就成了,我还不知会在这躯体里呆几日,绞尽脑汁学那辛苦玩意儿,还不如舒坦过日子。
青三竹蹲下瞅着我,笑得很和善,眼眯眯似月牙,“咦,我打方才就觉得奇怪,你颈上的是何物?红得很养眼,很喜庆。”
“上界的蚊子委实比凡间的个头大些,想是被它叮的。”我扭头,很认真地对他道,“你们这儿人杰地灵,养出的蚊子也与别处的大不一样,让我佩服得紧。”
“瞎扯。本君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蚊子。”
“您有仙气护体,自是不一样。不过昨夜黑灯瞎火的,想来它是吸错了,若叮的是二殿下您,只怕便能修得正果成仙了,再也不用和我一般苦练修道。”
青三竹怔怔,“我总算知道你为何总是学不会了。一天到晚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是……
您一只凤凰永远不知道小野鸡心里想啥。
“时间还早,既然先生不行,就换我来教。”他俯身一把拉我起来,然后站立,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右手置于我身后,环住我,单手指点我,“气运丹田。”
我怔了怔,“这位兄台。”
“嗯?”他出声了,气息环绕在我脖颈处,惹得我一阵瑟缩。
我手戳了戳他的毛爪子,疑惑道:“你不会在吃我豆腐吧?”
“豆腐?”他茫然后,眼神里闪过一丝恼羞,“本宫的碧尘殿里这么多……”
得,止住。
我知道您宫里都是些绝色,不屑于瞧我这等平庸之辈。
我琢磨了会儿,很直白地问了一句:“丹田在哪儿?”
“这儿。”青三竹捉着我的手搁在一处,“要把气往这引,往下沉……感觉出来了没?”
“别急。”我还真开始琢磨起来。他望着我,不甚宽慰。
我酝酿会儿后突然脸色一变。
“有感觉了么?”他敏感地望向我。
“嘿,还别说,真有往下沉的力道,这忒带劲儿。”我蹙眉,大喜。
他也挺紧张。
我反手捉着他的衣衫,握紧拳头,反复琢磨着,只觉得那股气直往一处儿钻,我一时憋不住,打了个响屁,眉头舒展了。
他呆了一下,退避三舍。
“您这什么反应啊,没听过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么。”我忿忿不平,“不待你这么嫌弃我的。”
他像是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举动是多么的不礼貌,耳梢微红。
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错了。”
“为啥?”
“我高估了你,且贬低了先生。”
我脸一黑。
他拍了拍我的肩,好心宽慰道:“修行这事儿急不来,一般来说靠的是灵力天赋和勤奋这三样……”
我望着他。
他斟酌着,瞅了我说,“这三样你都缺。”
嘿,这不挫伤人么。
“你修行这道走不来,还是另想出路吧,或许想个法子弄个散仙也成。”
散仙?
怎么弄?难不成走后门?
可我没银子哇。
我小蹙眉,一脸憋闷。
青三竹低头,默默地拍着我肩膀,作势安慰我,他眉梢上扬隐忍笑意,这安慰之词也没多少可信的含量,想必见识了方才我练功的本事后,他心里都要笑抽了。
“莫不是只有学业有成的弟子和散仙才能留在上界?这散仙怎么买啊?需花多少银子?”我虚心请教,拉着他的袖袍。
可是他没回答我,眼神却越过我的肩,直直地望向我后头。
周围的人也开始吵杂热闹起来,停下了手里的剑,一副又惊又傻的眼神。
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一个如谪仙般的人站在远处,白衣胜雪,长发垂着,眼神明朗,嘴角浅显平和的笑意,三分谦和,七分温润。
一切喧嚣仿若在他周围都止住了。
大风刮过,柳絮纷飞,他便这么静静的站着,全身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若没看错的话,这个人是玉华殿下。
隔着人群,他一眼就望见了我,嘴微扬,柔和的眉,柔和的眼,似是在笑。看起来格外的赏心悦目。
我听到一旁有剑跌落在地的声响,一位弟子冒冒失失地蹲在地上,捡起剑重新抱在怀里,傻头傻脑地抬头时,便有些结结巴巴:“柳师兄,你怎么来了?”
“难道我就不能来么?”一声爽朗的笑声过后,原本立在玉华身后且一直被我忽视的青衫男子不急不缓地从我眼前晃过。
“来看看你们修习得怎么样了。”柳玄很客气地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视线貌似不经意地掠过众弟子直直地瞥向了我身旁的青三竹,然后是一脸震惊的神情,不过那抹情绪立马就消逝不见痕迹了,“我受碧尘殿下之命,陪一位仙者出来逛逛,碰巧路过此地。”
我瞅着青三竹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手搭在我肩上,不语,眉也不动一下。
好家伙,
被殿里的人逮到出来扮弟子,也这么有定力,有气魄。
是个人才……
不过,既然柳玄也来了……那岂不是。
果不其然,我在玉华殿下旁还真看到了瞪着我一脸不爽的夭十八。
“柳兄,您说的仙者就是眼前的那位么?”一旁的女弟子忍不住直拿眼去瞅玉华,“他是散仙?”
散仙?
我倒不知道散仙是什么等级,不过把权倾上界的一殿之首,南纳精神领袖之人物主公贬称为散仙,只怕是没什么人敢做的。
柳玄的嘴角不露痕迹地**了一下,偷瞄了一眼青三竹,却没敢怎么说。
反倒是那位“散仙”一点儿都不介意,看似漫无目的地逛着,他行走间白袍胜雪,不沾一丝尘埃。
举止间美得仿若是淡墨画中人。
美好得那么不真实。
突然旁边弟子的眼神有些怪异了,不看他,反倒一个个望向我来。
情况不妙。
果然那原本就该在画里呆着的仙者正浅笑着望着我,身体挺秀笔直且毫不犹豫地穿过众人,满是笑意地朝我走来。
不是吧,
一时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一时间头皮麻得慌,攥着青三竹的袖子,直往他身后躲,大气也不敢出,眼也不敢乱瞅。
结果,我的手还是被人轻轻握住了。
玉华开了口说:“一早醒来不见你,我便出来寻,果真还是被我找到你了。”
围观的人哄地一声炸开了。
还有几个开玩笑似地捅了捅我的肩。
我被他的话雷得外焦内嫩,毛都快炸开了,一张脸撑着也难逃猪肝红。
介人……
不要说这么让人误会的话好不好,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晚上和他那个那个啥。昨夜明摆是我被三殿那个啥,折腾得快死了。哇靠,我在想啥,快疯了。
他眼弯弯,一脸柔和地笑。
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
然后握着我把我从青三竹身后拉了出来,侧身站在众人面前,很轻地说了句话。
他说,大伙儿在修法术,她还跑来捣乱,真是对不住了。
然后,手搁在我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眼神里满是溺人的宠溺,很气定神闲地又补了一句,多谢各位照顾我家娘子。
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夭十八满是愤懑的小眼神,像是要把我的身子戳出千百个洞了,似乎我占了他们家主子好大的一个便宜。
柳玄看着我吃瘪的表情,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态。
“小妹真有你的,恭喜哈。”一旁有人挤眉弄眼的。
恭喜啥?
有人又故技重施,捅了我一把,笑眯眯地说:“我就说你怎么懒得每日都不练法术了,原来是有了这么位俊俏的相公,还是散仙。真是令人羡慕啊。”
怒一个,告你诽谤啦,他不是散仙更不是我相公。
“真是嫉妒啊,我要也有这么个相公就好了。”一旁有人插话。
“得了,我们能不能呆在上界还难得说,你还是乖乖的练吧,免得法术不精,头一个就淘汰你。”连男弟子都打趣了。
气氛立马闹腾了起来,连先生也搁笔从一旁的屋子里出来了。
玉华也不怯场,眉目朗朗,唇角微扬,直瞅着我笑,那表情有三分羞涩,三分自傲剩下的满是幸福之意。
我脑子里嗡地一下炸开了,心顿时漏跳一拍,然后如雷鼓般急骤地跳动了起来,完全听不进旁边弟子们的嬉笑声。
脑子里除了空白,
还是空白。
我完全不知道玉华殿下为何一出现就当着众人面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其实被他口头上占占便宜也没啥不好。
偶何必跟一个傻子计较,
而且,这个傻子还真他妈的好看……
混沌中,我又被人晕乎乎地拉了回去。
一袭碧色袍子挡在我面前,青三竹明显有打抱不平的架势,他嘴角抿着。这么多人里就他没有笑,眼底也没有笑意,他压低声音对我说,“蠢小妹,你给我清醒些,别这么没骨气。”
“你殿里自是有那么多美人,想必也看惯了。”我咬咬牙,“我见识没您广,何况一来就来这么个霹雳顶级无敌的神仙公子,不就被他误认么,有啥大不了的,何必说得这么严重。”
况且,这会儿我骨头还真是软的。
那声娘子酥得我快没边了。
我们这边情绪暗涌,
那一边,先生在一旁翘首望。
“这会儿练法术,我能带她出去逛么?”玉华脾气甚好,手搭在青三竹手上,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思。
他倒好,分得清局势,想带人走不问先生反问青三竹。
青三竹抿唇,不语,一双修目望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碧……”玉华吐了声。
青三竹立马毛骨悚了下,慌忙看了一下周围的弟子,果断道:“同意同意,一万个同意,我等会儿就去替你向先生说,快些走,快些走。”
竟有些赶之而后快。
他的身份果然是根软肋啊。
于是在中日睽睽之下被玉华拉着,我一步三回头,表面不情愿其实内心很欢畅地随他走了。
玉华殿下步伐沉稳,不失风范,我被他拖着小步小步地走,仍忍不住拿眼神亵渎……不对,是钻研起他的背影了。
种种迹象表明,
除了他总是把她娘子认错之外,一切表现与平常人无异,交谈流利甚至有些小聪明。
不像是神智不清的人,难不成病给治好了?
我满脸狐疑,琢磨着,转头便朝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夭十八做口型,指了指他的脑袋,试图求证。
结果被夭十八狠狠瞪了一眼。
这小姑娘脾气真坏,惹不起她。
我闷闷不乐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估计是脱离了众人的视线,玉华止住脚步,身形也顿住了。
咦,怎么了?
结果只见他肩膀一垮,放松下来,孩子气地拉着我跑了起来,还嚷着,“快快快,带你去个地方。”
好吧,我承认,他病还没好。
“去哪?”
他扭头笑了,“不可说!你随我来便知道了。”
我微微眯眼。
上苍啊,
看他笑成这样,我不安了。
一片竹林。
风拂过,窸窣声响似碧涛。
原本不奇怪,可奇怪的是居然有一个小茅屋伫立在竹林里。
在我看来,上界这么好的地方,连亭子都恨不能用最上等的琉璃与白玉砌,是不该有茅屋的。
“娘子,我觉得弄成这样你一定喜欢,你欢喜么。”
“甚有喜感。”我想这就像是在黄金镶玉的**铺了个烂草席,八旬老妇嫁给俊俏少年为妻这般喜庆。
他当下也满意了起来,握着我的手,一边扭头与夭十八说,“还立在这作甚,还不去殿里给我拿古琴来。”
古琴?
“你把我大老远地招来,是为了?”我睁大眼望着他。
“我奏曲儿给你听。”他眼微微一眯,望着我笑,手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我的腰间,若有似无地环着我,往他怀里带。
真正是风雅之人,有闲功夫。
夭十八揣着怀里的剑,挤到我身旁,瞪了我一眼,威胁道:“我去去就来,你不准占主公的便宜。”
我闻声敛神,瞅了一眼那搁在我腰间的爪子与玉华君一脸窃喜的笑意。我翻了个白眼。
我哪是占便宜,一看就是被人占。
夭十八风风火火的跑了。
只留下我们这一对狗男女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茅屋前。
玉华一直不动声色地望着我笑。
我抖了抖,情不自禁地离他远了些,环顾四周,穿梭漫步于竹林里,捡了根小断竹,眼神飘忽着,把它当竹剑煞有介事地挥了起来。
那含情脉脉的目光一直缠绵在我身后。
“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亲手栽种出来的。千年了,足够让我使它与我们曾呆过的地方一模一样,竹老死又生,茅屋毁了又重修,你终于又回来了。”他的话语里有一种历经沧桑看破红尘的意味。
我诧异地望向他。
他仍旧是傻傻地笑,眼弯弯,“你真的没一点儿印象了么?”
说实话,
我没印象。
他不再说什么,眸里闪过一贯的纵容温情,嘴角噙笑。
其实他这个人若站着不动,不说话,看起来还挺高深莫测,像个正经儿人。只是话一多说,就会透出傻样。
而他犯傻的直接后果便是惨了我。
听青三竹说,玉华殿下的娘子是难得的美人,我就不知到我这平凡的五官,哪儿像那传说中的美人……
偏被他缠住。
烦啊烦啊,本姑娘要牺牲清誉,扮他那劳什子娘子。
我原本脑子就不够使,法术也练不出,还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我这施的是风诀。
按道理应该有风啊……
我怒了,拿着小断竹对着空中戳戳戳。
米反应……
继续戳戳戳。
结果,顷刻间刮来了好大的一片风啊,竹林里呜咽一片,把我的小毛发都吹乱了,青丝缠绕遮挡了视线。
我喜了,乐不可支地回头显摆,“看到没看到我,我成功了。”
很不凑巧,看到玉华手掐了个漂亮的手势,还来不及放下。我瞪眼,狐疑了。他脸羞红,慌忙收手,抬袖拨发,夸我道:“我家娘子真聪明,简直是一学就会。”
他当我傻了,还是他傻了。
不好玩。
傻子都比我有天赋。
我兴趣全无,丢了断竹,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玉华小步小步地挪了过来,蹲下望着我,眼睛很亮,“你说,倘若我们俩的孩子能有娘子的法术天赋与为夫的机敏该有多好啊。”
他说此话时眉宇之间贼兮兮,双眸写上憧憬不说,脸上还挂着心满意足的小喜悦。
我却眉一抖,很不确定地望向了他。
我的天赋与他的机敏?
他当真,确定?
我想倘若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待他长大能明辨是非之后该有多伤心啊。
不过现在要计较的却不是这个。
我横眉冷对,“我啥时和你有娃了。”
我一清白闺女被你污蔑成昨日黄花也就算了,还连累得未婚生子,你让我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他一怔,眸子顿时因雾气而柔软了,含了两泡泪,脑袋凑了过来搭在我肩头,环住我,手捂上我的腹部,“你还在怪本君么。让孩儿保不住,还害你受尽苦头,都是我的错。”
我顿时如被霜打的茄子。
泪珠在他眼眶里滚动,他动情地扯了扯我的袖子,“我记得见着你后一定要把一件事告诉你。”
我斜了一眼他,“你说啊。”
他张了张嘴,还来不及说,咕咕声从他肚子里传来。
他用力一捂,蹲在地上,埋头道:“为夫肚子饿了。”
我不耐烦,挥了挥手,“饿了找十八去。”
结果话才一说完,我的肚子一瘪也没底气地叫唤起来。
玉华笑眼眯眯,望着我。
那眼神很清澈,可看得我分外的不好意思。
我佯装拍了拍身上的灰,起身,漫不经心地左瞅右瞅了一下,“我去屋里找些吃的。”
屋里很整洁。
桌椅榻一应俱全,冰冰冷冷的,被收拾得挺干净的。
我探身去捞桌上的茶壶,没用什么力气就拎起来了,往里瞅一眼,
发觉是空的……
手摸着茶壶,突然觉得有些怪,
转身拿起了铜镜,却不晓得碰触了什么机括,轻飘飘地掉出了小团子,砰地一下,腾出雾气,丝绸般的质地展开后竟铺了一手,柔软细腻,密密麻麻地写了些字。
我惊了一惊,忙揣在怀里,反射性地朝外看了一眼。只见玉华抱膝坐在外头,浑身不知。然后我就淡定了,打开布从容地看一眼,初步鉴定,帕子上留下的是一个女人的字迹。
“玉华,容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的名字。明日过后你便是她人的夫君了。我与你再无瓜葛。”
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与玉华君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于是乎,被上界众多无所事事的仙人熏陶出的八卦之血在体内沸腾了。
我满是复杂与纠结地读了下去。
“仙鸣谷就要到了,南纳与凡界的联姻势在必行,我发觉,你与我独处的时候,再也没有笑容了。
你会娶她的对不对。
你会娶乾国的公主卿言,你要的族人百年的安宁,而那个女人的身份与地位和她背后庞大的宗室、国家能助你。撇开显赫的身份,这个女人对你而言可以是任何人。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她”其实也可以是我?
你曾问过我想要什么,我并没有回答,我要的不多。此刻我正在悄悄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我们俩的小生命。
你可知道,我每每抚到腹中的胎儿时,便会回忆起我们初遇相识时的种种。孩子很好动,一点儿也不像你。他砰然跳动的心,让我无时无刻地感受到,曾有一个你真真切切在我的生命中出现。
你说回到仙鸣谷后,你迎娶卿言的那一日,将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又何曾不是?
这几天我总是在琢磨,如果是个女儿要叫她怜霁。倘若是男儿,唤他什么才好?”
白丝绸上的墨迹有些模糊,还有被人反拿指摩挲梭过的痕迹。这张帕子仿佛被人反反复复看过很多遍。
在“倘若是男儿”的提问处,一行字笔酣墨饱,力透纸背,笔力遒劲潇洒奔放写着慕卿。
玉慕卿。
我深吸一口气,哆哆嗦嗦地将帕子捏着团,重新塞回铜镜机关里。环顾一下屋子,才知道哪儿不对劲了。厚实的木桌朴实的茶壶与铜镜上,在不起眼的地方,都被人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字,统一都是千篇一律“卿言”。
我的手触上那些字,掌心被硌得麻麻的,心里也百感交集。
木桌经历了有些年岁,受潮腐朽了,铜上的花纹也被摩坏了。
但那字仍旧这般清晰可辨,仿若那人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想念一个人,字刻入骨子里般。
想必屋内的主人爱卿言,爱得极深。
一时间我有些恍神,低头瞅了眼帕布,心里阵阵难受。从上头的泪痕、晕染的墨迹与玉华的批文不难看出,那个女人与玉华是相爱着的。竹屋是玉华亲手而造的,那么这些字也该是他刻的。如果他爱的是帕子的主人,如果他与卿言只是政治联姻,那么他对卿言不会有这么刻骨的思念;而这帕子主人的东西也不会郑重其事地收在玉华与卿言所住着的屋子内。
或许我可以大胆的猜测,其实这个女人,这个怀着玉华骨肉的女人,就是卿言。
是他联姻的对象。
倘若如此,人生也太悲剧了。
“娘子,好了么,我饿着了。”一道声音从外头响起。
“急什么,马上就出来。”我倏地站了起来,敛神垂目不再瞎想,径自走到火房,搜了些干柴,并很意外的找到了一些地瓜。
我抱着它们出来。
玉华想来接,我没让,只抽空问了句:“会在生火么?”
他一怔,不由地往后一缩,手攥紧了袍子,低头一副内疚的样子,“兴许会,但不记得了。”
他声音很低,还不住斜瞟我和我手里的地瓜。
我瞧在眼里,心里就了然。
也是,堂堂一殿这么娇贵的身子,怎会做这种事儿。
“不懂就劳烦您站远点。”我一把推开他,认命地蹲下,拿竹子刨土坑。
“娘子,何时有得吃啊?”他也蹲下望我。
“……”
“何时?”他又凑我近了些。
我眉倒竖,瞅他一眼,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他嘿嘿一笑,也不恼,手搁在膝上,很安静地蹲着,眼很亮地盯着地瓜,不再做声了。
我一时苦笑不得。
还别说,他这副模样,真是可爱。
我卷起袖子把几个地瓜一股脑儿丢进挖好的坑内,拿黄土将它们埋了,再把柴火架在它上方,然后我就发愁了。
早知道,当初学火术的时候就该认真点儿。
青三竹学法术的时候,双手指间的那道火龙多带劲儿啊,我要是有那十分之一的功夫,这柴火不就劈里啪啦点燃了么。
我光想着,旁边还真传来了劈里啪啦的声音。
我蹲着,一回头,不看则已,一看被惊得不小。
玉华一脸无谓地拿着一根柴,盯着仔细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火倏地一下在他手指间蹿动着,火红的光吞噬着干柴,愈烧愈旺,眼见着他的袍子都要被烧着了。
“你不要命了么。”我愕然,忙从他手上夺了火扔在那一堆柴中。
柴一下子被点燃了,冒着青烟,劈里啪啦响个不停,火星直蹿。
我握紧了掌心,这会儿手被烫得生疼,瞪他,“说你傻你还真傻了,那火能用手触的么,就算你要变火出来……”
他站着,单手握着那方才被火苗吞舔过的手,无所适从地看着我,神情有些无辜还有些小受伤,但小腰板还是立得挺直的。
想到他是堂堂南纳人的主公,我有些心虚,不过输人不输阵,我又提高了音,“就算你要变火,也不是这么个变法啊,我们这是要烤地瓜不是烤凤爪!”
“其实我是不会被伤着的。”他似乎被我那一声吼给吓住了,一脸惶惶然地低头。
“你还说!”
我怒了,也不知道为何心里会这么不安。
方才见他的手浴在火中,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心慌极了,身子几乎是反射性地便做了。
按道理我这欺软怕硬,胆小怕死的性子是不会做这么伟大的事儿的啊。
那一刻,我真的想把一切危险都替他挡了。
为何会这样?
我纠结了,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玉华。
他正默默地瞅了我一眼,很委屈地蹲下了,扭头不搭理我。
见他没事,
我这怦怦乱跳的心才稍微安静了一会儿。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若这家伙受委屈,若这家伙与我单独相处时被弄伤了身子,夭十八和那一殿子的人都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估计到时候我死得还要惨。
嗯,一定是这样。
所以我才会救他。
这么想着,我便豁然开朗,安心了一些。
骂也骂够了,我很不计前嫌地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不理我,甚至有些反抗性地挥开了我的手。
空中传来很脆的声响。这一下,打得我手生疼。
他的背僵住了,但仍不看我,很倔强地给我一个后脑勺。
我一怔。
乖乖,莫不是骂出祸端来了。
我终于无助了,伸出一指,很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肩膀,窥着他的脸色,“你……怎么了?”
“你不能这样。”他低着头憋住了气,他那清亮的眼神微微一黯。
手环抱着膝盖。
“嗯?不能怎样?”
我竖起耳朵听。
他望着我,一抹不知名的情绪从他眼底一闪而过,快得令我无法看清,我只觉得心里不好受。
很轻,轻到微不可闻的话语从他唇间飘了出来,
他说,我不傻,不能说我傻……
他表情那么落寞,
像是个无助地孩子。
我一想坏了,望着他,呐呐地站了起来,“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一时心急可口快了些。”
“别人都能说,但是我的卿儿不能说。”
他说,我的娘子也不会说我傻的。她不会……
玉华的身子绷得很紧,僵直着,青丝随着低头的动作垂了一身,他的脸对着火光,睫毛很长遮住了眸子。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觉得他眉宇间的那点寂寥与彷徨,顷刻间,仿若锥子般扎入了我心底,尖锐的疼痛侵袭而来。
一时间我竟也有些懊恼突然间说出的那些话,可是话都已经出口了,要挽回也很难了。
两人,
只得,默默不语。
火吞噬着柴,烧得很旺。
不一会儿,一股子很香的味道便扑鼻而来。
我把火给灭了,拿了竹子把还未烧尽的柴拨开,松散的黄土也被挖走,地瓜在坑里焖烤得软软又香。
我呼哧地吹着气,把一个大的扔给了他,准备套近乎。
一直吵着饿了的人,这会儿格外的安静。
我偷瞄了他一眼,径自拿袍子捧着一小地瓜,掂着手,把一小层皮给剥了,吹了吹,递给他让他捧着吃。
顺手把他怀里一直捂着的大的,弄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望着我,也不敢吭声。
低眉顺眼地吃着。
我瞥了他一眼,不由地叹道,真想不到神仙般的人也会吃地瓜,而且还吃得这般高雅动人,斯文俊秀。
不像我……
果然人和人生下来便不同。
我哼了声,扭头不再看他,用力吮着地瓜,一股热气直涌入嘴,撕了皮的地瓜糯烂入嘴即化香甜极了,却烫得我张嘴,直呼气,再也不顾形象地站起来,地瓜却掉地上了。玉华被惊得身一颤,回头瞅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我只觉窘极了,头脑一热,竟拿手去捡,果不然又很凄惨地被烫着了。
我哇哇直叫唤,指捏着耳朵,交替着换手抱地瓜,用了袖袍加外袍下摆里里外外两三层布料托捧着它,才觉得好受了些。
玉华蹲在地上,边吃边望着我,眼睛清澈无比,象是很解恨般,轻轻笑着。
我恼了,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坐在地上生闷气。
玉华搁了手里的吃食,微微起身,瞅了我一眼,挽着袖子,探手伸入土坑,掏出了一个地瓜,慢条斯理地剥着皮,然后递给了我。
地瓜被剥得金黄香甜,腾腾地冒着热气。
可我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吃的上面,直愣愣地瞅着他那双美手,他的手指莹白如玉,真正是令女人都嫉妒啊。
眼前这个人……
我不由地眯起了眼睛。
莫非练了金刚不坏之身?方才生火的时候,他也是直接用手拿燃烧的柴火。
“嗯?不要么?”他见我不接,又直接塞到了我的怀里。
爪子背……不对,手背倒是挺白的,滑腻细腻,只是手掌心烫人的紧儿,还红了一大块。
他神情扭捏,忙收了手,藏在衣袖后头。
我眉一倒竖,杏眼瞪,“你……”
他脸上惊惶之意流露而出,胆怯地望着我,一张脸泫然欲泣。
“傻”字被我活生生地咽入喉,闷进了心里。
我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复而慈祥地望着他,尽量表现得和蔼可亲,俯身摸着他的发,一字一句地说,“凡是烫的东西,不要直接用手抓,要学我的样子,用袍子掂着。”
“瞧着你怕烫,所以想剥给你吃,既然为夫要剥给你吃,自然……”他望了我一眼,壮了胆子,挺起胸膛说得振振有词,“自然便要弄干净。可这玩意儿皮又太薄,用袍子垫着,不好下手而且容易弄脏。”
“你还有完没完了。”我抚额,不耐烦地截断他的话。
他嘴一抿,很受伤地垂目,又缩成了一团,拿后脑勺对着我。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我窘之。
总之,我是得出结论了,美男要用哄的。
小孩子也要用哄的。
眼前这个仿若神仙,心智又如同孩子的美男更是需要哄上加哄。
一个地瓜吃得我战战兢兢的。
我好不容易安抚了玉华,却眼见不远处的竹林里,隐约有一抹淡淡的白影。
我心一惊,赶紧两三口吃完,招呼一旁还斯斯文文在咬地瓜的玉华主子,“夭十八来了,你快些扔了地瓜,把身上弄干净。”
“嗯?”他茫然地望着我,很听话地把地瓜扔了……准确点说,是三两下扔进了自己的嘴里,噎得咳嗽了几声。
我一时也顾不得他了,站了起来,摸一把嘴,黑乎乎的爪子随手在袍子上擦了下。
要是让那丫头知道我喂他主子吃这种玩意儿,非拿刀柄捅我不可。
“别吃了。”我急了,果断地下命令,“快把手和嘴给擦干净。”
玉华扭头瞅着我,想了半会儿,也依葫芦画瓢,把那黑爪子就要往自己身上抹。我瞧着他那件一尘不染的袍子,只觉得额上青筋直跳,忙止住了他。
“等等……”
他又是一惊,扭捏着要缩手。
“我倒是认清你了,别人都说你是一殿下,在我眼里你就一贪吃的小子,脾气又倔又爱记仇,还动不动就装委屈。喏喏喏,我这才说你就给我装,把你这朦胧的小眼神给我收起来。老娘不吃你这套。”
他气极地瞪我一眼,又赏给了一个后脑勺。
对于这么快就又让他变了脸,我深感欣慰,逮住了他的双爪,他作势扭了扭身子,但气力并不大。
“别弄脏了这身子。”我黑着脸,招呼他,“擦我这儿。”反正我的也是黑袍,不像他身上的白袍这么显眼。
“别误会……”我话音刚落。
他一把将我拥入怀,“卿儿。”
我身子一僵硬。他的软发拂在我的脖颈,轻微地蹭我,呼吸细微,又唤了一声软,“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待我还是像以前这般好的。”他话音里带着颤音,有些无助但更多的是我不懂的情愫。
他说,你不要不承认,我知道你好,只有你待我是真的好。
这几千年里,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我有些恍惚了,眼也不由得发涩,竟破天荒的没有推开他,甚至任由他搂着。
他的身子是那般的倔强与无助,此刻像是找回了遗失的东西般。这么满心欢喜地抱着我,夹杂着浓浓鼻音的声音重复轻唤着。
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或许唤这两个字的人是个情深意重的男子,让它夹带了许多我所不能理解的感情,所以才如此令人感动。
这份感动,令我不忍去打破。
夭十八从竹林深处走了出来,见到了我们这副场景,默默地递了琴,从坑里掏出了地瓜守在很远的地方吃。
我枕在玉华肩上望着她。
突然觉得这姑娘安静起来也挺安静的。
时光静静的流逝。竹林窸窸窣窣,碧涛微**,看似那般安宁,其实人心不见得不会起波澜。
玉华很快便恢复了,对着夭十八继续摆出了一副主公的架子。
我见着夭十八自己吃得挺欢畅的,不像是想事后算账的人,于是胆儿也大了拉着抒情完了的玉华入座,三人又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把剩下的给瓜分完了。这期间,十八这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家主子吃我豆腐。而玉华似乎也一扫内心的阴霾,忘了我是怎么欺负他的,仍是紧紧地挨着我,一副很喜欢我的模样,吃饱后便很显摆地摆好架势,说要给我弹小曲儿。
他弹得挺好听的,就不知道这曲子是什么明堂,欢快中又有些忧伤,竹林夹杂着碧海涛声,挺催眠的。
其后果是,我还真的是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手指摩挲着我的唇角,那么的小心翼翼。然后软软的东西覆上来了,一时间,满嘴儿皆是清香。我动了动,然后那阵瘙痒就不见了。直到有人把我摇醒。
我迷茫的睁开眸子。
正对上玉华温情脉脉,带笑意的眼。我忙往后躲着,唆了下哈喇子,反射性地就拿袖子抹了把嘴。
“你还真把主公当软枕了。难得主公兴致好,奏曲儿给你听。”夭十八哼了一声,一脸鄙夷地凑近来看了一下,“你睡着了不算,居然还敢流口水。”
我惊惶。
“简直是……简直是……”夭十八握了一把腰间的剑,斜了我一眼,想了会儿措辞,忿忿不平地补两字,“可耻!”
我想大概是我睡得久了,久到地瓜已经被这丫头消化完了,所以她才有气力把方才那段话表达得如此深情并茂,令听者无一不羞愧。
不过,这丫头一提到他们家主公,便处处针对我,也忒不可爱了点。
“非也非也。是主公奏得太好了,我忍不住挨紧他,闭目聆听。可谓曲如其人,一时间我太过动情,不觉沉沦于此,无法自拔,以至连口水都流了下来。”我垂首作揖,一副心神**漾又悲催的模样。
“你你个泼皮猴儿还敢狡辩。”夭十八气急败坏,口无遮拦,“你看你把主公睡成什么样子了。
我一惊。
“睡”这词,是动词还是名词?放在这儿着实是不妥啊不妥。
玉华只是默默不作声,但耳根都红了,末了还忍不住帮我说话,“不怨她的,我乐意。十八,你不该这么对卿儿。”
说毕他垂头,理了理凌乱的衣袍前襟,一脸甘之如饴的笑。
一切都是这么默默的……
我看得瞠目结舌。
觉得此番一来,不想往不道德的方面想,都不可能了。
夭十八哼了声,跺脚,“还不去帮主公收拾干净。”
我定神,看了一眼,被我“睡”得成人形的玉华,此刻他靠坐在树下面,衣衫褶皱,微有些不整,古琴横放在一旁,颇像一幅慵懒美人图。
我终有些不忍。
他却朝我宽慰地笑了笑,眉目舒展,理了前襟后,手正撸着发,秀长的发被掖在了华服里,而他左侧的肩上还有一滩若有似无且颇为可疑的水渍。
难不成是口水?
我立马不安了。
“你有簪子么,我帮你弄弄头发。”
“不费事的。”
“要的要的……”
他又是一阵感动,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把簪子。
咦,挺熟的。
不就是上次要埋的那支墨色簪子么。
他递给我便没说什么,很安静的坐着,表情有一些小期待。我随手接了簪子,插入自己发间,然后跪坐于他身后,将他的发拢起来。话说玉华殿下的发质真正是好,华如水,千丝万缕凉润缠于指间,我欢喜得不得了,还未等我插簪子,指缝间的发又滑溜溜地漏掉了几缕,我黑着脸拨弄了几下,结果漏得反而愈来愈多了,最终我甚为悲催的发现单凭一己之力,压根就无法完成这浩瀚的任务,我慌措之余,额前的青筋冒得更多了,一脸无助,以眼神召唤夭十八。
“主公不让别人动他的。”夭十八斜睨我,一口回绝,一脸臭屁样。
我捉着伟大主公的发,放也不是,握也不是。
忒郁闷。
“罢了。”一双手轻轻按在了我手上,玉华道,“我有些倦了,咱们回去吧。”
他扶着树,起了身,身姿有些古怪。
我有些不太明白,但反射性地凑上去,很狗腿儿地扶他,没心没肺地问一句,“咋啦,抽筋了?”
“不碍事的。”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只是身子有些麻。”
他这一眼,
看得我好有罪恶感。
……让他麻的罪魁祸首是我啊是我。
我低头垂眼,装乖孙子。
他孩子气地将手伸于后,捶着酸麻的背,身子笔挺,“娘子为何不说话了?”一双俊目望着我,隐隐含笑。
说什么。
我硬生生地憋出了一句,“……让你操劳了,我灰常不安。”
那一厢,夭十八看着我们俩这么假情假意地调情,气得肺都要炸了。
玉华轻拉我的手,笑了。
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弯成了月牙,隐约倒影出了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女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毛发,上面还插着一支木簪子,喜感非凡。
我顿时窘之,有些不好意思了,伸手就要拔簪子还与他。他却微微一笑,止住了我手上的动作,直接握住了我的掌心,“这簪子插在你头上,也挺有趣儿的。”
我怔了怔,
试图从他笑得弯弯的眼眸里,找出点儿什么。
他这是赞我,还是贬我?
“这簪子啊有灵性能认主人。原本就是你的东西。再说了,我的你的分这么清做啥,莫要推拒了。”
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这是属于他娘子,属于卿儿的东西,理应由我收着。
可他却不知,我并不是他的娘子。
我不免笑得有些苦涩。
不过……
我斜一眼,摸了一把头上那支簪子。
乌漆麻黑,又是木质的,想必也不值多少银子,于是便厚颜无耻地收下了。
一行人来到了二殿。
这路上,玉华很少说话了,脸上微露疲倦之意,似乎真的累着了。
夭十八抱着琴,一直忿忿不平地盯着我的背影。
那怨恨的小眼神,就让我想起了令人又敬又畏的三殿下银魅,一想起他老人家便激起我无限痛苦的回忆,直觉告诉我,这么明目张胆众目睽睽之下去二殿,八成又会被他寻到风声。
可是玉华下手很重,脸上虽是一副倦意,爪子却忒有力,我压根就没反抗的余地,于是屈服于**威之下。
二殿还是原来的二殿。
婢女还是原来那些美人。
只是,感觉却有些不太一样了,气氛颇为凝重。玉华似乎也有所察觉,将我的手握紧了些。
碧尘早就优雅地端着香茗,垂目闻着,在厅内等了。
他懒懒地坐着,脚旁却跪着柳玄,似乎一直跪着。
我眉毛一抖,回掐了一把玉华,不动声色。
“回来了?”
碧尘用食拇二指扣着玉瓷杯,手修长白皙,睫毛遮住了眼眸,“主公身子弱,我只让你们陪着他稍微逛逛,散散心。”他瞄了一眼夭十八。
“你们一个个倒好,也不顾及主公的身子,还耍到我头上来了。”碧尘好脾气地一笑,不再说什么了。
我倒听清楚这话里的意思了。
堂堂的二殿下八成还在计较玉华拿他身份要挟的这件事,嘿,与病人斤斤计较到这般田地也委实不容易。
“求殿下饶恕。”夭十八只差没趴于地了。
我瞥了一眼玉华,他一脸的无所谓,就这么由着他的贴身丫鬟跪着。
真正是主子无情啊……
“罢了,你不是我殿的人,你主子在这儿我也不好严加管束你。”碧尘殿下敛目却难掩冷凛的光芒,正襟危坐之余,瞄了一眼神态微卷,拿袖子掩嘴打哈欠的玉华,严肃道:“没看到主公倦了么,还不扶他下去休息。”
玉华却紧揪住了我的手。
我诧异。
一来惊讶碧尘还有这么威严的时候。
二来玉华的反应有些突然。
我拿眼示意青三竹……不对,是询问碧尘,他却丝毫不搭理我,脸色缓和了,起身走至殿中央,分开了我们,悄然按住了玉华的肩膀,表情沉稳且安抚道:“主公您先去休息,我还有事儿要与她说。”然后一双清澈蒙蒙的眸子就望向了我。
我禁不住有些打冷颤。
这个家伙想干啥。
我表现出来的强烈不安令玉华起疑了,他狐疑地瞄了一眼,秀眉蹙起,横在我面前挡住碧尘,保护的架势十足,“不准欺负我娘子。”
“主公,您说笑了。”碧尘一手轻轻松松地按在了玉华肩上,“再胡闹,晚上就要多喂一碗药给您喝了。”
玉华身子明显一抖,满脸妥协,不宁愿地吐出一句:“好吧,不闹就是了。”
哎呀……
我忙拉紧了他的衣衫,轻扯。
啥时你这么好商量了。
你不闹,我怎么办啊。
玉华回头,一副很对不住我的表情,用手挡住嘴,很小的声音偷偷与我说:“那药很苦的,而且喝后头就会很疼。”
……喝后会头疼的药?
我选择沉默了。
碧尘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但是我不闹,不代表我要被你支走。”
玉华温情地看了我一眼,终还是不放心地朝碧尘问了一句:“你须告诉我,单留下我娘子作甚?”
“聊一些殿上的事。”
“不找她麻烦?”
“绝不。”
玉华又瞟了我一眼,在碧尘应允了的前提下,十分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好吧。”
于是就被人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柳玄也垂头跟着,一行人浩浩****地尾随着那祖宗进到了内室里头。
于是,偌大的殿里只剩下我与碧尘二人,一切空旷得令人心惊,香炉紫烟升起。
“不知二殿下找小的有何事?”
我有些不自在了,瞅着他,吊儿郎当地扯给了他一个笑容。
我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了。
总觉得,此番他要与我说的事儿,似乎并不简单。
“你有话便说吧。”我收起玩笑,正经起来了,“况且我也不能在这儿呆久了。银魅怪罪下来,我就麻烦了。”
“你知道为何主公会住在我殿么。”
他悠悠地吐了一句话。
咦,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想过。
莫非其中涉及到了啥宫闱秘闻。
“这二殿之内,一草一木都有灵性,能静心安神有助于主公化解心结。”碧尘的眼神停留在我头上方,怔了怔,苦笑抿嘴,复又直直地盯视着我,“如今我父亲快回来了。”
“你父亲回来了,与我何干?”
不知为何我竟被他盯得有些心慌,烦闷了。
“这千年来一直是由他负责调理主公的身子,如今已炼好了丹丸,定能压住主公的心魔,暂缓他的癫痴症。”
“是么……”我怔了怔,笑了,“有得治,便是好事。”
“凡事不要太过于沉沦。”
碧尘望着我,云淡风轻的神态初显露出了睿智,目光灼灼落在我的脸上,令人不敢直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这么聪慧,定是明白的。他是南纳族人的一殿下,深受万人敬仰的主公。如今玉华君只是一时忍受不来丧妻之痛,所以有些糊涂了,但你并不糊涂。”他目光深沉怜悯,手抚上我的发,触上那根簪子,“瞧,他把这么不吉利的簪子都插在你头上。”
“不吉利?”我怔了怔,十分的不解,“这根芳华木簪难道不是他与他娘子的定情信物?”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一截儿芳华簪子虽被玉华君爱惜至今。可当它还没被做成簪子之前,其主人却是九玄灵。”碧尘眼珠转转,望着我,“你可曾听过九玄灵上神?”
何止听过,简直如雷贯耳。
跟着先生修道的时候,最常听到的便是这三个字。先生甚为敬仰地说整个南纳族修为能及得过上仙的屈指可数,可达到上神的却只有九玄灵。据说这个九玄灵生来便具仙根,悟性又极佳,只花了万年便从上仙修成了上神。只可惜后来遭遇劫数,落得魂飞魄散,实在是令人痛惜,以致万万年来,再也没有南纳人修成上神。
我不知先生痛惜的是九玄灵君还是痛惜没人修成上神。但对于当初遭了什么变故,先生却再也不肯说。
但南纳这么多张嘴,岂是先生不说,我便不知道的。我微微打探到,那时候九玄灵上神初入天庭,寂寞难耐,便养了不少神兽。后来竟传出她与异族俊俏少年相恋的事情。而这个少年据闻是她府上的神兽变化而成。
用上“据闻”二字,是因为天界的消息很难打听得到,这些传闻都没什么根据,仅仅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神与兽相恋更是前所未闻,乃古今之大事。玉帝一怒之下,九玄灵跳了断仙台,去凡间受劫。其中的经历我无从打听,不过结果正如先生说的那样,最后落得满身修为不再,魂也灰飞烟灭。
可这些都是不晓得多少万万年前的事了,她与玉华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九玄灵上神府中养着的神兽除了被仙友抱去当坐骑的,剩下的都豢养在南纳苦无涯之中,这截芳华木据闻曾经是只芳华兽,当初清点时并未在其内,不知为何却辗转落到了玉华手中,还被他私下里当做了定心信物赠与卿言。”碧尘叹了气,“这木簪大抵是个不吉之物,经手之人,个个都没好下场。九玄灵君元神不保,玉华疯了,卿言死了。”
“个人的命数如此不能全怪在这木簪簪上。”
“如此看来小妹甚为通情达理,接下来便好说了。诚然这根木簪甚无辜,但作为定情信物,它总归是玉华送给他娘子的,你不该收。”
我大抵听清了他话里的意思,心却像是被人猛捶了一下。
“我会把这簪子还给他的。”我气不顺,闷得慌,瞪了他一眼。
“交给我便成了。主公见不着这簪子也好。”碧尘手一扬,簪子便落入掌,收入袖子里,他望着我一笑,“主公免得对着旧物相思痴望久了,就会犯病。”
我艰涩地笑笑。
碧尘的目光很是温柔,
“玉华君终会变成南纳族人眼里所熟悉的主公,待他清醒后,你该怎么办。”他执着我的手,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轻轻说了这句话,“我不担心他,反倒更为担忧你。”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象是我厚颜无耻硬巴上主公似的。”我嘴角抽了抽,“他若不来烦我,我定是不会找他。”
他宽慰地一笑。
我不傻,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玉华睹物思人,成癫狂,为了安抚他的情绪,所以他们便由着他胡来,由着他拉着我唤娘子。
如今能医治他的兆曌上仙快要回来,玉华的病也会有所好转。
他不再是那个招人怜的傻子。
而我这“假娘子“的存在,对治愈他的病没利反而有害。
对一个清醒的玉华来说,我的存在是多余的。
“碧尘君的话,我明白得很通透。这儿是如此高贵之地,并不是我这等人能久待的。”我没了失落,却突然觉得有些释怀,“我先回去了。”
碧尘长身玉立,站在殿中央,一声不语地望着我。
“主公偶尔会像现在一样犯病,但持续的时间都不长,只是这次有些例外。”四周一片寂静,他的话消逝在风中。
我蹙眉咬唇,转身离开。
他平白无故与我胡扯这么多有。我与玉华殿下才接触不过几日,何来的沉沦……
只觉心里边得轻松了不少,低头整理衣襟,正欲迈上小桥时。
突然遥遥听到大殿内一阵闹腾,传来不轻的吵杂声和急促紊乱的脚步声,“主公……主公……”
玉阶梯两旁的仆人都低头跪下了。
我诧异,还未转身回头,右手便被人揪住了,揪得那么紧,那人的手心还有汗。
那人只穿着一件雪白清墨长衣,长发垂着,赤足,似是跑来的,脸上微红,满是惶然无助与急切之色。
是玉华。
我心里一软。轻软着声音问:“怎么跑出来了?”
“你怎么不陪我睡。”他拉紧了我的衣衫。
我一怔。
跟着玉华跑来的夭十八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急得不住地回头,眸光向站立在殿内的碧尘望去,恨不得拿手去拉玉华,“您怎么又使性子了,这么跑出来有伤风化,还说这么有失体统的话。”
“我不管,你退下。”玉华蹙眉命令道,小孩子脾气十足。
夭十八只得退了几步。
“你怎么不陪我睡。”他望着我,清目朗朗:“你明天还来么?”
“殿下先去躺着,我还有事儿,办完了就回来。”
“真的?”
“嗯。”我轻点头。
他竟露出了个从容淡雅的笑容。
“带殿下回去休息吧。”我朝夭十八颔首示意。
“主公请移步。”
“本君自己回去,你离我远一点。”玉华神态里带着高贵倨傲,拂袖档开了夭十八,走了几步又回头,依依不舍地望了我一眼。“兆曌要回来了,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你明天一定要来。”
我微微一笑。
久久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削瘦的身子骨竟显得有些单薄,在风中那么的惹人怜。
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见。